梦里醒来等花开

(一)

苏芸芸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竟会落到这般境地。

阳春三月,春暖花开,风和日丽。

一条大且华丽的商船飘荡在河面上,在微风中平稳地前行。

苏芸芸倚着船舱坐着,两只胳膊搭在窗楞上,下巴枕着双臂,一双迷雾般的眼睛失神地望着无边的河面。她两条黑黑的麻花辫子搭在胸前,额前的长刘海儿梳在一边,盖住了额头的右侧部分。她上身穿一件白底儿青花、上等料子的中袖上衣,两只前臂露在外面,显得恬静、文雅,却略带一丝忧伤。从上船到现在,苏芸芸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变。

船舱很大,摆满了各种行李。行李并不是很多,只是大大小小的东西一堆一堆的,显得很乱。

林伯清林老爷从舱内走到舱外。林老爷四十岁左右,身穿对襟黑色大褂,就是从远处看也知是上海少有的料子。林老爷眉目端正,浓眉大眼,身材高大,再加上脸上的几分沧桑与苍老,更显出威严之气。他站立在船头,一手背在背后,一手拿着旱烟,使劲儿地抽着,仿佛要将心中的苦恼都抽出来。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凝视着河面的际处,额头紧蹙着,又仿佛在努力地思考着什么,回忆着什么。

两个船夫: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有节凑地划着船。

船迅速而又平稳地前行。

上海码头,人头簇拥。一个二十左右、身材高大、长相英俊、身穿白色对襟大褂的男青年,在人群中东张西望,似在搜寻着什么人。脸上的表情却一直冷冷的。他就是李少卿。

林老爷和苏芸芸从船上走下,身后几位随从忙着把苏芸芸的行李从船上卸下。李少卿突然发现了目标“师父——!”他边喊边挤着向林老爷走去。林老爷对向他走来的徒弟点了点头,又拿旱烟向后指了指。李少卿这才发现一直跟在林老爷身后的苏芸芸。苏芸芸抬了抬眼,又低下眼睛。就那一眼,李少卿却仿佛坠到了蒙蒙水雾里。李少卿愣了愣。苏芸芸依旧没说话。李少卿也没说什么,便顺手将苏芸芸背上的行李顺手拎了过去,便走到前面去了。苏芸芸跟着前面的人走着,什么也不问,只是跟着前面的人走,然后上了马车,再后来就到了林府门前。

一下马车,苏芸芸最先看到的是林府大门正上方的“林家绣纺”四个鎏金大字。再见到的就是吴妈。她是一位五十左右、和蔼的胖妇人。苏芸芸的另一只脚还没踏进门槛,吴妈就跑过来拉她的手,一边走一边亲切地说:“吆!苏小姐来了!路上受了不少累吧?听老爷信上说你晕船。可这路上又不太安静!唉!让你受苦了!”“没事。”苏芸芸回了一句。当时苏芸芸只觉得自己的手在吴妈手里显得很小很小,吴妈的手虽粗糙却很宽厚,很温暖。

走进林府大厅,苏芸芸就看到一个显得很富态的太太从里屋走出来。苏芸芸知道这就是林太太,便连忙上千拜,柔声道:“林伯母好!”林太太答应道:“好!好!来了就好!”说着拉起苏芸芸的手,把她让到一张椅子上。

林老爷好像很疲倦,倒在靠桌子的椅子上,吩咐站在苏芸芸身边的吴妈:“今晚多做几道菜,再新添几道北方菜,芸芸刚来上海,吃不惯南方菜。”吴妈答应着出去了。此时,林太太一在林老爷所靠的桌子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转过头问丈夫:“苏二爷还好吧?”“嗯。”林老爷吐了一口烟有意无意地答应着。之后,林太太又问了林老爷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林太太没问苏芸芸她父亲——苏四爷的事。或许林老爷在信中都说了吧,苏芸芸心中这样想。苏芸芸边想边习惯性地低着头。她就在那儿静静地坐着,林二老都说了些什么她都没听见。直到夕阳的余辉斜过门照在她的绣花鞋上,知道林老爷提到她的名字。“卿儿,芸芸刚开始,什么都还不会,活儿你多教着点儿。”苏芸芸这才发现刚才那男青年已站在她面前。他转过脸,看到的是一双迷茫的眼睛。

清末的上海不怎么宁静。大街上到处是洋人、洋枪、洋靴子,让人看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林家绣纺”四个鎏金大字挂在门的正上方。进出林家绣纺的人络绎不绝。李少卿在柜台前招呼客人,忙前忙后,时不时向里屋瞅两眼。里屋,苏芸芸正聚精会神地学刺绣。苏芸芸正在绣的是一朵牡丹花。以前苏芸芸从未接触过刺绣,学习起来确实有些吃力。她只是依葫芦画瓢,笨拙地绣着,至于像不像,那她就不管了。李少卿似有些看不过去,从外屋走到里屋,来到苏芸芸跟前,冷冷地说:“有你这样拿针的吗?!看着点儿!”说完就从苏芸芸手中夺过针线,熟练地引针、拉线。苏芸芸静静地看着,竟有些痴了,想了些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当她再次恍过神时,一朵鲜红的牡丹已出现在她眼前。待李少卿把针线还回来,苏芸芸拿起针就绣。李少卿看着她,顿了一下。苏芸芸只听到耳边李少卿严厉的声音:“你左撇子吗?!”苏芸芸这才发现持针的竟是左手。

林二老卧室。

林太太给林老爷披上一件对襟马褂,边絮叨:“芸芸这孩子命也够苦的了,可这苏四儿也真是的,人都那么绝情了,还一股劲儿地想着她。苏家那么大的家业……唉!”林太太叹了口气。林老爷系好扣子,仿佛没在听一般,却道:“芸芸这孩子聪明,读书比咱荣儿强。只因家境所迫,苏二爷不得已才把她托付给咱家,让她来上海学习刺绣。芸芸是苏老太爷生前最心疼的孙女,也是苏二爷最器重的侄女,人家把芸芸交给咱,是信任咱们。咱家跟苏二爷的交情你也知道,人家对咱有救命的恩,咱可别亏待芸芸,凡事你多操着心点儿,别让她受什么委屈!”林太太不住的点头。“这孩子呀,跟他爹一样,都有一股犟劲儿,认准的事儿,不管对错,没人说得了。”林老爷边说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林太太前去给林老爷倒茶。

(二)

苏芸芸的房间不大,却很雅致。与一般女孩子不同的地方,就是少了梳妆台,多了一张上面摆满了书的桌子。因为苏芸芸害怕照镜子,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总是会让她感到自卑。没有镜子,至少可以让她忘记自己的模样,忘记苏芸芸的模样。偶尔,苏芸芸也会照一下镜子,对着镜子她会露出难得的笑,“苏芸芸,你要坚强!”苏芸芸常会这样鼓励自己。说实话,苏芸芸任何时候都不如笑时好看:一副洁白的小牙露在外面,两只眼睛水灵灵的,如半月,上翘的嘴角,显得很可爱。书桌上摆满了各类书籍和报纸,大部分都是小说,破损的书页显示已被主人翻阅了很多遍。自从来上海后,苏芸芸就有了每天去大街上买份报纸的习惯,都快一年了,她把每期的报纸都按时间顺序先后依次排起来,整齐的放在书桌的一角。书桌的另一角还放着毛笔和砚台。写毛笔字是父亲教给她的,但她的字中却少了父亲的刚劲有力,多的是笔画中的秀气。苏芸芸经常会按照报纸上的大标题写,刚开始没什么,后来才发现,写出来的竟全是有关抵抗日军侵占国土的内容。

苏芸芸的门前是走廊,再往外就是一个露天花坛,里面种满了各种自己不知道的花。每当上海下那种绵绵细雨时,苏芸芸就喜欢坐在凳子上,双臂搭在走廊的棱上,将头枕在手上,看着雨中的那些花儿。常常,苏芸芸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看着,然后就慢慢睡着了……在梦里,她依然坐在花园的走廊里,外面依然下着那种绵绵的雨,雨中的花依然那样鲜艳、美丽。只是那些花儿,仿佛含苞欲放。风声、雨声依然响在耳边。苏芸芸睁开眼睛竟,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的花开。穿过花丛,在花坛的另一边,有一个穿白衣的男子无声路过。

吴妈从太太房里出来,正向厨房走去,路过露天花坛时,看到苏芸芸趴在走廊上睡,不由得心疼。“苏小姐,苏小姐。”苏芸芸睁开眼睛,“吴妈。”“哎哟,你怎么睡这儿?这儿这么阴凉,得病了可怎么办?”吴妈扶起苏芸芸,“快到厨房暖暖。”苏芸芸并未觉得冷,但并未说什么任由吴妈拉着向厨房走去。

刚到厨房门口,苏芸芸就站住了。原来里面已有一白衣男子站在那里,他浑身湿透,手里拿一件干衣服,好像要准备把湿衣服换下来,看到苏芸芸和吴妈进来,不由得愣住,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卿儿,怎么都湿了?走时吧不是拿着伞了吗?”吴妈放开苏芸芸,关切地走向前去。

“家荣带回来好多书,伞都给书遮雨了,家荣和老马也都淋湿了。”

“少爷已经到了?”我妈有些惊慌,“这少爷最喜欢吃的菜都还没准备好呢!”

“只准备晚饭就行了,他忙,中午吃不上饭,现在还没回家呢!”李少卿说道。

“那就好,那就好。”吴妈松了口气,又转道:“快把湿衣服换下来,小心得病!”

苏芸芸慢慢从厨房退了出来,看着那对母子,心中不由得哀戚:有娘真好,不是吗?

下午将近傍晚时,苏芸芸正在练毛笔字,吴妈来了。“老爷说,今晚要苏小姐一块儿过去吃。荣少爷回来了,要大家一起吃顿饭,卿儿也过去。”吴妈知道苏芸芸晚上不吃晚饭,所以才特意来告诉她。

苏芸芸有些犯愁,便假装撒娇:“吴妈,你知道我最怕见生人的。你去跟林伯母撒个谎,就说我不舒服,去不了,行不行?”

“傻孩子,人哪有不见生人的?荣少爷又不是外人,以后吃住都在一个院儿,还能不见个面儿?现在见个面,以后就算认识了,以后也好打招呼。要不以后,见了面难道就如不认识一般?那样不好吧?”吴妈看着苏芸芸还有些犹豫,继续说道:“他只不过在国外读了两年书,还能怎么着咱?”苏芸芸听了,觉得有理,便点点头。

晚饭很丰盛。林老爷红光满面,很高兴。林太太像过节一样,帮着吴妈上菜。苏芸芸要帮忙呈菜,林太太却不让,让她坐在那里,等着尝她的手艺就行了。苏芸芸感觉像是在迎接她一样。上菜完毕,大家入座。林二老坐上座,林家荣坐在林老爷左手边,苏芸芸挨着林太太和李少卿坐,坐在林家荣的对面。李少卿一一斟上酒,最后才给自己倒上,倒完后自己也坐下。

林家荣二十多岁,身穿一吊带西装,白衬衣,头发梳在后面,英气风发。他端起酒,面向二老,郑重地说:“爸、妈,这两年儿子没在身边尽孝,净让二老操心了!”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荣儿啊!”林老爷也有些感慨,“我们辛辛苦苦把你送到国外不图你有多大出息,林家绣纺由卿儿撑着,只要你能自力更生,明辨是非就行了!”林家荣好像想到什么,忙转移话题,“爸,我想过了,现在局势动乱,许多大的企业如煤矿、铁路等都由日本人控制。绣纺是属于轻工业,应该不会引起日本人的注意。所以,我想着和少卿把林家绣纺做大,办成厂子。就按国外的那种股份制,每个投资者都占有一部分股份,少卿、我再加上几个图案设计师,我想以咱的技术,没有什么问题。”

“这事以后再慢慢和你爸商量,今天刚到家就说这些。”林太太有些不愿意了,但她脸上依旧带着笑容,“荣儿,这是你芸芸妹子,来咱家都快一年了。她的刺绣在上海可是小有名气呢,尤其是‘牡丹红’!你就是有个亲妹子,都不见得有她聪慧!”

苏芸芸有些不好意思,“我哪有伯母说的那么好?都是伯父和卿大哥教得好。其实我很笨的,刚开始拿针的手连拐弯儿都不会!”

李少卿此时脸上的表情也轻松多了,听到苏芸芸夸他,竟笑了。

“芸妹,你就别谦虚了!”林家荣倒像和一位老朋友说话一样,“我一来上海就领教你这‘牡丹红’的气势了。我刚下火车,就有一车夫要载我。我说去‘林家绣纺’,那人看了我一眼说,‘少爷,您打外边来的吧,现在哪还有什么林家绣纺!’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家里出了什么事?再一听,原来‘林家绣纺’改成了‘牡丹纺’!就因为你这‘牡丹红’!哈哈哈…..”说完,大家也都笑了起来。

苏芸芸早早地便借口离开了,留下林家一家在那里边吃边聊。回到房里,苏芸芸没有睡意,便又坐在书桌前,写起毛笔字来。一朵她亲手绣的红牡丹摆在案前。每当坐在这里,就感觉外面的一切与自己无关。而与自己有关的仅仅是写字和刺绣。不知怎地,苏芸芸总想起晚饭时林二老对儿子那关切的眼神,脸上洋溢着的那份幸福,苏芸芸不免又想到自己。想到自己的孤苦伶仃、寄人篱下,不觉然又黯然神伤。两滴清泪滑过脸颊,滴在白纸上。

(三)

第二天大清早,苏芸芸就被林家荣响亮的说话声惊醒了。

“吴妈!今天中午不用做我的饭了,我约了朋友在外面吃!”林家荣边走边穿西装经过苏芸芸的门前。他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大声喊道:“吴妈——!别忘了给这花坛里的花儿浇水!”

吴妈好像正在洗什么东西,跑过来时腰上还系着围裙,她答应道:“少爷,你放心吧!打你走后,我天天都记着这句话呢!自苏小姐来后,她就非得伺候这些花。”吴妈边说边指了指苏芸芸的的房间,并做了一个睡觉的姿势,示意家荣小点儿声,不要把苏芸芸吵醒了。林家荣会意地笑了笑,摆了一个“知道了”的口型,轻手轻脚地从苏芸芸门前走过。

关于苏芸芸,林家荣也只是在与父母的谈话间大致知道一些:当年,苏家苏四少爷一厢情愿地娶了苏芸芸的娘。谁料,生下苏芸芸不到一年便愤然离去。苏四少爷痴心不改,竟从此一蹶不振,喝酒赌博,成了扶不起的阿斗。眼看苏家败落,苏二爷为长远的打算,边将苏芸芸托付于林家荣的父亲,来上海学习刺绣,将来苏芸芸也好凭一技之长立身。林家荣不是那种出身富贵就不知穷人饥饱冷暖的花花公子。两年的国外学习使林家荣亲眼目睹了资本家的血腥与无情,他发誓要改变,可要怎么改变?他却还没想好。

走在阔别了两年的上海大街上,林家荣颇感变化之多。现在的上海比两年前的上海更繁华了,卖东西的花样也多了起来。只是街上会时而不时的出现一群持枪官兵,穿着黑筒皮靴,跑步经过,搅得人心惶惶。林家荣略感不快,但还是加快了步子向酒店走去。

酒店里,一个戴金丝边眼镜、金头发的英国人手里端着一杯红葡萄酒早已在那里等候林家荣了。林家荣刚迈进酒店,安德鲁几乎同时就向他拥抱了过来,“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林?”安德鲁用一口流利的中国话问,“在英国的学习还好吗?”“托你的福,我差点成了你们大英帝国的女婿!”说完,两人哈哈大笑起来。随后,安德鲁拉着林家荣的手向一靠窗的桌子走去,边走边说:“凯瑟琳是我的老同学,她热情、乐于助人,把你交给她我最放心!”两人坐下,家荣开始倒酒。

窗外的热闹景象,林家荣足以看得清楚:几个带破毡帽的孩童正缠着路人买报。林家荣和安德鲁寒暄完后,便开始了正式谈话。

“林,你回国有什么打算吗?”

“这也正是我找你的原因。”林家荣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我知道,你是一位出色的设计师,我想请你加入我即将创办的刺绣厂。”

“什么?!你要开刺绣厂?!”安德鲁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说,我设计图案,由工人绣出来?”

“不错,现在的刺绣都太单一了,但形式上就没什么突破,更别说打开市场了。”

“可是,林,”安德鲁不敢相信地说,“刺绣是手工,,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局限,而图案大部分都是有立体感的,有颜色的过渡,靠手工是很难完成的。”

“这个不用你担心,安德鲁,”林家荣若无其事地说,“我相信有人会做得到。”

安德鲁愣了一下,随后又明白过来,好像知道林家荣说的那个人是谁。他又无奈地说:“你的想法总是出乎人意料。”

林家荣不知何时点了一支烟,他吐了一口烟,兴奋地说:“这么说,你同意了?”

安德鲁无奈地耸了耸肩。

林家荣很高兴地端起一杯酒,“你仍然可以保留你原来的工作,只要按时给我提供图案就行了,我会按股份付给你报酬的。一言为定!说着二人干杯。

“林,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在中国工作吗?“安德鲁放下酒杯忽然问林家荣。

“你不是经常说,中国的每个地方都会给你灵感吗?”

“不错,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中国的人、中国的建筑总是能给人一幅画的感觉。”

“感觉?”林家荣似懂非懂地看着安德鲁。

安德鲁没有理会林家荣的疑问,将视线转向窗外。此时,窗外有一位衣衫褴褛的老太太正佝偻着身子从地上捡人们丢在地上的报纸。宽大的布衫罩在枯瘦的躯体上,在风中飘着。

林家荣有些不忍心看,将头扭了过来,假装喝酒。

“中国的刺绣擅长花鸟”,安德鲁仍凝视着窗外,“你们家的刺绣我也见过,我很佩服你们林家的针法精密,尤其是‘牡丹红’!”“牡丹红?!”林家人不自觉的抬头看着安德鲁。

安德鲁看了林家荣一眼,继续向窗外望去。“不错,‘牡丹红’。哦,我差点忘了,‘牡丹红’的主人是你们林家的人。”

“确切地说,不是我们林家的人。”林家荣有些不好意思的回答。

“如果我么猜错的话,这也是你敢把图案转到刺绣上来的原因之一吧?”安德鲁并未在意林家荣的回答。他的眼睛仍然凝视着窗外。

林家荣点了点头,不经意地向窗外瞥了一眼。就这一瞥,他看到就在刚才老太太站的地方站着一个美丽的少女。她上身穿白底青花的长袖上衣,下身穿一淡绿色长裙,齐耳的学生头,一脸忧郁的神情。她静静地看着前方,仿佛在期待着什么。林家荣伸了伸脖子,仔细地看着以确定那女子是不是苏芸芸。只见她拦住一个卖报的小女孩,蹲下身,似乎跟小女孩说了些什么,然后拿出钱袋,把钱全倒了出来,放在了小女孩的手里。小女孩把手中的报纸递给了她,然后一个劲儿地鞠躬。她摆摆手,让小女孩走了。就在她转身面对窗子的那一刻,林家人才确定那个人的确是苏芸芸。

安德鲁收回视线,看到林家人也在看着窗外的少女,便解释道:“那个气质特别的女孩,每天都会在相同的地点做相同的事情。”

林家荣也转过头,风趣地说:“那么说,安德鲁先生也是如此了?”安德鲁被林家荣逗得忍不住笑了起来。

每天,苏芸芸都会掏光身上所有的钱买份报纸。这已经成为一个习惯。苏芸芸手里拿着报纸若无其人地走在大街上。在上海,知道‘牡丹红’的人不少,然而认识‘小牡丹’苏芸芸的人却并不多。她就那样静静地走着,从不把周围放在眼里,不在意别人的议论。毕竟,敢这样独自走在动乱的大街上的漂亮女子并不多。

若不是背后那一声“芸妹”或许苏芸芸还会像往常一样四处溜达溜达才回家呢。林家荣一手背着西服上衣,从后面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芸妹,等等我!”“荣哥?”苏芸芸感到有些意外。待林家荣跑到苏芸芸身边,一股葡萄酒气扑鼻而来。孙芸芸不由地后退两步,已确定他是否喝醉。林家荣并没有觉察苏芸芸对他的观察,只是说:“我在酒吧喝酒时看见你了,就跟朋友找了个借口走开了,正好一起回家,你一个人路上确实不大安全。”林家荣看了一眼苏芸芸手里的报纸问:“这是什么?”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有点儿明知故问。

(四)

林家客厅。

林老爷吸着旱烟,眉头紧蹙着。

林家荣站在大厅中央,面对林老爷,说:“爸,您就相信儿子一次吧,您放心好了!”

林老爷沉默了一会儿,长吁了一口气,说:“荣儿,这刺绣是小规模的买卖,手工,想做大,难!”

林家荣还想说什么,林老爷摆摆手示意他住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芸芸的手工还不错,可像她这样的手工咱们有几个?况且安德鲁是个外国人,他设计的东西恐怕芸芸难以吃消。”

林家荣马上开口道:“爸,您说的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咱可以多招些手工,让芸妹和少卿教。安德鲁是一个中国通,他设计的东西百分七八十的灵感都来自咱们中国,对芸芸来说不是大问题。”

林老爷许久才转过身,对家荣说:“你不要太天真了!生意做不成是小事,人可绝不能在错误的方向上徒耗时间。你做什么事,爸都不会阻拦你,但是你要明白: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做了,就要承担责任。不管犯了多大的错误都不能逃避!”

林家荣看着父亲严肃的面容郑重地点了点头,“爸,我知道,您放心。”“我这儿有一笔钱,你拿去办厂吧,其他的事都得靠你自己了。‘牡丹纺’照样开着,也给将来留条路。”林老爷又说,“这事儿,你还得芸芸跟少卿商量商量。”

“什么?!开刺绣厂?!”苏芸芸和李少卿几乎同时喊出。

“林伯伯同意了?”苏芸芸站起来睁大眼睛正视着林家荣,“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先和我商量?”苏芸芸又颓然坐下,“这么大的事儿,万一我绣不了怎么办?!”李少卿仍是穿着一件白色对襟大褂,他看了苏芸芸一眼,说:“没事,家荣可能就是看准了你能行才做了这个主张。”

家荣则在一旁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知我者,少卿兄也。芸妹说实在的,自从我看了你绣的牡丹红,我就认定你了!”苏芸芸一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少卿听了,也觉得有些不自在,便转移话题:“既然都定下来,新厂几时开?得先让那老外设计几样试试手!”“这个各位放心,我自有安排!”说完,家荣风风火火地跑出去了。

家荣开新厂子,林老爷有顾虑,苏芸芸也有顾虑:自己还要在上海待多久?何时回家?爹,还有三个伯父都怎样了?现在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东三省,青岛等沿海地区正面临着威胁。被占领的地方,工厂都被封了,铁路、煤矿都有日本人控制着。上海地处沿海,又是交通要地,难保日本人不入侵。一旦日本人占领上海,刺绣厂很有可能就被封厂。家荣是读书人,这些也不是不了解,可为什么又要这么做?想到这里,苏芸芸苦笑,为什么?人生或许就不该有那么多为什么。爹等那个女人,盼啊,等啊,苦苦等了二十多年,明知徒劳却仍坚持等下去,这又是为什么?或许,每个为什么背后都有一个和清单不合理的解释。

自家荣新厂运行开始,苏芸芸比以前更忙了。除了要仔细观察安德鲁设计的图案的颜色深浅、花纹的变化,还要动脑筋如何用线表现出来。另外,还有近百名工人要苏芸芸教。看到苏芸芸忙得连口水都顾不上喝,清闲的林家荣感到心里过意不去,便经常在苏芸芸身边忙前忙后,听候使唤。“家荣,把那个带古塔的图拿过去让那位姑娘照着绣!”“家荣,把茶端过来!”苏芸芸一忙起来,常忘了尊卑,把“荣哥”直接叫成“家荣”。

家荣没有当面跟她提份子的问题,她只是听说家荣七成安德鲁三成。这样反倒让她感觉很好,让她感觉自己和林家是一个整体,让她觉得自己还有一个家。虽然家荣暗中给她留了份子,可他决定一分也不要,算是作为林家的报答。毕竟自己姓苏,不属于林家。

新产品上市以来,客户都反映良好。人们的购买热情很高。一是因为图案别致,新颖;二是因为有立体感,看起来很有感觉。好在工人们渐渐领会了刺绣的技巧,苏芸芸这才轻松一些。这天早上,苏芸芸抽出空买了份报纸。她已经隔了好多天没买报纸了。她从一个报童手里接过报纸,一看大标题,不由得大吃一惊。随后,脑子就懵了。

林老爷也被报纸上的消息震住了!“苏季东竟是共匪!于昨夜被济南警察局逮捕,拟明日午时执行死刑!”林老爷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苏四爷竟是共产党,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他决定和苏芸芸一同前去济南,立即动身,坐连夜的火车,行刑前或许能赶到。林家荣和林太太都不同意,原因是林老爷的身体近几日越来越差,根本经不起折腾了。林家荣终于说服了林老爷,自己陪苏芸芸前去。临走前,林老爷私下交给林家荣一封信,嘱咐道:“见机行事,如果还有机会的话,把这封信亲手交给济南警察局局长夫人。”林家荣不解地问:“交给她有什么用?又不是她抓的人?”“不要再问了,按我说的办!”林老爷似乎在逃避着某个话题。

(五)

济南,刑场。苏季东被绑在一根柱子上,两只眼睛怒目而视,一脸愤怒的表情。由于他的下巴被托掉了,苏四爷根本说不出话来。台下,人头攒动,人群中议论纷纷。

苏芸芸下了火车,忍着心里的痛几乎飞跑去菜市场。后面林家荣伧忙下车,几乎追不上苏芸芸。

吕警长四十左右,长得白白胖胖,看不到脖子,停止将军肚子。他悠闲地坐在一张椅子上,背靠椅背,悠闲用牙签剔着牙,用不屑的目光看着台下骚动的人群。终于,他扔掉牙签,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抬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太阳,又露出左手腕在阳光下闪了闪。这时,一个尖嘴猴腮的官兵低头哈腰地跑过来,在吕警长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吕警长似在考虑,他看了看台下的群众,终于下定了决心,对刚才那官兵点了点头。那官兵会意地笑了。随后,他向前走一步,当众宣布:“时辰已到——!”“爹——!”“行刑”俩字还没喊出口就被人群中一女子的喊声打断。

苏芸芸拨开人群,跑到台上,痛苦的脸上满是泪水。苏季东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酷似爱人的女儿,本如钢铁般坚硬的汉子竟泪如泉涌。苏季东说不了话,只能看着苏芸芸掉眼泪,下巴不由自主地晃着。孙芸芸看着父亲的身上、脸上全是伤,身上穿的衣服又破又旧,既心痛又惭愧,竟伤心的哭不出声来了。

看到如此场面,人群中不少人都在擦眼泪。吕警长也愣了,没想到竟还有这出戏。停了一会儿,又哈哈大笑起来“四爷!”他踱步走到苏季东父女面前,不怀好意地笑道:“没想到啊,你竟然还有这么个孝顺的女儿!来得正是时候,好送你上西天!”忽然,他收敛了笑容,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你放心,我不会给你留全尸的,也好满足你女儿的心愿!“边说边看了苏芸芸一眼。苏芸芸怒视着他。林家荣站在苏芸芸身后,听力他的话,恨得咬牙切齿,攥紧了拳头。苏季东更是气得浑身打颤,两只眼睛瞪得如杠铃一般,无奈就是有再多的怒气也骂不出来。

大街上,一个车夫拉着一位头戴白色大沿儿帽子、气度非凡的富家太太正从刑场经过。“老杜,停车。”声音轻柔如水。车夫停下车,道:“太太,您慢下。”那太太下了车,便向刑场走去。由于她站在刑场远处的侧面,苏季东根本就看不到她。富家太太用帽子遮了遮脸,便唤老杜:“去看一下,是怎么回事。”老杜答应着向人群走去。不一会儿,老杜跑过来说:“太太,原来是那犯人苏季东的女儿回来了,吕警长却故意不给苏季东留全尸。大家都骂这吕警长心毒呢。”那富家太太从精致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张支票,递给老杜,“去跟吕警长说,这些钱用来买个全尸。不要透露我的身份!”说完,又用手向下拉了拉帽沿,转身走向车子。“是,太太。”老杜拿着支票向刑场走去。

老杜换过一小兵,说:“叫吕警长过来,就说老杜找他有事。”那小兵转身就去了,在吕警长耳边低估了几句。吕警长看到了站在远处的老杜,当然也看到了他手里的支票。他马上收起恶狠狠的表情,转身向老杜走来。“吆!杜大哥!怎么是局长大人有什么吩咐?”“就是有吩咐也轮不上我呀!我只是路过有人托我求警长大人个人情。”“嗨!大哥这是哪里话?只要您一句话,只要我能做到的,包在我身上!”吕警长拍拍胸脯。老杜没理他的客套话,从袖口里掏出一张支票,“有人要买这个犯人的尸首,还望大人留个全尸。”边说边把支票塞到吕警长的手里。吕警长眯了眯眼睛,顺手塞进衣兜,“您放心好了!”老杜双手一拱,“那就有劳了,告辞!”吕警长伸了伸手“慢走!”随后又向台上走去。

吕警长在台上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道:“犯人苏季东,勾结共匪,图谋造反,经再三改造仍不知悔改,罪大恶极,理应砍头示众,杀一儆百!但我吕某又非薄情寡义之人,念在犯人女儿的一片孝心之上,经再三考虑,最后决定改为枪决!现在时辰已到,行刑!”

苏芸芸一听,如天塌地陷,“爹——!”她使劲儿地搂着苏季东,仿佛他就要马上消失。苏季东身子颤抖着,下巴也抖得更加厉害了,可怜他总有千叮咛万嘱咐也无法对女儿说。他只是看着站在苏芸芸身后的林家荣。林家荣此时心中正充满了愤怒,看到苏季东看他,他才蹲下身来,“苏叔叔,你放心,我们林家一定会照顾好芸妹的,我爸妈都会把它当亲女儿对待的,您放心吧!苏季东点点头,两行泪终于从这条硬汉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吕警长看的不耐烦了,”少废话,有什么话留到阴曹地府吧!“随后示意两个官兵把苏芸芸拉到一边。刽子手不知何时手里的一把刀换成了一把手枪,走过来用枪顶住了苏季东的太阳穴。苏季东站起身,昂着头,大气凛然地目视一切。苏季东身材高大,刽子手却个子不高,抬着手顶着苏季东的太阳穴竟有些吃力。吕警长示意刽子手赶快开枪。“爹——!”“嘭——!”枪响的声音掩盖了苏芸芸的喊声。

苏芸芸一下子瘫在地上。

(六)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苏芸芸才感到周围好安静好安静。

天空阴云密布仿佛要下雨。

大街上只剩下苏芸芸、林家荣,当然还有苏季东的尸首。苏芸芸瘫坐在离苏季东不远的地方,脸上毫无表情,眼神空洞,注视着苏季东的尸体。林家荣神色凝重,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

天空开始下雨,伴着风。

纵使风声、雨声再大,苏芸芸仿佛没有察觉到一般,依然呆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苏季东的尸体发愣。雨水是了整个刑场。雨水顺着苏芸芸的头发混着血水留到台下,汇成一股血流向街头流去。林家荣心情沉重,只是静静地站在苏芸芸身边,仿佛在思索着什么。

雨越下越大,风也越来越大。

“芸芸——!”苏芸芸耳边响起了苏季东的声音。那声音虚无缥缈,仿佛从天空的尽头传来。“爹!”苏芸芸的身子动了动。苏芸芸仔细看看周围却没有苏季东的影子,只有苏季东的尸体还在那里。

雨雾中,苏芸芸抬起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却仿佛片片雪花落在她的脸上、身上……

阴沉沉的天空下,四岁的苏芸芸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拼命地跑着,哭着,双手摇摆着。她翻过一个沟,又越过一个坡……在天与雪的尽头,有个身影,他在风雪中疯狂地挥舞着,又倒在雪地上……

苏芸芸颓然的的神情在雨中显得更加颓然。

“芸芸,这字啊,靠的就是神。得有一股劲儿在里面,这叫刚劲有力!你看这字!再看看你写的,明显不同吧?!”

“也没什么不同嘛,我还是觉得自己写的好看!”

苏芸芸仿佛看到爹教自己写毛笔字的画面。

这时,大雨磅礴,附近的房屋渐渐隐没在风雨中。

“爹,您别喝了!”“爹没醉,今天什么日子你知道吗?!她——”苏季东打了一个嗝儿,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快二十年了!——我日夜等,等了这么多年,连个屁都没等来!伤情啊!伤情——!”苏芸芸站在一边,咬着嘴唇,泪如雨下。

“爹,我要去上海了,您老多保重。有什么重活让堂哥们来干,我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苏季东端起桌子上的一碗酒,一饮而尽。“爹,冬天冷的时候,就生上火,那几床新的棉被别不舍得盖,您——”“滚吧!滚得远远儿的!你敢再回来我打断你的狗腿!”苏季东额头青筋粗暴,牙齿咬的咯吱咯吱响。那是苏季东跟苏芸芸说的最后一句话。

苏芸芸不由得流出两行眼泪,混着雨水流下。

苏家,苏二爷苏季义烦躁地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他身穿一黑色对襟大褂,里面套一白色对襟大褂,灰布长裤,白底黑帮鞋。他国字型脸,眉目间透露着精明。

门外的雨下得更急了,雨水汇集起来,顺着屋檐流下来,像有人在高处向下倾倒一般。

苏二太太站在一旁,看着苏二爷烦躁的样子,上前劝道:“不是让人给忠儿送信去了吗?你别急,啊!”

苏二爷本来就心急如焚,听力太太的话,不由得由急转气,“眼瞅着就到午时,不是你亲弟弟,他娘的你不急!”

二太太平白无故地惹了一顿骂,心里也不由得气,“不是我亲弟弟,我就是不急!怎么着?!我也没有那样的亲弟弟!”

苏二爷听了,由气转怒,顺手抓起桌子上的一个茶杯,猛地摔在地上,冲太太吼道:“他娘的,你滚!别出现在我面前!净给我招气!”

苏二太太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吓得猛往后一退,不由得掉泪,“谁给你招气了?!人家好心劝你,你又是骂又是摔东西!我招谁惹谁了?!”说罢,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

苏二爷正想骂,看到管家收了伞走了进来,身上衣服几乎湿了一大半,一进门就说:“二爷,不好了!”苏二爷走上前去,“怎么了?”“四爷他——”管家欲言又止。

“快说!说慢了我踢你!”苏二爷很着急,这时苏二太太也止住了哭声,抬着头听管家说。“四爷他被枪决了!”“枪决!”儿也一下子愣了,“这么快,四弟死了,我怎么向芸芸交待?!”二爷无力地在就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不是还没到午时吗?”苏二太太的话有提醒了他。他充满期待地望着管家。“这谁都不清楚怎么回事,问了好多人,都说不知道。但是,四爷是我亲眼看着倒下的!”“他娘的什么警察局长?!无法无天了!日本人没爹!他娘的也跟着不要脸!“二爷一个拳头砸在桌子上,“我操他祖宗——!”二爷越骂越来气。

过了一会儿,管家才敢小心翼翼地说:“芸小姐回来了,在刑场我见到她了。任我怎么劝,她就是不跟我走。四爷的尸首也让小姐带走了。还有,林家少爷跟他一起来的。”“芸芸——!”苏二爷一声长叹。

(七)

上海,林家。

清晨,李少卿拿着喷壶在花坛钱给话儿浇水。自从苏芸芸和林家荣走后,她就一直这样做。他仍是穿一件白色对襟上衣,一条黑裤子,白底黑帮布鞋。一头短发,显得干净利索。他静静地给花浇着水,脑子里却在想着什么。

“你住对面儿?”苏芸芸在花坛的一边,他在另一边。苏芸芸天真地问他,他冷冷地倚着长廊的柱子,点点头。穿过花丛,他看到苏芸芸如靥的笑容。

“这是什么花儿?”苏芸芸指着花丛里的一朵花问。“牡丹!”李少卿冷冷地回答。“那个呢?”苏芸芸又指着另一朵问。“墨菊!”又是冷冷的回答。

想到连这么简单的花都不知道到,“傻丫头!”心不在焉的李少卿竟不由的喊出一句。

李少卿又想起突然下大雨的那天。路上行人很少,李少卿急匆匆地穿过雨雾。远远地,看到前面一个女子用报纸挡着雨,在雨中奔跑。可是雨下得太大了,报纸早就被淋了个稀巴烂。她干脆也不跑了,走着。边走还边骂道:“他娘的,上海怎么也下这种雨?”走着走着,突然感觉雨停了。“雨怎么停了?嗯?不对!”她抬头一看,竟是一把油布伞。她转过身,看到的是李少卿毫无表情的面孔。想到刚才自己骂的话,不由的吐了吐舌头。

“傻丫头!”一想起苏芸芸吐舌头的样子,李少卿都会忍不住想笑。

“李公子,你怎么都把水浇到自己鞋上了?”一个丫头看着李少卿吃惊地问。

“啊?什么?”李少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鞋子都湿透了,忙解释道:“哦,是水壶的水太满了。”李少卿因撒谎脸色通红,“你浇吧,我还有事。”说完,把水壶放在地上,逃也似的溜了。“不满呀!”那丫头看了看水壶里的水奇怪地说。

这时,苏家大厅里多了两个人:苏大爷和苏三爷。苏二爷仍坐在原来那张椅子上。苏二太太进了里屋,没在大厅。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减小的意思。三个人都沉默着,脸上的表情一样的沉重。苏大爷因戴一顶棉帽,显得并不比苏二爷老。苏大爷没有娶上媳妇,因为他当初挑三拣四,长得好的大都相不中他。慢慢地,就错过了娶妻的年龄。他手指间夹着一根烟,吸了口烟,顿了顿打破沉寂说道:“老四这事出的蹊跷,太突然了。还没到午时就——”苏二爷看了他一眼,苏大爷止住不吭声了。苏三爷是个手艺很好的木匠,一看就是个老实人。他身穿一灰布长衫,一双白底黑帮鞋。“季东这档子事也出了,咱仨光坐在这儿也不是办法。苏三爷显然是对苏二爷说。”办法?什么办法?“苏二爷抬高了声音,人家光明正大逮的你,有凭有据!可是,咱看着就是有人诬陷!季东那张嘴得罪了多少人,咱仨数都数不过来。平日里吊儿郎当,偏偏警察进来时手里多了张纸!”苏三爷没话说了。苏大爷没有插嘴,依旧吸着烟。

大厅里又是一阵沉寂。

这时,管家来了,“二爷,黑虎帮黑虎来了!”苏二爷连忙起身,“快请!”苏大爷苏三爷也都起身,走到门前准备迎接。

苏府门前,十几位威武大汉从马上跳了下来。都戴着斗笠,披着草笘。为首的为一彪形大汉,一脸大胡子,两眉又粗又大,双目炯炯有神。他三步两步地走进苏府大院。一走进大院,看见了苏二爷,不顾雨水,忙跑上前去。管家从门里走出来,为黑虎撑伞。黑虎一步迈进大厅,紧紧握住了苏二爷的手:“二哥!”害得大管家在后面紧追。

黑虎这才发现站在苏二爷身后的苏大爷、苏三爷,忙道:“大哥!三弟!”随后又转向苏二爷,“二哥,都怪兄弟,兄弟来迟了!”

苏二爷忙道:“兄弟这不怪你!”边说边拉着黑虎的手在靠桌子的椅子上坐下。

“是哪只该死的王八,竟敢不到午时就动手?!”屁股还没挨着凳子,黑虎就破口大骂,“二哥,我非得活剥了他不可!”

大概是黑虎的声音太大了,这时在里屋的二太太手里端着一杯茶走了出来。“黑虎兄弟啊,人家是抗大旗的,咱算什么?得罪了人家,人家能放过咱?”二太太说着将手中的茶搁在了黑虎右手边的桌子上。

“难道四弟的命就这么白白地送了?”黑虎又气又不明白。

苏二太太刚想说什么被苏二爷抢了过去:“兄弟,二哥已经派人给你侄儿送信去了。他现在是处长,本来是让他回来救他四叔来着,可这骑马太耽搁时间了,再加上这王八羔子提前行刑,没赶上。”苏二爷继续说着,“来日方长,是清是浊总要见分晓的。等你侄儿回来了,咱跟他明算!这狗东西贪赃枉法,理亏!你就放心吧!”

黑虎犹豫了一会儿,说:“好,二哥,兄弟听你的。万一那只王八敢来硬的,跟兄弟说!”黑虎拍拍胸脯,“兄弟带着弟兄们把他踢出济南府!”

苏二爷点点头,松了口气。大厅里又是沉寂。

黑虎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若有所思地叹着气,“嗨,四爷当年与我没少磨嘴皮子!没想到竟先我一步!”说罢,眼睛竟不觉有些湿润。

苏二爷不忍看到黑虎伤感的样子,扭过头去,看着大厅门正中央的祖先图。

苏大爷、苏三爷一直沉默着。

苏二太太似乎还生着气,自苏二爷开始说话就进里屋去了。

大厅里死一般的沉寂。

泥泞的小路上,一辆平板车在泥水中艰难而又缓慢地前进。

狂风暴雨中,苏芸芸拉着平板车一步一滑地前行。

平板车上,苏季东由一块白布盖着,白布上盖着草席。

车子在上坡。坡又高又滑,苏芸芸吃力地拉着。跟在一旁的林家荣忙上前去推。苏芸芸转过身,愤怒地看着他。林家荣吓得连忙后退。

坟地里。

林家荣倚在一棵树上看着苏芸芸。他浑身湿透,手里拿着黑色西服。

苏芸芸在祖先坟前的一块空地上用铁锹吃力地挖着。

坟挖好后,林家荣和苏芸芸将苏季东慢慢地放到坟坑里。

泪水,模糊了苏芸芸的双眼,却早已喊不出声来。

没有棺材,没有哀乐,没有寿衣,当年不怕天不怕地的苏家四少爷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后事竟如此简单了之。

但自从遇上叶倾情后,所有的繁华荣誉和地位都与他无关,他已经把自己今后的人生全部交给了她:只羡鸳鸯不羡仙,梦中只为你留连。

然而,结果却是:缘起缘灭,夜深明月梦婵娟,千金难留是红颜。

(八)

苏芸芸到底还是回来了。然而,这里是她的家又不是她的家。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最亲的、最近的亲人已经离开了自己。

苏二太太一看到苏芸芸,就把苏芸芸一把揽到怀里,“芸芸,我可怜命苦的的孩子!”说着就掉眼泪。

苏芸芸把头埋进苏二太太的怀里,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

苏二爷在一旁叹着气,“我把你往上海送时,你爹死活不肯答应。他是想把它这个唯一的女儿留在身边啊!唉,我对不住你爹啊!”

苏芸芸满脸泪水,她闭上眼睛,无力地摇了摇头。

“这以后倒也省心了,芸芸也不用整天为他提心吊胆的了。天天去赌,输了就到处骂人,什么时候是个完?!”苏二太太抚摸着苏芸芸的头发说。

苏二爷一听,话有些不对味儿,指着苏二太太大骂:“他娘的,你就不能说点儿人话?!净是他娘的不该说的!”

无意间又招了一顿骂,苏二太太不由得气从中来,“这有什么不该说的?!对孩子说这些算多吗?我说的是实话!”

苏二爷正想还口,苏芸芸看着他们两个大声说:“别吵了!”

二人一惊,都不说话了。

警察局长家里。

张太太——收买苏季东尸体的那位太太失神地坐在藤椅上品茶。

她一双美丽的眼睛充满了哀愁,尽管眼角已经可以看出岁月的痕迹,但仍可看出她年轻时的美。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沉浸在回忆之中。

这时,“嘀——!”院外的一声汽笛响打断了她的回忆。

一辆明亮的汽车停在张府门前。一个十八九岁身着裙装、烫着上海最流行的发型的小姐从车里步态轻盈地走了下来。一走进院子,就喊道:“妈——!我回来了!”

张太太从门口向外望了望,看到了自己可爱漂亮的女儿向她走来。顿时,她那美丽而又忧郁的脸上焕发出一丝光彩。

“妈!”张倩放下手中的包,来到张太太面前蹲下。

张太太点点头,和蔼地摸了摸她的头,仿佛她还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似的。

“妈,今天我们学校又封了,学生都闹起来了,因为日本鬼子!”张倩边给张太太捶腿边说。

“哦?”张太太这才发现女儿比昨天来的早。但她并没有表现出很吃惊的样子,或许她并不吃惊,只是说;“即使这样,也不要把功课落下,改天让你爸找一个好点儿的先生来在家教你。”

张倩听了,很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张太太看着女儿不情愿的样子,用手轻轻地一戳张倩的额头,微笑着说:“你呀!”张倩顽皮地笑了笑。

张太太站起身来,“我有些累了,待会儿你爸回来了,就说我在卧室休息。”

张倩赶紧起身。张太太还没走两步,就使劲儿地咳起来,越咳越厉害,最后竟止不住了。“妈,你怎么了?”张倩有些担心地问,她从没见妈咳得这么厉害过。

张太太顾不上说话,手扶着椅子使劲儿地咳了起来。她掏出白色手帕,本以为是口痰,吐出一看,手帕竟被血染成了暗红色!张太太感到一阵头晕,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张倩一看,傻了,忙喊:“妈——!妈——!快……快来人啊!”张倩语无伦次地喊着。

(九)

迷迷糊糊地,叶倾情又回到了那个破庙里。木窗上又旧又破的窗纸在寒风中呼呼作响,窗外,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地上的雪厚厚地积了一层,远处迷迷茫茫空荡荡的,荒芜人际。破庙里,观音象上布满了灰尘,宽大的蜘蛛网在风中飘摇着。屋顶的有个地方露着天,雪就偷着从那里进来,落在屋子里面,堆了厚厚的一层。

叶倾情无力地蜷缩在阴冷的墙角,头发乱糟糟的,像她身边的稻草。

她只穿一件破旧的单衣单裤单鞋,脚上没有穿袜子,冻的通红;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又干又苍白。她闭着眼睛,双手抱着膝,不停地咳着,手却四处抓着——她不停地将脚下的稻草往自己身上盖着,却仍是感到自己身上出奇的寒。渐渐地,她失去了知觉,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忘了自己咳的声音。在梦里,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那些话却全在她的意识之外,一点儿都不懂。

“海明,快仔细找找,那只该死的鸟落在哪里了!”屋外传来说话声和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音。

雪地上走着两个年轻的男子。刚才说话的那个男子头戴虎毛棉帽,身穿一皮毛坎肩,里面套一灰布长衫,手里还拿着一个自制的弹弓。他长相中透着一股英气,脸上一副放荡不羁的神情。

走在他身边的男子显然是他的家仆,头戴一黑色棉帽,身穿一灰布长衫。他无奈地跟他的主人说:“四少爷,你就饶了我吧,要是再让老爷知道我跟着你出来打鸟的话,老爷骂我我倒是不怕,我就怕二少爷再扣我的工钱哪!咱还是早回去吧,这破庙那么大恐怕一时半会儿也难找到,吃罢午饭再回来找也不迟嘛!”

“不行,一定得找到那只鸟才能回去!万一它还活着飞走了怎么办?!”四少爷坚决地说,“要是你怕被他扣工钱,你先走吧,我自己找!”

“这……”海明吱唔着停下了脚步。

四少爷冲他摆摆手,让他回去,然后就迈着大步子向前走了。

海明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对着四少爷的背影喊道:“四少爷,那你自己要早些回家啊!要不然老太太又得让我出来找你!”

四少爷没理他,径自向破庙走去了。

天空更加阴暗了,仿佛天空要进行一场战争。

苏季东来到阴冷又阴暗的破庙里,一进门就差点儿被什么东西给绊倒,气的苏季东猛的用脚将绊他的那个木棍踢到墙角处。

这个木棍不偏不倚地正好砸到昏迷的叶倾情肩膀上。

叶倾情被肩膀上的一阵疼痛惊醒了,她动了动,将身上的稻草抖了下来。

苏季东看到墙角有动静吃了一惊。他看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从口袋里取出一颗石子放在弹弓上,将弹弓拉紧,对准了墙角,轻轻地一步一步向墙角走去。

叶倾情此时尚未清醒,她只感到浑身酸痛,没有一丝力气。终于,她努力而又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妈——”叶倾情看到了坐在床边地张倩。“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说着张倩就要掉眼泪。

叶倾情又努力睁了睁眼睛,好长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是在病房里。看着在一旁掉眼泪的张倩,她挤出一丝微笑,“傻孩子,妈这不是好好地吗?都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也不怕人家笑话。”

“妈,你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对吗?”张倩眼里含着泪水说。

叶倾情怜爱地摸着她的头,没有回答她。

苏芸芸决定离开济南。林家荣也同意。

走的前一天,林家荣看着林伯清临别前给他的信。“叶倾情亲启”信封上只写了这五个简单的字。可是,这却让林家荣觉得这是一封很重要的信。林家荣拿着这封信反复地看了好几遍,最后决定把信交给收信人。

一听说自己的妻子病了,张局长急忙放下手中的公事,准备去医院。

张局长披上大衣正准备往外走,从医院回来的月珠提着篮子从他面前经过。月珠见了张局长行了个礼,“老爷,太太今天好多了。”张局长瞟了她一眼,注意到篮子里的一封“叶倾情亲启”的信。

“篮子里是什么?拿过来!”

月珠迟疑地拿过信,却不肯把信递过来。

“我叫你拿来!”张局长咆哮着。

月珠无奈,把信递了过去,却站在那里不肯走。

“还不滚?!等着我踹啊!”

“是。”月珠啜嗫道。

张局长三下两下就把信拆了,把信封扔到地上。他越看越生气,最后眉毛竟竖了起来。他看完信,脸上露出憎恶的表情,双手不自觉地把信揉成了一团。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太太的前夫竟然是就在前日被抓的苏季东!抓苏季东当然不是他的主意,因为他被调到这里做局长还不到两个月。他还不知道妻子的前夫就在这里,而且还是的罪过赵老三的苏季东!凡是得罪过赵老三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他刚到济南府就对这一点深信不疑。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一丝快感:毕竟这个情敌是死在自己的手里。叶倾情这些年来郁郁寡欢,莫非就与他有关?张局长的心里又泛起对苏季东的嫉恨。现在,又有了他女儿苏芸芸的下落,张局长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可怕的神情。

济南火车站,人们都在站台上等着火车。

林家荣一手提着行李包一手牵着苏芸芸的手。

“呜——!”火车驶进车站,人们簇拥着挤向火车。

“芸妹!快!慢了就挤不上了!”林家荣对仍在迟疑的苏芸芸说。

苏芸芸转过身,心中默默地说:爹,女儿走了!

突然,人群一阵拥挤。林家荣和苏芸芸被挤散了:苏芸芸被挤在了人群外面,而林家荣却被挤在了火车门口!

“芸妹!芸妹!”林家荣踮着脚在人群众寻找苏芸芸。

看着周围的人都在拼命地向前挤,苏芸芸突然觉得好茫然好茫然,无所适从。在人群的拥挤下,苏芸芸感到一阵头晕,竟倒在地上。好多双脚从她的手上、脚上走过,苏芸芸却感觉不到疼痛。她几乎要趴在地上了。

突然,苏芸芸觉得一双有力的大手扶住助了自己的肩膀。

“芸妹!你怎么了?”林家荣看到她失神落魄的样子担心地问。

苏芸芸摇摇头。

“芸妹,你要是还有什么心事放不下,大可不必走的这么急的。”

苏芸芸抬起头看着林家荣。

这时,大街上。吕警长带着一帮持枪士兵跑步向火车站的方向前进。“快!快点儿!再快点儿!”吕警长边跑边催促着后面的士兵。

苏芸芸摇了摇头,从地上爬了起来,跟林家荣一起向火车站走去。

几乎就在火车鸣笛离开的瞬间,吕警长带着士兵踏进了车站。看着渐渐驶去的火车,“他娘的!”吕警长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

(十)

“什么?!”张局长猛的一拍桌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吓得提心吊胆的吕警长猛的一哆嗦。

“上火车了?!”

“是是……”吕警长像一只耗子。

“走了?!”

“是是……”吕警长像一只垂死的耗子。

“他妈的在刑场你就该把她抓来!她亲爹勾结共匪,难道她就没有什么瓜葛?!”张局长指着他的鼻子说。

“可是,据我所知,那苏芸芸两年前就去了上海,而且期间也没回过一次家。她怎么会——?”吕警长似乎在解脱干系,明知后果,却仍想做垂死的挣扎。

“放屁!她老子干了什么她能一点儿都不知道?!就算她没有勾结共匪,也会包庇她老子!包庇犯死罪罪的人也是死罪!”

吕警长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张局长觉察到他的眼神有些变化,怒道:“你看我干什么?!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知道了吗?!”

“知道知道。”吕警长额头上出现一层细密的汗珠。

张局长转过身,狠狠地说:“就算她跑到天边,我也有办法!”

站在那里的吕警长终于松了一口气。

病房里,叶倾情躺在病床上,像一朵即将枯萎的玫瑰。

一个戴口罩的医生走了进来,和气的跟叶倾情说:“张太太,为了更清楚地了解您的病情,我们需要问您一些问题,希望您能配合。”

叶倾情用尽全身力气坐了起来,医生把枕头塞到她肩后。她点点头示意医生可以问了。

“你以前是否患过肺结核病?大约二十年前?”

医生的话像一根刺,深深地刺到了她的心里。她缓缓地闭上眼睛,眼角流出两行清泪。

叶倾情睁开眼睛,却看到一个头戴棉帽、身穿皮毛坎肩英俊男子正拿着弹弓虎视旦旦地瞄准了自己。

叶倾情吓得赶紧捂住自己的头。

苏季东也呆了:他本以为是什么野兽,却没想到竟是一个人!而且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这么破的破庙里,竟然身上还穿着夏天的衣服,她不知道冷么?

苏季东缓缓放下弹弓,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她。

叶倾情想逃、想跑,无奈自己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这时叶母从外面讨饭回来了。她衣衫褴褛,弓着背,满脸皱纹,脸上写满了沧桑,看起来都七十多岁的样子。他一手拿着一根木棍,一手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碗,碗里有一些剩菜剩汤,汤已经被冻成了固体。

她看到一陌生男子站在那里,女儿捂着头。她连忙扔下木棍,蹒跚着上前搂住女儿喊道:“不要欺负我女儿!不要欺负我女儿!”

苏季东把手一甩,“谁欺负你女儿了!你问问她,我欺负她了没有!”说着就打算走。

叶母看他的穿着像一富家少爷,又看他要走,并不像坏人:“便扑向前去,抱住苏季东的腿说:“少爷——!少爷——!”

苏季东大吃一惊,“你干什么?!还赖住我了不成?!我说了没欺负你女儿!”

“少爷!”叶母抬起头,已是满脸泪水。苏季东一惊。“少爷,求求你,救救我女儿!只有你能救她!她都病了半年多了,每次下雨下雪时都咳得出血!我求求你你了!”

苏季东把腿一抽,说:“谁让她得病了?难道是我?凭什么该我救?”

这活说出来难免让人生气,但是苏季东说出的话若不让人生气那就不是苏家四少爷苏季东了。

叶母忍了忍,“少爷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好人有好报,您就救救我女儿吧!我们母女甘愿给您当牛做马!”

苏季东有些不耐烦了,“去去去……!少来这一套!”说完抬腿就走。

这时,叶倾情似乎灰心绝望,所有支撑她活下去的意志瞬间灰飞烟灭。饥饿、寒冷、疾病一起将她折磨的没了力气。她的头渐渐地倒在了墙上,又从墙上滑到了地上。

叶母看到倒在地上的叶倾情,吃了一惊,猛爬过去抱起女儿的头,“情,你怎么了?啊?你醒醒啊?你醒醒!”

苏季东刚抬起的脚又落了地。

他走过去在用手指在叶倾情的鼻下试了试呼吸,对鼻子一把泪一把如狼嚎似的叶母说:“别哭了,还没咽气儿呢?!”说完就从头上摘下虎皮棉帽戴在了叶倾情乱糟糟的头发上,又脱下皮毛坎肩给叶倾情穿上,边说:“看来又得挨骂了!”说完背起叶倾情向门外走去。

叶母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你还是呆在这儿给菩萨上柱香吧!别你再冻死路上了,我可背不动俩!”苏季东走到门口的时候,转念一想,又说:“不对,你怎么会有香呢?”

叶母哭笑不得地站在那里,看着苏季东背着叶倾情走进茫茫雪地里。

她的脸上又忽然露出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

苏府,全家人都坐在一张大圆桌子前准备吃饭,唯独少了苏季东。红通通的炉火映红了大厅的屋顶。

苏二少奶奶家的二小少爷苏国早已在桌子前等了好长时间了,看着大人们仍没有动筷子的意思,便忍不住偷偷地从盘子里拿了一点菜,又迅速填进嘴里。然而,他这一动作却被眼尖的苏忠看到了。他急忙向二少奶奶报告,“娘,苏国偷吃!”

在一旁嗑着瓜子的三少奶奶轻蔑地瞄了一眼桌子对面的娘儿仨,继续嗑自己的瓜子。

苏二少奶奶也回了一眼嗑瓜子的三少奶奶,若无其事的说:“吃吧,菜不让吃摆在这里干什么?!”

三少奶奶怀着身孕,一点也不生气。要不是怕动了胎气,早就给她白眼看了。

苏国撅着嘴,把脸甩到一边,不看苏忠。

苏老爷看了一眼苏国,又看了看桌上的人,犯愁地说:“季东又没来?谁知道他去哪儿了?”

二少爷苏季义忙喊门外的海明,“海明!”海明低着头走了进来。

“四少爷今天又去哪儿逛去了?”

“二少爷,我不知道。”海明很小心地回答。

“你不知道?今天你跟他一起出去的,我都知道!”

海明吱吱唔唔说不出话来。

苏老爷正想发怒,苏季东走了进来。

海明像见到一颗大救星。然而,在他转头看到四少爷的一刻,又愣住了。

苏季东感到此时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脸上、身上,甚至连还不到十岁的苏忠、苏国都用惊奇的目光看着他。

只见他头上、眉毛上、身上、鞋上全是雪,有的开始熔化。趴在他背上的那个人的身上也全是雪,脚腕露在外面,冻得通红通红。

“吆,四弟什么时候竟也有善心了,往自己家里背叫花子?”说着三少奶奶从座位上起身优雅地走到苏季东跟前,看了看,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苏季东,“吆,还是个女人?”这话显然是在讽刺苏季东。

大家用更加吃惊的眼神看着他。谁都知道苏季东一向讨厌女人,尤其是苏家这帮女人。

苏季东比三少奶奶还大一岁,每次听到她喊他四弟,他就觉得心里特别的别扭。他鼻子里哼出一声粗气,白了三少奶奶一眼。

“看,看什么看!”每次听到苏季东放肆的话,苏季义总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他转过头看着苏老爷。

此时的苏老爷几乎因愤怒脸都变了形。还没等苏老爷开口大骂,苏季东就对愣在一边的海明说:“快去给我找个能看好病的医生来!”说完背着叶倾情堂而皇之地从众人面前经过。

叶倾情仍昏迷着。她静静地睡在苏季东的床上,显出她宁静的美。

苏季东端着药,坐在床边,犹豫着,似乎在想是不是该叫醒她起来吃药。

苏季义从门前经过,看到了忙碌着的苏季东,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想到,一头高傲自私的倔驴竟也会如此地照顾别人!”

叶倾情仍昏昏沉沉地睡着。她仿佛听到耳边有人在喊她,喊得什么,听不清楚,好不容易听见了,又忘了。她努力着,努力着想睁开自己的眼睛。

(十一)

终于,叶倾情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已是满脸泪水,模糊的眼眶里映出一个戴白口罩的男医生。

“张太太,您没事吧?”医生询问道。

叶倾情这才明白自己现在是张太太,她无力地摇摇头。

“我看您有些累了,您觉得什么时候好点儿了再跟我们说吧。”说完医生走了出去。

医生走后,叶倾情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医生让她说什么。

上海,林家。

听了家荣的叙述,林伯清感叹不已。许久,他问:“那封信呢?”

“她的丫头说局长太太病了,在医院,我就让她给带去了。”

“时间太紧了!”林伯清感叹道,“苏四爷已死,再交给她也没什么用了。她要是救,早就救了!”

林家荣听着父亲的话十分不解,刚想问,又被父亲挡了回去。

“什么都别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露天花坛。

苏芸芸仍是坐在走廊里,将下巴放在搭在栏杆上的前臂上,眼睛死死地盯着花坛里的花。

花儿不动,她不动;花儿随风摆动摇几下,她仍是一动不动。

李少卿在花坛的另一面,正对着苏芸芸。他趴在栏杆上,穿过花丛,静静地看着静静着的苏芸芸。

他依然穿一白色对襟大褂,白底黑帮儿鞋,一头短发,显得很有精神。

“芸姑娘,你走后这些花儿一直都很好。你看,到现在,都是这样呢。”他不知道这话是不是多余。

苏芸芸没说话,也没动,依然盯着眼前的花。

“李公子!李公子!”黎叔从门外大跑着进来。

好不容易找到李少卿,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李公子,出……出事了!”

“黎叔,有话慢慢儿说。到底怎么回事?”李少卿直起身来。

“咱的绣纺被官兵给封了,连刺绣厂也给停了!”黎叔喘着气好不容易说。

“这到底怎么回事?!”李少卿百思不得其解,又没逃税又没得罪官府的人,怎么会突然就给封了?

“我也不知道,他们都进来了,你快去看看吧!在老爷客厅呢!”

李少卿神色忧虑地急匆匆离去。

苏芸芸也愣住了,赶紧起身也跟着走了过去。她的内心有种不详的预感。

上海大街上,几个衣着破烂的卖报童在寒风中在使劲儿地挥着手中的报。

“新闻!新闻!特大新闻!小牡丹昨日以包庇共匪罪被逮!快来买报喽!新闻!新闻!特大……”

有几个匆匆的行人停下了脚步。

黑虎山上。

一个兄弟手里拿着一封信急匆匆地走进黑虎堂。

黑虎堂里,黑虎正和儿子金小虎喝酒。黑虎五大三粗,他的儿子却长得白净俊俏。他头戴一白色羊毛皮帽,身穿一皮毛大衣,竟露出几分阳刚之气。

送信的兄弟一步跨进黑虎堂,“大哥,山下苏二爷来信了!”

“快拿来!”黑虎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下。

黑虎接过信,三下两下拆开信。金小虎用狡黠的目光看着他。

打开信,一看到字,黑虎才意识到字认识他,他不认识字。便把信递给金小虎,“快看看!都写了什么!他娘的不识字就这样不好!”

金小虎笑了笑,接过信念道:“虎弟,吾侄女芸芸前日于上海被诬入狱,恳请虎弟出手相助,日后必当重谢!”念完后,金小虎抬头问:“爹,芸芸是谁啊?”

黑虎没有回答他,冲门喊道:“山豹子!”

“大哥,有什么吩咐?!”一彪形大汉从门外走进来。

“跟弟兄们说,吃饱喝足了,去上海劫狱!今晚就动身!”

“是,大哥!”山豹子出去。

“爹,上海远着呢!”金小虎疑惑地问道,“为什么费这么打的人力、财力?”

“这苏芸芸是苏四爷的女儿——小时候你见过的,那时你们才五六岁,早不记得了。跟你一样,没娘!”黑虎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前些日子,苏四爷被抢决,咱迟了一步,让这孩子成了孤儿,心里头总觉得对不住这孩子。”

金小虎点点头,迟疑了一下,说:“爹,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别婆婆妈妈的,说!”黑虎连头也没抬,拿起筷子去夹菜。

“咱跟苏家到底什么交情?为啥给他们家这么卖命?”

黑虎吃了一口菜,仍是没抬头,“这都是因为有苏二太太啊!”

“苏二太太?”金小虎似乎更加不明白了。

“对你来说,她可是比你亲娘还亲啊!”黑虎站起身,离开饭桌。

金小虎想笑,但又忍住了。

黑虎转过身,“当年,是她救了你娘的命,当时你还在你娘肚子里,你说她不比你娘亲?”

金小虎没有言语。

“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你娘啊!”黑虎感叹道,“年轻时,整天在外面打打杀杀,根本顾不上你娘,最后惹得仇家找上门来。你娘被仇家追杀,不得不顶着大肚子乱跑。最后实在,跑不动了,倒在了苏家门前。幸亏苏二太太出门看见了你娘,才将你娘带进了苏府。当时,苏二爷一看闲事就不好管,逼着二太太把你娘送出来。是二太太心善,才忍着骂收留了你娘,还亲自照顾你娘。你娘就是在苏府生下的你。后来,我才打听到你娘的下落。可惜你娘落下了病根,没多久就去世了。你娘临死前都不肯看我一眼……”

金小虎听着低下了头。他当然没有看到黑虎的眼里已有了泪花。

黑虎从桌子上端起一碗酒,一饮而尽,大声说:“小虎,你说得对!是卖命!你爹我买了一辈子的命!”

(十二)

接到从上海来的信后,苏季义连一滴水也没喝,一粒米也没进。他闭着眼睛坐在那里,用大拇指和食指使劲地揉着眉间的一团肉,在弥思苦想着。

二太太端着饭菜走了过来,轻轻地放在苏二爷身边的桌子上。“好歹你也吃点儿吧。”苏二爷没理她。苏二太太转身正要走,不料苏二爷竟开口说话了。

“你说,这么多的倒霉事怎么就摊到咱们身上了呢?!”苏二爷仍闭着眼睛,眉头紧蹙着。

“唉,这人哪,也看命。能过得去就过,过不去就绕着过。凡事啊,不能太强迫了!”苏二太太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人家说,善人在菩萨前许愿就能打动她老人家。我一辈子也没做过什么亏心事,今天我到庙里拜拜,求她老人家保咱芸芸一条命。”

生病的这些日子里,叶倾情天天想夜夜想,想自己这一辈子走的路到底对不对。可她越想越糊涂,越想越觉得心里惭愧,尤其是她竟眼睁睁地看着救他的人死去而不去救他。在刑场见苏季东那一次是时隔二十年后的第一次见他,也是最后一次见他。当时,一见到苏季东,怨恨就充满了她整个内心,甚至对苏芸芸都没有一点母女之情了。是这场病又换醒了她尘封了二十年的记忆。自从她离开那个破庙,她的母亲消失了,找遍了济南城也没找到她。为了给她治病,苏季东跟苏老爷闹翻了。苏老爷怕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就分了家。分家后,他依然坚持为叶倾情治病,他说‘既然要治,就一定要治好,不管治到什么时候、花多少钱!’。等到把病给她治好时,他自己分得的那点家产差不多也就没了。现在她觉得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去救他,后悔自己的绝情绝义。现在,她想忏悔。

菩萨庙里,前来跪拜的人络绎不绝,大部分都是老人和一些中年妇女。她们都是来为她们的儿子、丈夫祈求平安的——他们都去了前线。

叶倾情来到菩萨庙里,看到那威严的菩萨佛像,一下子跪倒在佛像下面,泪流满面,“菩萨,您能原谅我吗?我……我的罪太大了!”

在她旁边,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太太。她双手合十,跪在那里虔诚地祈祷,“菩萨,芸芸这孩子从小就吃苦,心眼儿也不坏。您就保佑保佑她平安无事吧!”

叶倾情听着她说到“芸芸”两个字,不由得转头看身边的太太。苏二太太感觉有人在看她,也不由得转过头。

就在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两人几乎同时愣住了。

“二嫂?”

“情……?倾情?”

苏芸芸身穿囚衣,头发凌乱地披在身上。她呆呆地蹲在大牢的墙角。她目光空洞、无神。死,她并不怕。关于死亡,她早就想了很多,只是还没想到如何去死。自从看到爹倒下的那一刻,她已经被伤心、绝望、无助填满了整个身躯。外界怎么样,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不关心,也无需关心。

叶倾情回去的路上只感到四肢无力,脑子里仍在回响着苏二太太的话。

“你走的当天,他就去那个破庙,把观音象给砸了,说她‘瞎了眼’。”

“你走时芸芸还没断奶,没有奶水,孩子没天没夜地哭,哭的人心疼啊!季东抱着孩子四处借奶水。自我来到苏家,我从没见过季东对女人那样低三下气过。借不着奶水时,季东就求天求地,磕得头破血流!”

“芸芸慢慢地大了,他就赌博,输了就喝酒,一喝酒就想起你,想起你就打芸芸。芸芸小的时候一看见季东就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二十年来,他天天念着你,盼着你能回来。季义以前叫他‘倔驴’,我算是明白了。”

叶倾情手扶着墙,哭着,眼泪模糊了前面的路。

张局长在客厅里低着头焦虑地走着。眼看都过中午了,妻子还没回来,还带着一身病,心里很是担心。

然而,当张局长抬起头的时候,叶倾情已经站在了院子里。她面容憔悴,脸色苍白,呆呆地看着他。

张局长一看她神色不好,急忙跑出来扶住她。“不让你出去,你偏出去。看,都把你累成什么样子了?”

叶倾情把胳膊抽了回来,不让他扶,眼睛直直地看着丈夫,“她的父亲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不放过她?”

张局长愣住了,“谁?她是谁?”

“苏芸芸!”叶倾情坚定地说。

张局长愕然。许久,他缓缓地说:“你还是忘不了他们父女!”

“苏芸芸她是我的女儿!”

“你是属于我的,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有可能破坏我的幸福的人!”

叶倾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欺骗了我!”

“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我是爱你的!这一点,我从未欺骗过你!”张局长看她没事,扔下一句话出去了。

“爱我?”叶倾情立在那里久久反应不过来。

然而此时,张倩呆呆地从大厅里走了出来,她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她慢慢地向叶倾情走来,“娘,苏芸芸是谁?她是你的女儿?”

叶倾情看到张倩从大厅里走了出来,吃了一惊,看着张倩那冷漠的眼神,两行泪从叶倾情的眼里流了出来。

张倩不想信地摇着头,“不!”张倩哭着也跑了出去。

“倩倩——!”叶倾情想追出去,却只觉得胸口一阵绞痛,随后整个身体直直地倒了下去。

叶倾情走了,她至死也没有明白什么才是真爱。在她生命里的这两个男人对她的爱算不算真爱?而她对他们呢?嫁给他们除了报答救命之恩,到底有没有爱?她至死也没想清楚。她多么希望当初就冻死在破庙里、死在张志的马蹄下啊!也就不会有这么悲情的一生了。

(十三)

叶倾情刚去世,张倩就来到了上海。因为她知道此时身在牢狱的苏芸芸,离死期也不远了。

张倩来看苏芸芸时,苏芸芸仍是蹲在墙角,双手抱着膝,下巴枕在膝盖上,头发如枯草一样披在肩上,两眼呆呆地看着脚下的枯草。

“苏芸芸,有人来看你了!”

苏芸芸就像没听到狱警的话一样,仍然一动不动。

“苏芸芸!苏芸芸!”狱警连着大喊了两声,见苏芸芸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有些气急,“这小娘们儿,聋子啊!”说着就掏钥匙准备开锁。

张倩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张倩在外面注视苏芸芸了几分钟,转身离去了。

在这短短几分钟里,苏芸芸的睫毛动都没动一下。然而,张倩的心情却是如此复杂。本来心里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姐姐有些怨恨,可今天看到她一个人蹲在那里,孤苦伶仃,没有一个亲人,觉得又有些同情她。

深夜,两个士兵警惕地守在警察局门口。

几条黑影晃过警察局门口。黑虎和几个兄弟持手枪从墙外越到院子里。顿时,院子里几条狼狗狂吠起来。

听到狗叫声,一帮士兵出现在院子里,发现目标后便开起抢来。黑虎帮兄弟也不示弱,使手枪击敌。黑虎双手使枪,瞄准者无一例外。黑虎帮兄弟一看来敌越来越多,便边打边退。士兵们一直追到城外。

金小虎带着另一帮兄弟见大多数士兵都被引开了,便潜入牢狱。那狱警还没来得及拔枪,便被山豹子击毙。金小虎对山豹子说:“叔,你快去找苏芸芸,我不认识她!”

苏芸芸听到动静后,正站在那里向狱门口张望。前来的山豹子看到苏芸芸后,便喊道:“苏姑娘?!”

苏芸芸疑惑:“你是?”

山豹子忙回头喊道:“少当家的,苏姑娘找到了!”说完便上前砸锁。金小虎一帮人赶到后,有几个兄弟也帮着砸锁。

苏芸芸看着金小虎说:“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金小虎忙回答:“苏姑娘莫怕,我们是黑虎帮的,来救苏姑娘出去的!”

这时锁已被砸开。山豹子一脚踹开牢门说道:“苏姑娘走吧!”

看着被踹开的牢门,苏芸芸竟后退一步,“不,我不走!我要留在这里!”

金小虎和山豹子一愣。山豹子上前劝道:“苏姑娘,我们黑虎帮二十几个兄弟可是拼了命来救你的,只因为大当家的一句话。你要是不走,那可是辜负了我们大当家的了啊!”

金小虎也劝道:“苏姑娘,快走吧!别耽误时间了。有什么事以后再商量!”

“我不走!就不走!”苏芸芸大声喊,“我凭什么要听你们的安排?难道我连决定自己的生死的权力就没有了吗?你们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摆布别人,却从未想过别人的想法!”说完转过身去,背对金小虎兄弟。

山豹子无可奈何地看着金小虎,有几个兄弟也因为无奈而显得不耐烦。金小虎有些愕然,他走进牢里,来到苏芸芸身后,“我是受我爹的托付才来救你的,不管你想不想走,今晚你一定得走!如果你真得想死,出狱后想怎么死怎么死,黑虎帮没一个兄弟拦你!”

苏芸芸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金小虎又问了一遍,好像是最后一遍,“你到底走不走?!”

“不走!”话刚落地,金小虎一手当刀砍到苏芸芸脖颈处。金小虎连忙扶住昏倒的苏芸芸,把她背在背上,对山豹子说:“叔,你在前面开路!”

一帮人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有人在背后喊了一声“把她放下!”是张倩。

张倩对金小虎说:“把她交给我,相信我,我会保证她的安全的!”

“哼哼!”山豹子冷笑道,“你也放心,我们也会保证她的安全的!”

“你们这样走,恐怕连自身都难保!”张倩自信地说。

“即使这样,还是在我们这里比较放心!”金小虎对她充满了极大地不信任。“走!”说完,金小虎、山豹子带着黑虎帮兄弟走了,当然还有苏芸芸。

金小虎他们刚跑出警察局没多远就明白张倩那句“自身难保是什么意思了。原来警察局也是早有准备,前后都有士兵追来。这样,他们前后覆敌,黑虎兄弟面色都有所改变,毕竟,他们只有二十几个兄弟。”“他娘的!”山豹子骂道,“我山豹子跟他们拼了!”金小虎明明心里也略有害怕,仍一副天不怕地不拍的样子,“弟兄们,子弹都瞄准了!是黑虎帮的兄弟就不怕死!”兄弟们都握紧了手枪,跃跃欲试的样子。金小虎在山豹子耳边轻声说:“叔,咱俩谁先脱身谁带她走!”山豹子点点头,“知道了,少当家的!”

一个为首的士兵指着昏倒的在金小虎背上的苏芸芸说:“放下罪犯,就放你们走!”

“嘿嘿,这倒是个不错的交易——”金小虎边说便用左手从腰里掏出手枪,话音未落,金小虎左手持枪,一枪击中刚才说话的那个士兵。几乎同时,黑虎帮兄弟持枪击敌!顿时,大街上枪林弹雨!附近巷子里,鸡鸣狗吠!黑虎帮已经有几个兄弟倒下了。山豹子也是双手持枪,紧跟着金小虎。

金小虎右手托着苏芸芸,左手持枪。他感到子弹像雨点儿一样在面前乱飞。突然,一颗子弹经过山豹子的视线,直接飞进金小虎的右臂。金小虎疼的猛一松手,苏芸芸掉在地上。

“少当家的!”山豹子大惊。

“我没事!”金小虎忍着痛,又击毙了几个士兵。想到士兵还不会对苏芸芸开枪,便对着敌人一阵乱开枪。打完最后一颗子弹,看着山豹子也只剩下一支手枪,还在与敌人周旋,便咬了咬牙,抱起地上的苏芸芸迎着枪林弹雨冲了出去。

金小虎使劲儿地跑,但还是有两颗子弹追上了他,偏不巧正打在他的右臂上。金小虎感觉整个右臂已被鲜血覆盖,而鲜血还在流。苏芸芸的体重使他感觉不到自己右臂的存在,只有骨头还在支撑着。

他一直向前跑,跑了很远,跑到荒野地里,跑到了雨点儿追不上的地方。他辨不清方向,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也忘了自己要急着去什么地方,自己的手上好像托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好像托着什么重要的东西……突然,金小虎被什么给绊倒在地上,手里的东西也摔掉了。他顺着坡一直滚到坡下,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只是右手还保持着抱东西的姿势。

(十四)

金小虎醒来时,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右臂的存在。一个戴白口罩的医生看到他醒来,无奈地摇了摇头,“三个伤口都太近了,再加上感染,命能保住已经不错了!”金小虎没理医生的话,看了看周围,只看到白色的房间里站了好多人,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有一个特别面熟的人却满脸胡子。他一把握住金小虎的左手,流着泪说:“爹不该让你去,不该让你去啊!”

金小虎总觉的心里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想了半天,才一下子想起来,脱口问:“东西呢?!”

黑虎、林伯清父子都愣住了。

“什么东西?”黑虎小心翼翼地问。

金小虎看着满屋子人脸上不解的神情,竟大笑了起来。

黑虎被他的笑吓得傻眼了。林伯清、林家荣也都担心地看着他。

金小虎越笑越厉害,竟然毫不在乎自己失去右臂的痛。好半天,他才止住笑说:“是苏芸芸!她没事吧?!”

屋子里的人这才松了口气。

“好,她没事。”黑虎说着又落下两滴泪,滴在小虎手背上。此时的黑虎竟像一个娘们儿似的哭哭啼啼的。

林伯清父子不由得对这对父子充满了钦佩之情。

苏芸芸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床上。

林太太端起一碗热粥,看着她说:“芸芸,起来把粥喝了吧。”苏芸芸仍一动不动。林太太摇摇头,把粥递给吴妈,示意端下去。吴妈叹了口气,去了。

林太太又坐到床边,从被子下握住苏芸芸的手,缓缓道:“傻孩子,这怎么说不想活就不活了呢?好多人都说活着没什么意思,可他们都照样活着,这是为什么呢?这日子啊,就是一个盼头儿,人要是没有了盼头儿,活着就没意思了了,就像你想的那样。这叫什么?是你们读书人说的希望,是吧?还有,想想你身边的那些人,你舍得他们他们舍得你吗?人与人之间只要还有真情在,不管亲情也好,友情、爱情也罢,这些都是精神得支柱不让你的意志倒下去。就拿金小虎冒死救你来说吧,人家无亲无故,甚至都未曾见过你一面,肯冒这么大的险救你,这不是大义是什么?有这样的人救咱,难道我们还不值得活一次?”两行泪从苏芸芸眼角流出。林太太继续说:“当然,我不是让你怎么去报答人家,这样的话,就把人家看扁了。伯母只是想跟你说,就是再苦再难,只要当时撑住了,以后的路就好走了。”

苏芸芸咬住嘴唇,早已是泪流满面。

上海秋天竟也显得有些冷,萧瑟的秋风无情地吹扫着路上的落叶。宽阔的马路上只有几个匆匆的行人。

一个手里挎着蓝色包袱、梳着发髻的中年妇女走到牡丹纺柜台前,“掌柜的,来块‘牡丹红’的花布!”

掌柜的为难地说;“真对不起,‘牡丹红’早就卖完了,你看这种的布怎么样?这种的剩的也不多了!”

“这——”中年妇女犹豫,看都没看那块布一眼,“只要是‘小牡丹’绣的就行!”

“我们这里连一件‘小牡丹’的刺绣都没有了,以后也不会有了,整个上海都不会有了。”掌柜的一口气说完。

那中年妇女看着掌柜的垂头丧气的样子,纳闷儿地问道:“怎么会这样?警察不是已经澄清是误抓了吗?不是还有人把她保出来了吗?‘小牡丹’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

这时,李少卿从里面走了出来。

掌柜的怕那妇女再问什么,忙说:“这事儿我也不清楚,如果您不要别的,就请回吧!”

李少卿走出门外,望着那位妇女远去的背影,却又仿佛没看到一般。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前方的路,路上都有什么,他什么都没看到,却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黑虎山上。黑虎堂里,苏忠正在和金小虎下象棋。

金小虎仍是穿一件虎皮马夹,里套一件白色长袖对襟褂子,只是他的右袖筒里空荡荡的的,向下垂着。黑虎堂里生着火,很暖和。金小虎没有戴帽子,一头短发,显得很有精神。

苏忠比金小虎大一轮,但看上去并不显老。他穿一白色西服,灰白色西裤,黑色皮鞋。他头发不长,有些偏分头,长得眉目清秀,言谈间露出一丝儒雅。

“将!”金小虎用左手“啪”地一声放下一颗棋子。

苏忠不慌也不急,想了一下,稳当地放下一颗棋。嘴里却说:“大刀能否保护长城?”

金小虎当然知道他说的什么。八路军第二十九军组成了一个大刀队,准备抵抗日军的进攻。苏忠是国民党的官员,金小虎不知道苏忠有何意图。便转移话题:“反日的民众都痛责政府软弱无能,政府则责备群众的幼稚、冒进?你觉得呢?”

“难说!各自都有各自的理由。虽说我也是国民官员,不得不说政府有的时候采取行动确实迟钝了些。”苏忠没有抬头,想着下步棋该怎么走。

苏忠知道金小虎在回避话题,便又问:“如果共产党、国民党来了,你更听从哪个?”

金小虎被苏忠问住了,想了好长时间才说:“想抽身都难!”

“想抽身都难!”苏忠看着他,笑着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唉!”金小虎叹了口气,“看来,我爹当初反对我当帮主是对的。世道变了呀!”

“你不当,恐怕你的兄弟们未必都愿意。”苏忠顿了顿,又说,“可是,你不后悔!”

“不错,我对自己做过的事从不感到后悔!”金小虎平静地说。

“难道——?”苏忠看了一眼他的右臂,“也不后悔?”

金小虎也看了看自己的右胳膊,笑了一下,语气坚定地说:“从没想过要去后悔!”

“去救一个连一次面也没见过的人,丢掉一条胳膊,值得吗?”苏忠注视着他。

“说一次面没见过也不对。小时候,他爹常带着她来黑虎山。但当时年龄都不大,都不记得了。后来经我爹提醒,才想起是她。”

“如果芸芸当时知道你为了救她丢了一条胳膊,或许就不会悄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宁愿让她一辈子也不知道,如果她还活着的话。”金小虎仍是用平静的语气说,“让别人因我而活得有负担,我会很痛苦。”

苏忠郑重地说:“小虎,我就是打心底佩服你!深明大义!”他转过头,“我就不如你,做不到让自己不后悔!”

金小虎知道他指的是苏二爷的死。去年,苏季义得了一场大病,开始治好了,可没过多久就复发了,一向好强的苏季义这次没逃过这一劫。苏二爷的死正赶上苏忠在前线打仗。前线正急缺着人,眼看着一拨一拨的战士们倒在战场上,苏忠身为指挥者,更不能退缩,否则军队的势气就会大减。当时,苏国也在苏州做生意,收到二爷病危的电报后即刻就赶回家了。苏国一个人给二爷发的丧。在苏季义的坟前,苏国还抱怨说:“当初你总是偏向他,说他给你争了脸,可你没想到吧,你临走前他竟也没回来看你一眼!”

苏季义的死一直都是苏忠的遗憾,在他的心里一直都是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十五)

战场上,遍地躺着战士:有受了伤爬不起来但还活着的,也有受了伤永远也爬不起来的。那些能爬起来的、能走的忙着将不能爬的战士抬回来,也包括那些牺牲者。

远处,十七连班长正和指导员走来。班长边走边说:“你跟他们说,死者只能抬咱们自己连的。这是上面的命令。只有这样,才能找到死者的详细信息,才能把骨灰交给死者家属。”

指导员为难地说:“班长,这可不好办啊。好多战士们的衣服、脸都被炸烂了,根本认不出是哪个连的、是谁!”

班长好像也想到了这个问题,皱着眉头:“尽量吧!”说完看着指导员。

指导员点点头,并和连长一起向营地走去。

附近,几位女卫生员忙着为伤员包扎伤口。“小苏,快去拿些消毒的药和绷带来!”

蹲在那里的一个女兵赶忙起身去营地拿药瓶和绷带。由于跑得太急了,根本没看到站在那里的班长和指导员,连人带东西一下子撞在班长身上,药瓶还差点儿掉在地上,幸亏指导员及时接住。

指导员有些生气,“苏芸芸!怎么又是你?!上次你就差点儿把药全撒了,你知道这些东西对受伤的战士来说多么重要吗?!”

苏芸芸站稳了,忙向班长和指导员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很重要!”

班长看她很害怕的样子,便说:“没事,以后走路小心些!快去吧,还急着用呢!”

苏芸芸从指导员手里接过药瓶,急匆匆地走了。

班长看着苏芸芸的走去的背影说:“这个女兵,不像个兵!”

“她呀!”指导员对班长解释说,“倔着呢!当初咱连经过上海的时候,让她给碰见了,非得要入咱们连。我看她两手空空,脸上神情也不好,问她什么都不肯说,像个离家出走的孩子,就不收她。可她还是跟着咱们连,咱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一直跟了二十多里路。路上大家都吃饭的时候,她就坐在一边儿,也不跟咱们要,好像命不是她的。我看不过去了,就把她安排在了后勤,干些帮忙的杂活儿。”

班长望着远处苏芸芸忙碌的身影,若有所思地说:“不是离家出走,是家被外人占了!”

几乎每天,李少卿都会站在“牡丹纺”门口,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望着大街的尽头。李少卿仍是穿一白色对襟大褂,白底黑帮鞋。只是鼻梁上多了副眼镜,鼻下多了一撮儿胡子,脸上多了些沧桑。每当此时,坐在店里的掌柜的总会无奈地摇摇头。生意确实是少的可怜,一天下来,也没有几个客户上门来。他当然知道李少卿盼的不是客户。掌柜的已经都快七十了,头发和胡子都白了一半多了。他想了想,终于,他对站在门外的李少卿说:“我说东家啊,你就听我一次吧!咱这绣纺关了吧!林老爷临死时也有这个意思,撑不下去就别硬撑了!林少爷整天跟着救国会,现在沈钧儒又被抓了。老百姓的日子不好过,咱也不好过呀!跟咱同行的早就停了,整个上海估计也就剩咱们一家了!咱们的货也不多,咱在这靠的啥呀?!”

李少卿听了,低下头,“黎叔,再等等行吗?”

“每次劝你,你总是这句话!我就是不明白,你在这儿等的什么呀?等了都五六年了,天天见你在门口望,也没见有只麻雀飞来!”黎叔有些急了,“要等你自己在这等吧,我这把年纪了不能陪着你在这儿等!我收拾收拾明天就回老家!”

看着黎叔坚决的样子,李少卿呆呆地矗立在那里:跟了他十几年的老搭档也要离开了!从此,“牡丹纺”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抬起头,看了看门正上方的“牡丹纺”三个大字,心中无限凄楚。

苏芸芸跟着十七连来到了上海。

苏芸芸又想起了她的“牡丹纺”,想起了花坛里的那些花儿。

那些梦中期待着的花儿现在开了没有?

那些曾经走过她记忆中的人还在不在原来的地方?

走着曾经走过的路,看着曾经经过的楼房建筑,苏芸芸却总是无法鼓起勇气向那最熟悉的地方迈步。

苏芸芸走着,看着。路上的行人从她身边经过,有的低着头,有的看了她一眼继续赶路。看着这些似曾相识的陌生人,苏芸芸想起了相识的人。

六年了,你们还好吗?

街上的报童还在那个地方卖报,对面的酒店却关着门。

一如那天的清晨,她像往常一样买了一份报纸。这已经成为一个习惯。她习惯地往回走。

越走越近了,她的心却怦怦地跳个不停。渐渐地,她的步子越来越慢,慢得停住了。她转过身,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她清晰地记得,在这条路上,一个将黑色西服搭在肩上,身上还散发着葡萄酒气的青年在她的背后喊了一句“芸妹!”,她笑笑,然后她与他携同沿着这条路走去......

枪声在前方响起,仿佛盛开成一朵朵鲜艳血红的牡丹花。

后记:

苏芸芸推开林家大门时,刘少卿的大女儿已经长到了三尺,瘦瘦的,和矮她一头的弟弟站在院子里,看到陌生人都愣住在了那里,像两棵茁壮的小树苗在昏暗的天空里迎风摇摆。此时,刘少卿正坐在屋门边看着她的两个孩子争夺核桃。伴着大门的那一声“吱呀”,刘少卿同时地站了起来,看到推门而入的苏芸芸,他一顿,张了一下嘴,又合上了,又张开嘴,转过身,背对着苏芸芸,对着屋里喊道“刘妈——给苏小姐收拾一下房间,晚上做几道北方菜!苏小姐刚从北方来,吃不惯南方菜!”。

多年过去以后,刘少卿抚摸着他那干枯的像树根一样的胡子回忆当时道,“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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