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贾尚书置金屋藏娇 夏小姐买古董遇旧
果不其然,那贾雨村在西郊外置了一处小小的别墅,装饰一新,悄悄把我娶了过去。我从此狠下心,唯有自叹命薄罢了。
不料嫁过去之后,渐次觉着日子并不那么难过。这别墅名叫揽月山庄,地契房契皆用的我的名字,对外只称是夏宅,想来来路不正,故此就势隐去雨村的主人身份。虽然小,可十分精致,全按照南边的样式建造,可称一步一景。其间满栽花木,犹以桂花为多,除金桂之外,还有丹桂,玉桂,碧桂,每逢秋天,花香扑鼻。山庄之中,有多处赏月佳处,或高阁,或小山,或莲池。人在其间,怡情养性,惬意无比。雨村另置了丫鬟仆从在此,领头的两个大丫鬟都是清秀伶俐的,一名织云,一名吟霜。此时灵兔已配了人,夏家旧仆我只带了小星和小舍两个。雨村俗务冗杂,并不能天天都来,每月不过来一两次,每次住三五日而已。他常说:“此地便是我的人间仙境,桂儿便是我的广寒嫦娥。我离开这里,是回归红尘,来这里便是做神仙眷属。”
这贾雨村已年过半百,须发微白,皱纹却极少。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剑眉星眼,直鼻权腮。步履轻快,举止潇洒,倒不像那么老迈的。若与薛蟠相比,他除了岁数大,其他竟是样样比薛蟠强。他每次见我,都不会空手而来,薛蟠在时,虽也时常送礼给我,但无非是珠宝绸缎之类俗物。雨村送的却每每不同,或是一株海外名花,或是一件珍奇古董,还有一次我生日,是叫了个南边来的知名昆班,唱了全套的《牡丹亭》。每次送我东西,既不说东西的来历,也不夸耀价钱,无论是送了我何等的奇珍异宝,也只淡淡问一句:“可喜欢么?”有时太忙,不能如约前来,他会派人送些小礼来给我,附上花笺,写的或是一首绝句或是一阕小令,无非是诉相思之意,但并不落款。我便也和他一首,也不落款,只摘一枝园中桂花夹上,以示查收。这等风雅的把戏却是以前与薛蟠从未有过的。
虽然如此,我对雨村始终没有爱意,他给我的一切,我安然享用,他自己的一切,我从不关心。他在朝中如何,他老婆病况如何,他何时能正式娶我,我一概不问,我从没指望他真能娶我,我不过是玩物罢了。我猜他在别处未必没有我这样的外室,只是才貌皆逊,且利心太重。说也有趣,当日我做正室,偏喜欢争来夺去;如今做了偏房,却与世无争起来。以前对薛蟠,皆因信了他那番海誓山盟,动心之下,患得患失心也重,故此成日忿忿,处处纠结。如今对雨村既无真心,反而处处宽宏。以前仗着自己是大奶奶,便撒娇使性,任意妄为。如今服低做小,惧雨村之权势,反而刻意小心,花心思奉承讨好他。外人看着,倒觉得我贤惠非常。雨村除公务之外,逢年过节,或是夫人儿子生日,他必要回家去。我对此却毫不在意,待他来时,依旧温柔如初。长此以往,他倒因此反而对我益发迷恋,说在我这里能不谈俗务,只谈风月,实是生平难得的乐事。
时日久了,我虽不问,那雨村却渐渐自己提起国事家事来。原来那甄夫人原是他在苏州结识的一个乡绅家里的丫鬟,后来那乡绅潦倒了,女儿又走失,竟出家了。不料此后断案,恰逢薛蟠争买丫头打死人命,原来那个绝色丫头便是那位乡绅家走失的小姐。至此,我方明白了香菱的来历,心下惊讶不已。
雨村叹道:“当日荣国府于我有恩,我也是无计可施,只能包庇薛家,胡乱了结了此案。说起来,我还是你前夫的大恩人呢!”
我冷笑问道:“那甄家既是你的故交,你总该想法帮人家女儿回归故里才是啊。”
雨村道:“当时公务繁忙,一时也没顾上,后来也曾打听的,方知已给薛公子作了妾了。听说那甄家太太已然去世,那甄小姐回去也是孤苦无依,不若就此在都中安家立业。她是自幼走失的,于父母故园毫无印象,既已沦落到了这一步,知道了身世也是了无益处,反而平添烦恼。如今薛家已是回南边了,她大概也跟着走了罢?”
我只得道 :“她身子不好,薛蟠过世之前她就病故了。”
雨村听了,便点头叹息了一回:“红颜薄命,莫过于此。”
我笑问道:“尊夫人可知此事么?”
雨村微笑摇头:“她若知晓,哪有个了局呢?”
雨村的夫人名叫娇杏,听雨村的口气,虽出身微贱,倒是个有些见识的。当日雨村宦海失意,便将身家幼子皆托付于她,她一人回乡独守家业,任由雨村担风袖月游历天下,静待官复之机。后来进京为官,与都中这些官太太们接交往来互通有无,颇具手段,雨村能有今日,也有她不小的功劳。只是近年来因病精神短少,懒于外务。我听了这些,便料到雨村也是有些惧内的,故此不欲夫人得知我的事。我也正乐得如此,如今我在暗她在明,真要闹起来,雨村权衡利弊,未必向着我。我肯答应再醮,也是迫雨村之威势,如今虽养尊处优,还当留个退步给自己才是。那雨村时日久了,也将些来路不明的金银珠宝藏于我处。我便暗自藏匿一些,以备脱身之计。
雨村纳我,并非完全贪慕我的姿色,更因我手里尚有当铺。雨村当日曾因贪弊获罪罢官,复职之后便加意小心,平日向以两袖清风示人。但以他的身份地位,不纳贿不行贿也是不可行的。京官纳贿全凭与古董行的往来。外省官员通过古董行贱卖名贵古董给京官,一买一卖,不留痕迹。雨村若要行贿时,则高价买入对方的赝品古董。故此,于古玩鉴赏上颇为在行的我自然成了雨村的膀臂。且有了我的当铺,洗钱销赃更为便宜了。我对此心知肚明,我与雨村彼此并无真情,他宠我不过是利用我;我趋奉他也是有利可图。
雨村不在时,我便自由自在。有时回娘家看母亲,有时回铺子里看看。母亲已如愿领了户部药材供应的资格,见我吃穿用度与在家时不同,也甚欣慰。恰好我改嫁不过半年,那夏太监就一病死了,母亲未尝不庆幸已及早攀附上了雨村这棵大树。她只是可怜我老夫少妻伏低做小,又不敢张扬与人知道,只得不断打听那甄夫人的病情,希图雨村早早将我扶正。我倒没存那个妄想,心知那不过是雨村的一句空话罢了。
这日刚过完端午,雨村未回揽月山庄,只派人送信遣我去集古斋取一样古董,说是订金已付了。
这集古斋是在京中繁华之地,老板姓冷,名子兴,乃雨村多年老友,也是江南旧识。这冷子兴为人热诚周到,只是好吹嘘太多言。做古董行老板,或许这算个优点,但我并不喜欢,因他见了我过分嘘寒问暖,我总怕走漏了自己改嫁的事,每每见他,不肯多谈,只自称是贾大人的远亲。
这一日,恰好子兴不在,二掌柜在家。在里间拿了东西给我验货后,便命人包了给我。正当此时,忽听外边哗啦一声响,又是清脆的一声巴掌,继而是一个女人的哭声,又听一个小子骂道:“我昨儿已说了今日要吃全盛斋的肉包子,你弄这些残汤剩菜来糊弄我,打量我的拳头不够硬是怎地?”
那女人便哭道:“你每月给这几个钱哪里能买得起肉包子?便是跟姐姐借的那几两还没还上呢。这还是我早起和面现买菜现做的,要吃肉的,还得等月底发了月钱再买。”
我听了这般鬼哭狼嚎,颇为不满,便蹙了眉头,那二掌柜赶忙道:“这是伙计的媳妇来给她男人送午饭的。不想这般失礼,我去教训一下。”说着便出去了。
我命小星收拾好东西,也往外走,预备回去。斜眼瞥见那被打的小媳妇子还在地上哀哀痛哭,看身材竟是个孕妇,身上脸上都是干瘦,只有肚子颇大,脸上微红,想来打得不轻,又加身体笨拙,一时未能起来。那小舍儿看不过,便过去扶她起来。她边抹眼泪边抬头看我,二人对目不觉彼此大惊,倒是她先叫了声:“蟠大奶奶。”
我听了这话,一时竟没回过神儿来,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我呆了一呆,方道:“这不是秋纹么?”
那秋纹听我叫了她的名字,越发上前赶着请安,又痛哭起来。我见此处人多,忙拉了她出来,就近上了个酒楼包间,叫了些菜肴与她吃,又听她谈别来现状。
原来当日宝玉成亲之后,贾家渐已衰败,屋里的丫鬟渐次遣散。这秋纹被配给了管家周瑞的小儿子周庆。后来贾家一败涂地,僮仆都被发卖,幸得周瑞的长女嫁给了冷子兴为妻,好容易花了不少银子把一家人赎出来团聚了。这冷子兴当日攀上周家这门亲原是喜不自胜的,当初他也曾惹上官非,幸得周瑞家的通融方得脱难。如今周家垮了,一门老小皆寄身他家,他便不耐烦起来,对老婆和丈人也终日没个好脸色。这周庆原是娇生惯养游手好闲惯了的,做不成大事,只得在子兴店里帮忙,一天到晚抱怨姐夫对自己不公,不肯分配精细活计给自己,无计可施,便每日拿秋纹撒气,非打即骂。那秋纹也是父母双亡无处可去,只得嫁鸡随鸡权且忍耐罢了。
这秋纹哀哀欲绝说了半日日子难过,说得我也不耐烦,正打算给她几两银子打发她走,忽然她问道:“奶奶这些日子一向可好,蟠大爷去得早,我听说薛家都回南边去了,不想您倒还留下了。”
我吃了一惊,暗自庆幸今日穿得还算素净,也像个孀居之人,便假意叹道:“我本也要去,只是一时舍不得我们太太,所以暂时住在娘家。”
秋纹道:“难怪,我看宁荣街后街那套薛家老宅常年无人,若您还在那里,断不能让宝二爷和宝二奶奶这么无家可归的。”
我便问道:“你们宝二爷跟我们姑娘现住在哪里呢?贾家的人不是都获罪了么?”
秋纹道:“二爷是被关了一阵子,终究没拿着什么大错处,故此也放出来了。二奶奶是被廊下芸二爷帮忙赎出来的,不然几乎被卖作官妓。如今他们两口子都住在袭人姐姐家里。”
我便吃惊道:“袭人不是你们宝二爷的屋里人么?”
秋纹叹道:“说来话长,那宝二爷自林姑娘去世后,便是性情大变,终日疑神疑鬼的。不知怎么就恼了,那日便死活要撵袭人姐姐出去,可怜袭人姐姐虽是太太看准了的人,到底是没过明路的,既然二爷铁了心要撵,连太太也是留她不住,只得出去了。这一出去也好,倒免了被获罪发卖之祸。只是听说她回去以后只能住在哥哥家,日子也不好过。幸得天缘凑巧,嫁给了一个姓蒋的戏子,家境倒颇殷实,姑爷人品也好。”
“这姑爷可是叫蒋玉菡?”
“可不正是?原来奶奶也知道他,他在京中也是有名的,如今已脱了乐籍,专做买卖了。他与宝二爷素日有旧,故此特意收留了宝二爷和宝二奶奶。后来又把麝月姐姐也找回来了,一起伺候他们。宝二爷和宝二奶奶这才算安顿下来。”
“这么说起来,你袭人姐姐也算因祸得福,我们姑娘也是吉人天相了。”
秋纹叹道:“袭人姐姐虽得了福,却也薄命,过门几年,总不曾生养,大夫瞧了说是早年受过内伤,以致血份不足,怕是不能有孕的......这宝姑娘要说起来也是个好的,自嫁过来,一天福也没享着,家里遭难,太太去得也突然,那赵姨奶奶母子又处处难为她。嗨,听说那宝二爷一直还惦记着死了的林姑娘,故此二人虽名为夫妇,实未同房的。后来二爷还出家了一程子,那宝姑娘却从不抱怨,一样的勤谨持家孝敬公婆,落难以后,又一直寻访二爷下落,团聚以后依旧还是和和气气的。”
我惊问道:“他们夫妇从未圆房,你是从何得知的?”
秋纹笑道:“如今我与袭人姐姐尚有来往,她就住在郊外紫檀堡,我也曾去看过她两次,所以得知他们近况。袭人姐姐告诉我,他们夫妻两个至今还是分房居住,各不相扰。”
我闻听此言,惊叹不已。早知如此,宝钗当日何不跟了薛蝌夫妇返回金陵呢?想来她还痴心指望那宝玉能回心转意吧?不想折腾了这许多年,还是守活寡,一场空,真真可笑。
我心内正想着,忽听秋纹笑道:“如今好了,既然奶奶知道了宝二奶奶下落,他们这寄人篱下的日子只怕也快到头了,奶奶自然有齐整地方安置他们的。瞧奶奶的穿戴,自然是境况不错的。”
我吓了一跳,忙叫了伙计添菜,一面又布菜给秋纹道:“如今我家境况也不好,若说接了姑娘和姑爷来安置,又怕委屈了他们,待我回去跟我们太太商量,找处好宅院给他们住罢。此事你且不要告诉他们,也不必跟人说遇见我的事。待我安排好了,自会去接他们。”
那秋纹看来已是多时不沾荤的,这会子满嘴鱼肉,笑应点头道:“这个自然,奶奶自然会有好地方安置他们的。也不必我去报信儿去,如今我也懒怠动弹,下个月就要生了。不瞒奶奶说,我这孩儿也是命苦,自有了他,饱饭也不曾吃过几回。”说着说着,又掉下泪来。
我忙劝慰了她几句,道:“好歹你还有夫有子,日后总有个倚靠,不比我这等薄命,又没个一男半女的。”说到此,我也掉下泪来,那秋纹听了也颇感慨。
我命酒楼打包了几样酒菜果子给她家去,又命小星去银号现取了二十两银子给她,说是回去给孩子打个长命锁。那秋纹挨打之后,不意有这番奇遇,千恩万谢地走了。
回到揽月山庄,织云报说老爷说晚上要来。我忙收拾打扮,在挹翠阁上备了酒菜等着。到了晚间,雨村来了。我知道雨村是胡州人,爱吃粽子,如今虽已过了端午,还是特地命新来的厨子按着雨村喜欢的口味置办了几个。
雨村尝了一口,赞了几句,笑道:“这个味道,可不亚于北王府的呢!”
我笑问:“怎么你端午在北王府过的?”
雨村道:“北王邀我饮酒赏花。席后又邀我同看一幅画儿,那画儿我倒认得,当日抄家荣国府大观园,我亲手抄出来的。”
我笑道:“想来是名人字画了,否则北王也不会巴巴儿的邀你再看一遍。”
雨村摇头:“非也,并非名人所画,而是贾家闺秀自娱所作,画的是一干女眷的行乐图。笔法虽稚拙了些,倒也传神。北王见其中有两个特别出众的美女,便问我是否认得。我便禀告其中那个瘦弱些的是前任盐课林如海之女,乃是政老爷的外甥女,我当日赋闲在扬州时曾教过她一年书,故此认得。北王便又取了一柄扇子,指了上边的题诗道,此姝笔墨果然与众不同,原来是得过贾大人教诲的,可见亦是有本而来。我便道了惭愧,说此女原要许配那贾家宝玉的,只可惜红颜薄命,未嫁而亡。北王点头叹息了一回,又问另一个,我禀奏说不识。又说如今傅夫人当日与贾宅一干闺秀皆有往来,想必她能认得,何不唤她来一认。”
我便问道:“那傅夫人又是哪个?”
雨村笑道:“当日贾家的政老爷有个门生名叫傅试,他妹子名叫秋芳,当日常跟着往贾府走动,因贾老太太喜欢女孩,她又生的讨喜,故此与贾宅一干女眷都混得极熟。因她哥哥一意要攀龙附凤,不肯轻许,遂蹉跎到二十多岁上,后来我牵线嫁给北王为妾,如今十分得宠,都唤作傅夫人。这傅试若非这段裙带关系得了北王照应,早就被贾府牵连罢官了。”
我点头笑道:“那么这傅夫人究竟认不认得画上美人儿呢?”
雨村道:“她自是一认便知,原来就是你在薛家时的小姑子,闺名叫做宝钗的。北王道,此女的诗词也曾读过,甚是了得,不意容貌若此。又问傅夫人,本人容貌是否果如画上所画,那傅夫人便笑说本人只有更好。北王大喜,便问起此女下落。傅夫人回说闻听当日是备选赞善才人的,不意后来落选,被元妃赐婚给了宝玉。贾府败落后自是下落不明。北王颇为憾然,郁郁不乐。”
我心里暗叹道:“可知天下男人都是得陇望蜀的,似北王那等富甲天下美女成群的,也是如馋嘴猫一般。”
正想着,忽然手被雨村拉住了,他笑问:“桂儿,这薛氏乃是你的旧亲,你可知她下落?”我哼了一声,把喂到他嘴边的粽子放到一边,道:“怎么,连贾大人也动心了?我这烧糊的卷子吃腻了不成?”
雨村大笑,搂了我道:“头回见你吃醋,果然有趣!你别恼,什么烧糊的卷子,你是我的嫦娥。我问这个,是因觉着北王喜欢。你也知道如今北王权倾天下,说不定日后怕要承继大统的。巴结他的人多而且多,我若能给他弄来旁人弄不来的东西,自能得他另眼相看。”
我便问:“这宝钗已是嫁了人的,便找到她又能如何?”
雨村笑道:“你也是嫁过人了的,还不是跟了我?大不了让那贾宝玉休妻。”
“若他不肯呢?”
雨村拈须笑道:“无非让薛氏也做个寡妇罢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仿如剥粽子一样轻松,想来他做这种事也非头一回。
我犹豫了一下,便说出了宝玉夫妇寄居蒋家的事。雨村听了,当即大喜,起身对我一揖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