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仇随酒醉金桂叙旧 色将心迷宝蟾调情
接下来是二月初,刚好梅家回京已满三月,薛家就忙着宝琴出嫁的事,连着忙乱了一个月。我一直推病躲在房内,全凭婆婆宝钗她们忙去。
自经了当铺的事,我连买卖也懒得学了,只觉得上上下下都在背地里耻笑我。我也死了那寻趁宝钗的心思,看来这宝钗竟是我命里的克星,每次要想找她的不是,都会吃不着羊肉惹身骚。倒不如远着她还好些。不过,这倒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我对薛蟠这个人,再不抱任何期望了。做他的老婆,永远只能跟着他成为众人眼里的笑柄。就此,我对薛蟠连吵架都懒了,每次说话只是冷嘲热讽。那薛蟠虽呆,终究也看出我懒得理睬他,便又回头去找宝蟾。
那日中午,我午睡早起,见薛蟠尚未回来,叫丫鬟又无人答应,便起身披衣,到了院子里,隐约听见宝蟾屋里有人说话。
我蹑足潜踪过去,只听宝蟾道:“你道她哪里是真病?不过是偷闲躲懒罢了,在家时就好使性动气,对下人也是轻打重骂的,又爱恼怒装病埋怨人。上次秋菱的事,八成也是她自己捣鬼儿。下一个只怕就轮到我了。”
又听薛蟠道:“我的儿,照这么说,在她手里混日子,没的委屈了你。”
宝蟾叹道:“各人的命,原也说不得。”
薛蟠道:“赶明儿我偏抬举你,看她如何。”见宝蟾问他可当真,他又道,“怎么不真?过阵子我便寻笔南边的大买卖,带了你一同去。”
宝蟾笑道:“你几时有那个胆子?除非她死了罢了。”
我一时气血攻心,几乎没昏过去,忽听树上老鸹呱地叫了一声,直向西飞去。我便猛省过来,定了定神,不动声色,又悄悄回屋里去了。
一时看见灵兔小星两个笑嘻嘻跑回来,我便骂道:“又跑哪里浪去了?这会子才回来,叫个人都没有。”
灵兔忙道:“才刚跟同喜姐姐聊天,说太太这阵子可有的忙了,侄女出了嫁,后日外甥又要放定了,又有一场酒宴应酬了。”我便问是哪个外甥,灵兔道:“除了荣国府的宝二爷,再没旁人了。”
我忙问女方是谁,灵兔说就是上次重阳节看见过的林姑娘,太太认了干闺女的。我冷笑一声,点点头,又问了一回,知道这是荣国府老太太才发话定下的,薛蟠的母亲也是今日才刚得知晚饭还要叫过大爷去商量备礼的事。我沉吟片刻,便叫小星吩咐厨房,说我病已大好,晚饭要备些酒菜,又叫灵兔回头去告诉宝蟾,说大爷晚饭陪太太吃,让她伺候我晚饭。
到了晚饭时分,我便支开众人,只叫宝蟾陪着我。饮了两杯,又叫宝蟾坐下陪饮。她起初不敢,但见我和颜悦色的,也就仗胆坐下。
我又与她饮了两杯,笑道:“你跟了我几年了?”
宝蟾道:“自十岁起跟了姑娘,如今也有七年了。”
我点头笑道:“我自幼没个兄弟姐妹,闺中寂寞,都是你陪我一处玩乐淘气,论起来,也跟姐妹一样。只是我娇生惯养,性子不好,总折挫你,也难怪你寒心。”
宝蟾忙赔笑道:“这话从何说起,奶奶言重了,什么寒心不寒心的。”
我又道:“自有了大爷,咱们主仆的情分就淡了,原先那些知心话儿也不在一处说了,如今我眼前这几个人,都是些糊涂虫,竟没一个能体贴我心意的。”说毕又与宝蟾干了一杯。
宝蟾劝道:“奶奶少喝些,病才好,这酒不宜多吃。”
我摇头道:“病了这一程子,忽然想明白了好些事,我这么个人,偏碰着个瞎眼的娘,配给了这么个混帐糊涂行子,不但喜新厌旧,而且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一世的前程都毁了,连带着你也受委屈。可知人生在世,各有各的运道。那邢家姑娘一个贫丫头,偏有缘分配给二爷那样一个人......”说到此,便流下泪来。宝蟾见我伤心,忙温言劝解。
我又道:“老天生人也怪,一样的兄弟,那二爷怎么就处处比大爷强那么些呢?我若是能配给二爷,就算做妾,也强似做这丢人现眼的大奶奶。”
宝蟾笑道:“如今二爷尚未娶亲,奶奶常往当铺里走动,问他些买卖上的事情,日子久了,再找机缘,料也不难。”我抬眼看她,她也有了些酒意,满面生春。
我便带醉笑道:“好个促狭小蹄子,你这是替你大爷套我的话儿呢。”
宝蟾笑道:“奶奶多心了,我是跟奶奶的人,还有两个心么? 但只是事情要密些,倘或声张起来,不是顽的。”
我见宝蟾逐渐上钩,便假装脸嫩,欲擒故纵道:“你这丫头就不是个好货!想来你心里看上了,却拿我作筏子,是不是呢?”
宝蟾扭捏道:“人家好心好意为奶奶盘算,奶奶怎么说这等话咧?奶奶要真瞧二爷好,我倒有个主意。奶奶想,那个耗子不偷油呢,他也不过怕事情不密,大家闹出乱子来不好看。刚刚大爷跟我说了,过一阵子要去外地跑买卖。依我想,奶奶且别性急,等大爷走了,依旧常往铺子里走动去,再时常在他身上不周不备的去处张罗张罗。他是个小叔子,又没娶媳妇儿,奶奶就多尽点心儿和他贴个好儿,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来。过几天他感奶奶的情,自然要谢候奶奶。那时奶奶再备点东西儿在咱们屋里,我帮着奶奶灌醉了他,怕跑了他?他要不应,咱们索性闹起来,就说他调戏奶奶。他一害怕,自然得顺着咱们的手儿。他再不应,他也不是人,咱们也不至白丢了脸面。奶奶想怎么样?"
我听了这话,只觉脸上发热,没想到宝蟾对薛蝌用心如此之深,于是笑骂道:“小蹄子,你倒偷过多少汉子的似的,怪不得大爷总离不开你。”
宝蟾把嘴一撇,笑说道:“罢哟 ,人家倒替奶奶拉纤,奶奶倒往我们说这个话咧。”
我便又倒了一满杯酒给她道:“既如此,只要你跟我一心,事成之后,绝少不了你的好处。有我的,自然有你的。”宝蟾便笑接了酒,一饮而尽。
一时忽听门帘响,薛蟠进了屋来,面沉似水,见我们一处吃酒,颇为诧异,道:“病才好,就吃起酒来了。”
我笑道:“不妨事,你从太太屋里来么?”
薛蟠点头,道:“如今有一笔南边儿的买卖,行情不错,我要去跑一趟,明儿就走。”
我故作诧异:“晚两日不成么?听说后日宝玉定亲,你不去贺一贺?”
薛蟠脸色越发难看,道:“买卖不等人,我也没功夫去贺他,你陪了妈和妹子去便是了。”
我向宝蟾笑道:“未必是买卖不等人,只怕是咱们大爷听见人家结了好姻缘,满心的不自在呢。”
薛蟠见我讥讽他,也不答言,转道:“我这一去,不知几时能回,意思要把宝蟾一并带去,身边好有个人照应。”
我冷笑道:“这个也不必问我,只问宝蟾自己便了。宝蟾,你可愿意陪大爷去南边逛逛散闷儿呢?”
宝蟾低头沉吟了一回,抬头道:“奶奶身子不好,身边不能少人照应。我还是陪着奶奶罢。”
薛蟠不期宝蟾会如此答言,发了一回呆,却又不好强求,便转身走了。我便握了宝蟾的手,点头微笑,心里道:“这可是你自己色迷心窍,自寻死路,也怪不得我了。”
薛蟠离京之后,我便写信给母亲,说薛家有不少海外客商,可伺机把夏家的花木盆景贩去海外。母亲十分乐意。我便又写信让宝蟾去递给薛蝌,说明此事,又谢他前一阵教我买卖的事,说自己近来身子大好,买卖的事还得接着学。薛蝌自是回信客套一番,说嫂子吩咐敢不从命,如今恰好有两位高丽商人欲购些南式盆景,趁机或可成交云云。
如此一来二去,我与薛蝌便养成了习惯,每常在家时总不照面,总用书信传话。每次给薛蝌送信,我都让宝蟾悄悄送去,宝蟾递回来的信件,我也故意在无人时才拆看,一边看一边佯做情思恍惚羞赧之态,看完便烧,绝不留痕。那宝蟾并不识字,见我如此这般,只道是薛蝌亦有动心,我二人忙着书信传情,便也跟着喜不自胜。
我便每次都胡编一些情话告诉她,只说是薛蝌信上说的。宝蟾便每日忙着帮我寻思下次回信该写什么。每常无人处,便跟我提薛蝌的事,都是些琐碎细事,无非是二爷今日新换了件袍子,或是二爷今日在廊下远远瞧见她,点头笑了一会之类。
每逢薛蝌在家,或是我带了她往铺里去,她便抹粉施脂,描眉画鬓,奇情异致的打扮收拾起来。即便没吩咐她传信儿,她也要寻机打从薛蝌住房前过,或故意咳嗽一声,或明知薛蝌在屋,特问“二爷可在房里?我们奶奶让我嘱咐您,求您的事情可别忘了。”
有时遇见薛蝌,她便妖妖乔乔,娇娇痴痴的请安问候,忽喜忽嗔。那薛蝌八成也有些觉得,虽不敢不周旋一二客套着,只是在家时候渐渐少了,想来也是躲避的意思。宝蟾有时也疑心,问我二爷信上说得那样情热,怎么人前对咱们却冷冰冰的呢?我只得敷衍道:“你懂什么?二爷不比大爷,是斯文好面子的人,又没娶亲,自是脸嫩,你若太过心急,只怕倒吓退了他。” 宝蟾听了此言,深以为然,不住点头,自此越发倾慕薛蝌为人。遂渐次为色迷心,越瞧越爱,越想越幻,哪里还看得出薛蝌的真假来。
我本意是要让宝蟾勾引薛蝌上当,闹出事来,好趁机打发走她。不料那薛蝌却是一派正人君子的样子,总不上套。天长日久,薛蟠回来,若想促成他们苟且之事,便也难了。思虑再三,心生一计。
原来自从宝玉定亲后,贾家老太太就病了,薛母和宝钗每常过去探问,偏宫里又传出娘娘有喜的讯儿,薛母也常被贾家姨娘拉去商议料理,有时竟住在贾家姨娘处,前院的事情也无暇顾及了,那宝钗更是少往前院里来。
这天晚上,趁薛母不在,我便叫宝蟾预备了四碟果子并一小壶儿酒去给薛蝌悄悄送去,只道是我谢他促成了夏家与高丽商人的买卖。
那宝蟾得了这个差事,便乐不得地精心做了几样果菜。回头又笑问:“奶奶可是一起可是跟着再来呢?”
我假作羞赧啐道:“傻小娼妇,若主子奴才一并送上门去,让人看着像什么?自然是你先去,我随后到便是了。”
说毕,又命她开了衣箱,取出一件簇新带风帽的藏青斗篷穿了。为的是这斗篷颜色深,且不曾穿过,夜深不易被人认出。
宝蟾笑道:“奶奶怎么挑了件这么素的颜色?”
我笑道:“你懂什么,正要让他看出我与往日不同来才有趣。”
宝蟾笑笑点头,遂自己也花心思打扮了,端了食盒到了门口,未等开门,却又讪起来,问我:“若就这么给二爷吃喝,只怕难有下文呢!”
我便笑道:“依你要怎样?”
宝蟾回身放下食盒,红了脸低声道:“原先伺候大爷时,尚有些西域密药没用完,大爷让我收着。”
说毕,便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打开一看,是一小包一小包带着麝香气味的粉末。
我吃了一惊,原本也曾见过此物,是薛蟠弄来的西域催情药,据他说是每次一包化在酒水里饮下,男女皆可用,发作时候略迟,劲道却极大。我怕伤身子,又顾及身份,总不肯依从他使用此物,原来他是给了宝蟾这小贱人。这宝蟾倒是个没廉耻顾忌的,也难怪薛蟠如此迷恋她。如今她竟预备拿这个来对付薛蝌,真是胆大包天,可转念一想,如今恰也是个机会,便道:“那你自个儿看着办吧。只是,我没用过那药,倒有些怕。”说毕,我也脸上作烧。
宝蟾笑道:“混在酒里吃下去,再尝不出的。只是药性发作慢些。”
我便笑道:“既如此,你便先进去问候寒暄,我跟在后边见机行事便了。”于是宝蟾在酒里下了药,便出了门。我见她行止匆忙,连那锦囊也没收便走了,便磨蹭了片刻,待她走了,从囊中倒出两包药粉来偷偷收了,才出来远远儿跟着她。
一时来到薛蝌门前,只见宝蟾推门进去,门未关,里边宝蟾笑道:“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大奶奶叫给二爷送来的。”
又听薛蝌道:“姐姐请坐。烦给大奶奶道费心。东西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何必劳动姐姐?”
宝蟾道:“好说,自家人!二爷何必说这些套话。我们奶奶说娘家太太早已有意做这等买卖,若非二爷操心周旋,再不能成就得这么顺当。大奶奶久已要亲自弄点什么儿谢二爷,又怕别人多心。二爷是知道的,咱们家里都是言合意不合,送点子东西没要紧,倒没的惹人七嘴八舌的讲究。所以今日着我些微的弄了一两样果子,烫了一壶酒,叫我亲自悄悄儿的送来。我手艺不好,二爷笑话了。”
薛蝌忙道了生受,宝蟾便笑道:“二爷可别说这些话,叫人听着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不过也是底下的人,伏侍的着大爷就伏侍的着二爷,这有何妨呢?”
我暗叹宝蟾的风月手段,言辞又体面又得趣儿,便留神听薛蝌的应对。不料里边静了一回,又听薛蝌道:“果子留下罢,这酒姐姐只管拿回去。我向来酒上实在有限,挤住了偶然喝一钟,平日无事是不能喝的。”
宝蟾道:“别的我作得主,独这一件事,我可不敢应。大奶奶的脾气儿,二爷是知道的,我拿回去,不说二爷不喝,倒要说我不尽心了。”
薛蝌沉吟了一回,只得道:“既如此,姐姐就替我谢大奶奶罢。自己叔嫂,不必拘礼。再者,时候已晚,姐姐也赶早回去安歇吧!天气寒,看凉着。”
宝蟾顿了顿,也不答言,走到门口,又往外看看,回过头来笑道:“我们奶奶还只怕要来亲自给你道乏呢。”说完,也不等薛蝌回话,便自顾自走开了。
我便从藏身的廊柱后一闪身出来,宝蟾近前来轻声道:“二爷打了半日官腔,这会子正发愣呢!”
我便笑问:“他可吃了那酒果?”
宝蟾摇头道:“大概一时脸嫩,也是有的,这会子只怕已吃喝上了。”
我便拉了她同去薛蝌窗外舔破窗纸偷看,却见薛蝌依旧端坐看书,桌上食盒动也没动。
我便轻叹了口气,宝蟾倒掌不住笑了一声。那薛蝌便起身来将房门锁了,预备解衣上床,宝蟾便道:“二爷为什么不喝酒吃果子,就睡了?”薛蝌并不答言,只把灯吹了。
宝蟾恨道:“天下那里有这样没造化的人。”
我见计不得售,转身便走,宝蟾只得跟着。
回房之后,宝蟾扫兴道:“不想二爷如此糊涂,给他好东西吃,他倒不吃,这不是辜负奶奶的心么?”
我也不言语,心内暗笑她相思成痴。
一时却又发愁那下了药的酒如何处置,便跟宝蟾说,宝蟾笑道:“这也不难,我明儿一早起来,也不梳洗,先去取家伙,到时只看二爷神情,我再装出一番恼意,索性不理他。二爷若有悔心,自然移船泊岸,就坡儿下驴。”
我心内暗道:“这浪小蹄子已经等不及我,倒要反奴为主,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但方才夜深人静他尚不从,明早再去只怕更要无功而返。也罢,就由着这小娼妇这般出入薛蝌卧房,若有人瞧见,也无须使计,直接可拿她个错儿,撵出去罢了。”于是面上笑说:“此计甚好,只是若二爷仍是昨晚这般光景,并无那个意思,你又当如何?”
宝蟾便道:“那便说不得,只得以假为真,收家伙回来,再想别的法子罢咧。”
我便点头,叫宝蟾收拾了陪我睡下。只听她在床上辗转反复一宿,刚到天明,便起来拢上头发,掩着怀,穿一件片锦边琵琶襟小紧身,上面系一条松花绿半新的汗巾,下面并未穿裙,正露着石榴红洒花夹裤,一双新绣红鞋。越显出一番娇媚来。于是悄悄掩门出去了。
如我所料,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宝蟾就端了食盒回来了。我便知事未谐,问道:“你拿东西去有人碰见么?”
宝蟾道 :“没有。”
“二爷也没问你什么?”
宝蟾道:“也没有。”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憾宝蟾这般出入薛蝌卧房,竟无人瞧见。宝蟾只道我惋惜薛蝌依旧不上钩,也跟着叹息了一回。
我转念又想,既然此事不成,只怕薛蝌会为此疑到我头上,万一在宝钗母女跟前说些什么可是麻烦。还须想法子让他以为此事只是宝蟾自己浮浪,又不好意思怎么样,却指着我的名儿去笼络他。
于是暗地里又派小星捎口信给薛蝌,约他去恒舒典谈下一步买卖,心道我自己只装行正坐端,全充没事人,薛蝌自然不会再疑到我。此次只带小星前去,唯恐怕宝蟾见了薛蝌,情热之下漏了马脚。当晚便叫宝蟾回房睡了,次日一早起身去了当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