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惩伶牙宝钗战刁女 贪美色薛蟠逐旧仆
至次日,宝蟾羞答答过来给我请安,我便笑道:“好好伺候大爷,别给我丢脸。今儿个且不必你伺候,后边有些衣服脏了,你抱去叫秋菱洗干净来。”说完,便向宝蟾使眼色,宝蟾会意,便端了一只盛满衣服的大盆出来给秋菱,说:“快去洗干净来熨好,奶奶等着穿。” 秋菱忙答应了接了盆出去打水洗衣服。
不一会儿,忽听院子里唉呀一声惨叫。
我吃了一惊,却见宝蟾一旁偷笑,便骂:“促狭小蹄子,又使了什么阴招儿啊?”
宝蟾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在那盆衣服里暗藏了几根针,约摸她洗得急了,扎了手。”
我听了宝蟾的话,皱眉道:“这又何必,扎伤了手,日后如何指使她干活儿?”
宝蟾笑道:“几个针眼能有多大伤口?这是她头天伺候奶奶,奶奶若不趁机立威,以后就难了。”
我点点头,心底暗道不想宝蟾倒是个心狠手辣的,以前可是看走眼了,长此以往,岂不又比秋菱难办?
正寻思间,宝蟾已跑了出去,大骂道:“叫你洗件衣服,又嚎什么丧?呀,怎么你手上流了这么多血,把奶奶的新衣服都染脏了!”
我推窗一看,只见香菱手指滴血,战战兢兢,正要去换水,那宝蟾捡了一旁的棒槌,劈头便打。秋菱忙扔下衣盆,回头便跑。
刚好宝钗房里的莺儿走进来,便护住香菱,怒向宝蟾道:“这是怎么说?大白天打人,还有没有王法!”
宝蟾不提防来了这么个救兵,见莺儿身子较自己高壮,便止了步,嘴里却不肯放松道:“有错便罚,才是王法。秋菱干活不仔细,弄脏了奶奶的衣服,还不该罚?”
莺儿便转身问秋菱,那秋菱呜咽着说了几句。莺儿上前翻检了那盆里的衣服,便道:“这衣服里藏了针,定是有人陷害秋菱。”
我怕宝蟾吃亏,便推窗喝道:“做奴才的说话可要仔细,别无凭无据埋汰人,这屋里谁不知道秋菱是大爷心尖儿上的人?哪个敢陷害她?”
莺儿梗着脖子正要理论。却听见一声断喝:“莺儿还不住口,没规矩的丫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却原来是宝钗走来了,她穿了家常的丁香色褂子,腰束莲青丝绦,一色半新不旧。
莺儿回头见主子来了,便不做声,只拿眼瞪宝蟾。
宝钗走来看了看秋菱与宝蟾,便走到我门前笑道:“都是莺儿这丫头不省事,在薛家这许多年,还是这么没规矩。嫂子别往心里去。”
我冷笑道:“跟主子久了的丫头自然比旁人体面多些,要严守规矩,也难。”
宝钗笑道:“说起来还是嫂子会律下,主子奴才的次序一丝儿也不带错的。妻便是妻,妾便是妾,丫鬟便是丫鬟,各就其位,只有以上治下,断无以下犯上的。谁也甭想越了谁的次序,坏了旧规矩,您说是吧?”
我听了她这话头儿是明褒暗贬指桑骂槐,暗地里讥讽我偏心宝蟾欺负秋菱的事,本想反唇相讥,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反击,只得哼了一声道:“姑娘来我这儿,就为了谈论规矩的事么?”
宝钗笑道:“那倒不是,只因又快到九月末了,我需得请菱姐姐过去帮我给母亲抄经。”
我便诧异道:“抄什么经?我怎么没听说过?”
宝钗笑道:“嫂子才过门不久,我们家规矩又多,自然有许多不知道的地方。这每季末抄《金刚经》是母亲多年的习惯,家里这些丫鬟,只有菱姐姐是识字的,故而每次都找她帮忙。”
我听她一口一个“菱姐姐”,分明是有意在我跟前抬举秋菱的意思,便冷笑道:“唉呦,你来得不巧了,偏偏秋菱才扎了手,没法儿写字了。”
宝钗气定神闲,笑意更深,头也没回,紧接道:“不妨事,才刚我看了,扎的是左手,右手没大碍的。”
我没想到这宝钗如此敏锐,一瞥之下,连秋菱哪只手受伤都看清了。说不得,只好让她带走秋菱了,于是叹道:“既是太太要用秋菱,我也不敢耽搁,让她早去早回吧。”
那秋菱巴不得我这句话,立刻就要跟着走, 宝蟾却不甘心,大声道:“只是秋菱才刚弄脏了奶奶的衣服,这怎么处?难道就这么放过了不成?”
宝钗转身笑道:“像这种秋天穿的夹衣,我屋里还有几箱新的尚未上身呢,哥哥年年都赶着给我做,哪知我穿都穿不过来,嫂子若不嫌弃,不如叫宝蟾上我屋里挑几件给嫂子将就穿穿?”
我一听此言,立刻火冒三丈,这宝钗敢是拿我当了叫花子了!当初过门时那压了半条街的送亲妆奁都是我的,我能稀罕你薛家这点子东西?都怪宝蟾这眼皮子浅又多嘴的,没事自讨没趣!想到此,便瞪了宝蟾一眼,大声道:“这点子衣服算什么,我正嫌那式样旧了,再换好的穿便是了。带来的妆奁大多还没开呢!”
宝钗便笑道:“我就知道,嫂子毕竟是大家子出身,最是有体面、宽宏大度的。哪能计较这点子小事?”便又转身对秋菱道,“衣服脏了的事,你奶奶已答应不追究了,还不快赔个不是?” 秋菱忙过来赔不是,又谢我大量,倒闹得我不好再不依不饶了。
我心里暗骂宝蟾心急,出此下策,闹得满世界皆知,结果引来宝钗替秋菱撑腰,反招我没趣。一时忽又想到,这赔衣服的事不过是宝钗故意卖个关子,她早料定我好面子,不会要她的衣服,她只是借机捉弄我,激将我饶过秋菱。真是诡计多端!
眼瞅着她主仆三人的背影,想想宝钗那傲气隐然的微笑,觉得就此放过她实在太没面子,于是喊道:“姑娘且站一站,我还有一言。”宝钗听见,便让莺儿与秋菱先走,自己款款回身,笑道:“嫂子还有何吩咐?”
我站在门口,倚门笑道:“成日家听人说姑娘品貌出众,知书达理,我今儿才算领教了。”宝钗笑道:“那是他们谬赞了,我比起嫂子,尚多有不如。”
我笑道:“你也不必过谦,秋菱跟我提起过,说姑娘的学问,连姨老爷也常夸的,我心中十分欣羡,每欲攀谈请教,终不得空儿。今日凑巧,有一句话不明,要问问姑娘。”
宝钗道:“我一个女孩儿家,学问谈不上,不过识几个字罢了。请教不敢当,若有疑问,说出来一起参详,倒也可行。”
我点头道:“往常听人人赞姑娘,今日见了姑娘这般人才行事,倒想起前儿看到《论语》上一句话说得好,如有周公之才美者,使骄且吝,其馀不足观也已。”
宝钗听了我这话,虽还笑着,却低了头,我心中暗喜:“好,无论如何,到底要气她一气,看她还那么狂妄傲慢,要我的强?”刚这么想着,她却又抬了头,笑道:“此乃圣人之言,自然大有道理的,不过,我倒觉得,如无周公之才美者,使骄且吝,其馀则更不足观也已。嫂子说,可对否?”
我一听这话,当即气个倒仰,她这分明是公然与我对骂!真岂有此理!正待还嘴,她却已自顾自轻轻巧巧转身走了,只留下我一人在原地生闷气。满院子的丫鬟仆妇看我俩斯斯文文谈讲学问,都没听出我们是斗嘴,那宝蟾也不识趣地凑过来问:“奶奶跟她说些什么哑谜儿呢?告诉我听听!”我气得给了她一巴掌。
自经此事,我便谨慎起来,不再明着折腾秋菱,只是暗地里折辱她,那秋菱倒也能忍,无论如何折腾辱骂,皆不反抗,亦不寻死觅活,只一味逆来顺受,因此总挑不出什么大错来。看看半月光景过去,秋菱只是憔悴了一些,也没有怎么样,那薛蟠倒跟宝蟾情投意合。长此下去,我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越想越急,每日只好翻旧书解闷,
这一日看的是《史记》,其中讲到汉武帝元光五年,皇后陈阿娇用巫蛊诅咒宠妃卫子夫。结果害人终害己,被废后打入长门冷宫。我看到此,不由得掩卷大笑,慨叹古人诚不我欺也,说是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岂止男儿,女儿亦如是啊!
于是我如法炮制,装起病来,只说心疼难忍,四肢不能转动。薛蟠忙请医疗治,皆不见效,我便让宝蟾放出风去,说是香菱气的,众人皆以为然。如此这般闹了两日,这日适逢灵兔铺床,忽又从我的枕头内抖出个纸人来,上面写着我的年庚八字,有五根针钉在心窝并四肢骨节等处。灵兔吓得忙禀报我,又告诉宝蟾和众仆婢。于是众人乱起来,当作新闻,先报与婆婆,她一听便手忙脚乱的,薛蟠自然更乱起来,立刻要拷打众人。
我故意笑道:“何必冤枉众人,大约是宝蟾的镇魇法儿。”
那薛蟠果然是呆子,便道:“他这些时并没多空儿在你房里,何苦赖好人。”
我冷笑道:“除了他还有谁,莫不是我自己不成!虽有别人,谁可敢进我的房呢。”
薛蟠道:“香菱如今是天天跟着你,他自然知道,先拷问他就知道了。”
我又冷笑道:“拷问谁,谁肯认?依我说竟装个不知道,大家丢开手罢了。横竖治死我也没什么要紧,乐得再娶好的。若据良心上说,左不过你三个多嫌我一个。” 一面说着,一面痛哭起来。
薛蟠听我说“乐得再娶好的”,大约也体会着是讥刺他暗恋黛玉之事,更被这一席话激怒,又怕我再生气,说出更多事来,便顺手抓起一根门闩来,一径抢步找着秋菱,不容分说便劈头劈面打起来,一口咬定是秋菱所施。秋菱叫屈,婆婆忙跑去禁喝说:“不问明白,你就打起人来了。这丫头伏侍了你这几年,那一点不周到,不尽心?他岂肯如今作这没良心的事!你且问个清浑皂白,再动粗卤。”
我听见婆婆如此说着,生怕薛蟠耳软心活,便益发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又哭喊说:“这半个多月把我的宝蟾霸占了去,不容他进我的房,唯有秋菱跟着我睡。我要拷问宝蟾,你又护到头里。你这会子又赌气打他去。治死我,再拣富贵的标致的娶来就是了,何苦作出这些把戏来!”
薛蟠听了这些话,越发着了急。婆婆也早知道儿子不硬气,已是被我挟制软惯了。不料如今又勾搭上陪房丫头,被人家说霸占了去,气得骂道:“这魇魔法究竟不知谁作的,实是俗语说的“清官难断家务事”,此事正是公婆难断床帏事了。”又赌气喝骂薛蟠说:“不争气的孽障!骚狗也比你体面些!谁知你三不知的把陪房丫头也摸索上了,叫老婆说嘴霸占了丫头,什么脸出去见人!也不知谁使的法子,也不问青红皂白,好歹就打人。我知道你是个得新弃旧的东西,白辜负了我当日的心。他既不好,你也不许打,我立即叫人牙子来卖了他,你就心净了。”说着,便命秋菱“收拾了东西跟我来”,一面叫人去,“快叫个人牙子来,多少卖几两银子,拔去肉中刺,眼中钉,大家过太平日子。”薛蟠见母亲动了气,早也低下头了。
我听了这话,知道婆婆对我不满,指桑骂槐,她从前对我要客气得多,现在如此,必是宝钗在她面前说了些什么,我可不能示弱,便隔着窗子往外哭道:“你老人家只管卖人,不必说着一个扯着一个的。我们很是那吃醋拈酸容不下人的不成,怎么‘拔出肉中刺,眼中钉’?是谁的钉,谁的刺?但凡多嫌着他,也不肯把我的丫头也收在房里了。”
婆婆一听,气的身战气咽道:“这是谁家的规矩?婆婆这里说话,媳妇隔着窗子拌嘴。亏你是旧家人家的女儿!满嘴里大呼小喊,说的是些什么!”
薛蟠急的跺脚说:“罢哟,罢哟!看人听见笑话。"我心道,如今既然撕破了脸,不如一不作,二不休,便大喊说:“我不怕人笑话!你的小老婆治我害我,我倒怕人笑话了!再不然,留下他,就卖了我。谁还不知道你薛家有钱,行动拿钱垫人,又有好亲戚挟制着别人。 你不趁早施为,还等什么?嫌我不好,谁叫你们瞎了眼,三求四告的跑了我们家作什么去了!这会子人也来了,金的银的也赔了,略有个眼睛鼻子的也霸占去了,该挤发我了!”说到此,便想起过门以后这许多不如意处,越发气恼,既然已定了泼妇的名声,也不必枉担了这虚名儿,于是一面哭喊,一面滚揉,自己拍打。
薛蟠急的说又不好,劝又不好,打又不好,央告又不好,只是出入咳声叹气,抱怨说运气不好。此时婆婆早被薛宝钗劝进去了,只命人来卖秋菱。我听见此言,正中下怀,便收了哭闹,等候下文。不料远远听见宝钗笑道:“咱们家从来只知买人,并不知卖人之说。妈可是气的糊涂了,倘或叫人听见,岂不笑话。哥哥嫂子嫌他不好,留下我使唤,我正也没人使呢。”
婆婆道:“留着他还是淘气,不如打发了他倒干净。”
宝钗笑道:“他跟着我也是一样,横竖不叫他到前头去。从此断绝了他那里,也如卖了一般。”那秋菱早已跑到婆婆跟前痛哭哀求,只不愿出去,情愿跟着姑娘,婆婆也只得罢了。
自此,秋菱就跟了宝钗走了。按我的意思,本想将她彻底逐出薛家,不料宝钗拦在头里,不过,既然跟了她走,亦如逐出的一般,我虽不能十分畅快,倒也不觉的碍眼了,且姑置不究。
不料那日晚饭时分,我去花厅,因那日去得早了些,还没进门,却听里边母子三人说话。先是婆婆问宝钗道:“这几日怎么都没见秋菱?”我听见这话,便止步在外细听,又舔破窗纸往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