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天龙八部》【第10回】剑气碧烟横(2)

  段誉心想:“这位大轮明王不知是何模样?”悄悄侧过头来,从枯荣大师身畔瞧了出去,只见西首蒲团上坐着一个僧人,身穿黄色僧袍,不到五十岁年纪,布衣芒鞋,脸上神采飞扬,隐隐似有宝光流动,便如是明珠宝玉,自然生辉。段誉向他只瞧得几眼,便心生钦仰亲近之意。再从板门中望出去,只见门外站着八九个汉子,面貌大都狰狞可畏,不似中土人士,自是大轮明王从吐蕃国带来的随从了。

  鸠摩智双手合十,说道:“佛曰: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小僧根器鲁钝,未能参透爱憎生死。小僧生平有一知交,是大宋姑苏人氏,复姓慕容,单名一个‘博’字。昔年小僧与彼邂逅相逢,讲武论剑。这位慕容先生于天下武学无所不窥,无所不精,小僧得彼指点数日,生平疑义,颇有所解,又得慕容先生慨赠上乘武学秘笈,深恩厚德,无敢或忘。不意大英雄天不假年,慕容先生西归极乐。小僧有一不情之请,还望众长老慈悲。”

  本因方丈道:“明王与慕容先生相交一场,即是因缘,缘分既尽,何必强求?慕容先生往生极乐,莲池礼佛,于人间武学,岂再措意?明王此举,不嫌蛇足么?”

  鸠摩智道:“方丈指点,确为至理。然小僧生性痴顽,殊乏慧根,闭关四十日,始终难断思念良友之情。慕容先生当年论及天下剑法,深信大理天龙寺‘六脉神剑’为天下诸剑中第一,恨未得见,引为平生最大憾事。”

  本因道:“敝寺僻处南疆,得蒙慕容先生推爱,实感荣宠。但不知当年慕容先生何不亲来求借剑经一观?”

  鸠摩智长叹一声,惨然色变,默然半晌,才道:“慕容先生情知此经是贵寺镇刹之宝,坦然求观,定不蒙允。他道大理段氏贵为帝皇,不忘昔年江湖义气,仁惠爱民,泽被苍生,他也不便出之于偷盗强取。”本因谢道:“多承慕容先生夸奖。既然慕容先生很瞧得起大理段氏,明王是他好友,须当体念慕容先生的遗意。”

  鸠摩智道:“只是那日小僧曾夸口言道:‘小僧是吐蕃国师,于大理段氏无亲无故,吐蕃大理两国,亦无亲厚邦交。慕容先生既不便亲取,由小僧代劳便是。’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无悔。小僧对慕容先生既有此约,决计不能食言。”说着双手轻轻击了三掌。门外两名汉子抬了一只檀木箱子进来,放在地下。鸠摩智袍袖一拂,箱盖无风自开,只见里面是一只灿然生光的黄金小箱。鸠摩智俯身取出金箱,托在手中。

  本因心道:“我等方外之人,难道还贪图什么奇珍异宝?再说,段氏为大理一国之主,一百五十余年的积蓄,还怕少了金银器玩?”却见鸠摩智揭开金箱箱盖,取出来的竟是三本旧册。他随手翻动,本因等瞥眼瞧去,见册中有图有文,都是朱墨所书。鸠摩智凝视着这三本书,忽然间泪水滴滴而下,溅湿衣襟,神情哀切,悲不自胜。本因等无不大为诧异。

  枯荣大师道:“明王心念故友,尘缘不净,岂不愧称‘高僧’两字?”

  大轮明王垂首道:“大师具大智慧、大神通,非小僧所及。这三卷武功诀要,乃慕容先生手书,阐述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的要旨、练法,以及破解之道。”

  众人听了,都是一惊:“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名震天下,据说少林自创派以来,除了宋初曾有一位高僧身兼二十三门绝技之外,从未有第二人曾练到二十门以上。这位慕容先生能知悉少林七十二门绝技的要旨,已然令人难信,至于连破解之道也尽皆通晓,那更加不可思议了。”

  只听鸠摩智续道:“慕容先生将此三卷奇书赐赠,小僧披阅钻研之下,获益良多。现愿将这三卷奇书,与贵寺交换六脉神剑宝经。若蒙众位大师俯允,令小僧得完昔年信诺,实在感激不尽。”

  本因方丈默然不语,心想:“这三卷书中所记,倘若真是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那么本寺得此书后,武学上不但可与少林并驾齐驱,抑且更有胜过。盖天龙寺通悉少林绝技,本寺的绝技少林却无法知晓。”

  鸠摩智道:“贵寺赐予宝经之时,尽可自留副本,众大师嘉惠小僧,泽及白骨,自身并无所损,一也。小僧拜领宝经后立即固封,决不私窥,亲自送至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贵寺高艺决不致因此而流传于外,二也。贵寺众大师武学渊深,原已不假外求,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确有独到之秘,其中‘拈花指’、‘多罗叶指’、‘无相劫指’三项指法,与贵派一阳指颇有相互印证之功,三也。”

  本因等最初见到他那通金叶书信之时,觉得他强索天龙寺的镇寺之宝,太也强横无理,但这时听他娓娓道来,颇为入情入理,似乎此举于天龙寺利益甚大而绝无所损,反倒是他亲身送上一份厚礼。本相大师生性谦退,雅愿与人方便,心下已有允意,但论尊则有师叔,论位则有方丈,轮不到自己随口说话。

  鸠摩智道:“小僧年轻识浅,所言未必能取信于众位大师。少林七十二绝技中的三门指法,不妨先在众位之前献丑。”说着站起身来,说道:“小僧当年不过是兴之所至,随意涉猎,所习甚为粗疏,还望众位指点。这一路指法是拈花指。”只见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搭住,似是拈住了一朵鲜花一般,脸露微笑,左手五指向右轻弹。

  牟尼堂中除段誉之外,个个是毕生研习指法的大行家,但见他出指轻柔无比,左手每一次弹出,都像是要弹去右手鲜花上的露珠,却又生怕震落了花瓣,脸上始终慈和微笑,显得深有会心。据禅宗历来传说,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说法,手拈金色波罗花遍示诸众,众人默然不语,只迦叶尊者破颜微笑。释迦牟尼知迦叶已领悟心法,便道:“吾有正法眼藏,涅槃法门,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禅宗以心传顿悟为第一大事,少林寺属于禅宗,对这“拈花指”当是别有精研。

  可是鸠摩智弹指之间却不见得具何神通,他连弹数十下后,举起右手衣袖,张口向袖子一吹,霎时间袖子上飘下一片片棋子大的圆布,衣袖上露出数十个破孔。原来他这数十下拈花指,都凌空点在自己衣袖之上,柔力损衣,初看完好无损,一经风吹,功力才露了出来。本因与本观、本相、本参、保定帝等互望了几眼,均暗暗惊异:“凭我等功力,以一阳指虚点,破衣穿孔,亦能办到,但出指如此轻柔,温颜微笑间神功已运,却非我等所能。这拈花指与一阳指全然不同,其阴柔内力,确颇有足可借鉴之处。”

  鸠摩智微笑道:“献丑了。小僧的拈花指指力,不及少林寺的玄渡大师远了。那‘多罗叶指’,只怕造诣更差。”身形转动,绕着地下木箱快步而行,十指快速连点,但见木箱上木屑纷飞,不住跳动,顷刻间一只木箱已成为一片片碎片。

  保定帝等见他指裂木箱,亦未见奇,但见木箱的铰链、钢片、铁扣、搭钮等金属附件,俱在他指力下纷纷碎裂,这才不由得心惊。

  鸠摩智笑道:“小僧使这多罗叶指,一味霸道,功夫浅陋得紧。”说着双手拢入衣袖。突然之间,那堆碎木片忽然飞舞跳跃起来,便似有人以一根无形的细棒,不住去挑动搅拨一般。看鸠摩智时,他脸上始终温和微笑,僧袖连下摆也不飘动半分,原来他指力从衣袖中暗暗发出,全无形迹。本相忍不住脱口赞道:“无相劫指,名不虚传,佩服,佩服!”鸠摩智躬身道:“大师夸奖了。木片跃动,便是有相。当真要名副其实,练至无形无相,以小僧浅陋,纵穷毕生之力,也不易有成。”本相大师道:“慕容先生所遗奇书之中,可有破解‘无相劫指’的法门?”鸠摩智道:“有的。破解之法,便从大师的法名上着想。”本相沉吟半晌,说道:“嗯,以本相破无相,高明之至。”

  本因、本观、本相、本参四僧见了鸠摩智献演三门指力,都不禁怦然心动,已知三卷奇书中所载,确是名闻天下的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但是否要将“六脉神剑”的图谱另录副本与之交换,确是大费踌躇。

  本因道:“师叔,明王远来,其意甚诚。咱们该当如何应接,请师叔见示。”

  枯荣大师道:“本因,咱们练功习艺,所为何来?”

  本因方丈没料到师叔竟会如此询问,微微一愕,答道:“为的是弘法护国。”枯荣大师道:“外魔来时,要是吾等道浅,不能以佛法点化,非得出手降魔不可,该用何种功夫?”本因道:“若不得已而出手,当用一阳指。”枯荣大师问道:“你在一阳指上的修为,已到第几品境界?”本因额头出汗,答道:“弟子根钝,又兼未能精进,只修得到第四品,惭愧之极。”枯荣大师再问:“以你所见,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与少林拈花指、多罗叶指、无相劫指三门指法相较,孰优孰劣?”本因道:“指法无优劣,功力有高下。”枯荣大师道:“不错。咱们的一阳指若能练到第一品,那便如何?”本因道:“渊深难测,弟子不敢妄说。”枯荣道:“倘若你再活一百岁,能练到第几品?”本因额上汗水涔涔而下,颤声道:“弟子不知。”枯荣道:“能修到第一品吗?”本因道:“决计不能。”枯荣大师就此不再说话。

  本因道:“师叔指点甚是,咱们自己的一阳指尚自修习不得周全,要旁人的武学奇技作甚?明王远来辛苦,待敝寺设斋接风。”这么说,自是拒绝了大轮明王所求。

  鸠摩智长叹一声,说道:“都是小僧当年多嘴的不好,否则慕容先生人都不在了,这《六脉神剑经》求不求得到手,又有何分别?小僧今日狂妄,说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语,这六脉神剑的剑法,要是真如慕容先生所说的那么精奥,只怕贵寺虽有图谱,却也无人得能练成。倘若有人练成,那么这路剑法,未必便如慕容先生所猜想的神妙。”

  枯荣大师道:“老衲心有疑窦,要向明王请教。”鸠摩智道:“不敢。”枯荣大师道:“敝寺藏有《六脉神剑经》一事,纵是我段氏的俗家子弟亦不得知,慕容先生却从何处听来?”鸠摩智道:“慕容先生于天下武学,所知极为渊博,各门各派的秘技武功,往往连本派掌门人亦所不知的,慕容先生却了如指掌。姑苏慕容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八字,便由此而来。但慕容先生于大理段氏一阳指与六脉神剑的秘奥,却始终未能得窥门径,生平耿耿,遗恨而没。”

  枯荣大师“嗯”了一声,不再言语。保定帝等均想:“要是他得知了一阳指和六脉神剑的秘奥,只怕便要即以此道,来还施我段氏之身了。”

  本因方丈道:“我师叔十余年来未见外客,明王是当世高僧,我师叔这才破例延见。明王请。”说着站起身来,示意送客。

  鸠摩智却不站起,缓缓地道:“六脉神剑经既只徒具虚名,无裨实用,贵寺又何必如此重视?以至伤了天龙寺与大轮寺的和气,伤了大理国和吐蕃国的邦交?”

  本因脸色微变,森然问道:“明王之言,是不是说:天龙寺若不允交经,大理、吐蕃两国便要兵戎相见?”保定帝一向派遣重兵,驻扎西北边疆,以防吐蕃国入侵,听鸠摩智如此说,自是全神贯注地倾听。

  鸠摩智道:“我吐蕃国主久慕大理国风土人情,早有与贵国国主会猎大理之念,只是小僧心想此举势必多伤人命,大违我佛慈悲本怀,数年来一直竭力劝止。”

  本因等自都明白他言中所含威胁之意。他是吐蕃国师,吐蕃国自国主而下,人人崇信佛法,便与大理国无异,鸠摩智向得国王信任,是和是战,多半可凭他一言而决。倘若为了一部经书而致两国生灵涂炭,委实颇不值得。吐蕃强而大理弱,战事若起,大局可虑。但他这般一出言威吓,天龙寺便将镇寺之宝双手奉上,这可成何体统?

  枯荣大师道:“明王既坚要此经,老衲等又何敢吝惜?明王愿以少林寺七十二门绝技交换,敝寺不敢拜领。明王既已精通少林七十二绝技,复又精擅大雪山大轮寺武功,料来当世已无敌手。”

  鸠摩智双手合十,道:“大师之意,是要小僧出手献丑?”枯荣大师道:“明王言道,敝寺的《六脉神剑经》徒具虚名,不切实用。我们便以六脉神剑,领教明王几手高招。倘若确如明王所云,这路剑法徒具虚名,不切实用,那又何足珍贵?明王尽管将剑经取去便了。”

  鸠摩智暗暗惊异,他当年与慕容博谈论“六脉神剑”之时,略知剑法之意,纯系以内力使无形剑气,都觉不论剑法如何神奇高明,但以一人内力而同时运使六脉剑气,谅非人力所能企及。这时听枯荣大师的口气,不但他自己会使,而且其余诸僧也均会此剑法,天龙寺享名百余年,确不可小觑了。他神态一直恭谨,这时更微微躬身,说道:“诸位高僧肯显示神剑绝艺,令小僧大开眼界,幸何如之!”

  本因方丈道:“明王用何兵刃,请取出来吧。”

  鸠摩智双手一击,门外走进一名高大汉子。鸠摩智说了几句番话,那汉子点头答应,到门外的箱子中取过一束藏香,交了给鸠摩智,倒退着出门。

  众人都觉奇怪,心想这线香一触即断,难道竟能用作兵刃?只见他左手拈了一枝藏香,右手取过地下的一些木屑,轻轻捏紧,将藏香插入木屑之中。如此一连插了六枝藏香,排成一列,每枝藏香间相距约莫一尺。鸠摩智盘膝坐在香后,隔着五尺左右,突然双掌搓了几搓,向外挥出,六根香头一亮,同时点燃了。众人都是一惊,只觉这人内力之强,实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境界。但各人随即闻到微微的硝磺之气,猜到这六枝藏香头上都有火药,鸠摩智并非以内力点香,乃是以内力磨擦火药,使之烧着香头。这事虽亦难能,但保定帝等自忖也可办到。

  藏香所生烟气作碧绿之色,六条笔直的绿线袅袅升起。鸠摩智双掌如抱圆球,内力运出,六道碧烟慢慢向外弯曲,分别指着枯荣、本观、本相、本因、本参、保定帝六人。他这门掌力叫做“火焰刀”,虽然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却能以内力杀人于无形。此番他只志在得经,不欲伤人,是以点了六枝线香,以展示掌力的去向形迹,一来显得有恃无恐,二来意示慈悲为怀,旨在较量武学修为,不求杀伤人命。

  六条碧烟来到本因等身前三尺之处,便即停住不动。本因等都吃了一惊,心想以内力逼送碧烟并不为难,但将这飘荡无定的烟气凝在半空,那可难上十倍了。本参左手小指疾伸,一条气流从少泽穴中激射而出,指向身前的碧烟。那条烟柱受这道内力一逼,迅速无比地向鸠摩智倒射过去,射至他身前二尺时,鸠摩智的“火焰刀”内力加盛,烟柱无法再向前行。鸠摩智点了点头,道:“名不虚传,六脉神剑中果然有‘少泽剑’一路剑法。”两人的内力激荡数招,本参大师心知倘若坐定不动,难以施展剑法上的威力,起身向左斜行三步,左手小指的内力自左向右斜攻过去。鸠摩智左掌反拨,登时挡住。

  本观中指竖立,“中冲剑”向前刺出。鸠摩智喝道:“好,是中冲剑法!”挥掌挡住,以一敌二,毫不见怯。

  段誉坐在枯荣大师身前,斜身侧目,凝神观看这场武林中千载难逢的大斗剑,他虽不懂武功,却也知道这几位高僧以内力斗剑,其凶险和厉害之处,更胜于手中真有兵刃。适才鸠摩智以空劲碎箱,这股内劲如着上血肉之躯,自有断首破腹之效。幸好鸠摩智点了六根线香,他可从碧烟的飘动来去之中,看到这三人的剑招刀法,看得十数招后,心念一动:“啊,是了!本观大师的中冲剑法,便如图上所绘的一般无二。”他轻轻打开中冲剑法图谱,从碧烟的缭绕之中,对照图谱上的剑招,一看即明,再无难解之处。再看本参的少泽剑法时,也是如此。只不过中冲剑大开大阖,气势雄迈,少泽剑却忽来忽去,变化精微。

  本因方丈见师兄师弟联手,占不到丝毫上风,心想我们练这剑法未熟,剑招易于使尽,六人越早出手越好,这大轮明王聪明绝顶,眼下他显是在观察本观、本参二人的剑法,并未全力攻防,当即说道:“本相师兄、本尘师弟,咱们都出手吧。”食指伸处,“商阳剑法”展动,跟着本相的“少冲剑”,保定帝的“关冲剑”,三路剑气齐向余下三条碧烟上击去。

  段誉先瞧关冲剑,再瞧少冲剑,又瞧商阳剑,东看一招,西看一招,对照图谱之后虽能明白,终不免凌乱无章。正自凝神瞧着“少冲剑”的图谱时,忽见一根枯瘦的手指伸到图上,缓缓书了八个字:“只学一图,学完再换。”段誉心念一动,知是枯荣大师指点,回过头来,向他微微一笑,示意致谢。

  这一看之下,他笑容登时僵住,原来眼前所出现的那张面容奇特之极,左边的一半脸色红润,皮光肉滑,有如婴儿,右边的一半却如枯骨,除了一张焦黄的面皮之外全无肌肉,骨头突了出来,宛然便是半个骷髅骨头。他一惊之下,立时转过了头,一颗心怦怦乱跳,明知这是枯荣大师修习枯荣禅功所致,但这张半枯半荣的脸孔,实在太过吓人,一时无论如何不能定下心来。

  只见枯荣大师的食指又在帛上写道:“良机莫失,凝神观剑。自观自学,不违祖训。”

  段誉心下明白:“本因师伯先前对我伯父言道,六脉神剑不传段氏俗家子弟,是以我伯父须得剃度之后,方蒙传授。但枯荣太师叔写道:‘自观自学,不违祖训’,想来祖宗遗训之中,并不禁段氏俗家子弟无师自学。太师叔吩咐我‘良机莫失,凝神观剑’,自然是盼我自观自学了。”当即恭恭敬敬地俯首受教,仔细观看伯父“关冲剑法”,大致看明白后,依次再看少冲、商阳两路剑法。凡人五指之中,无名指最为笨拙,食指则最灵活,因此关冲剑以拙滞古朴取胜,商阳剑法却巧妙活泼,难以捉摸。少冲剑法与少泽剑法同以小指运使,但一为右手小指,一为左手小指,剑法上便也有工、拙、捷、缓之分。但“拙”并非不佳,“缓”也威力不减,只奇正有别而已。

  段誉先只一念好奇,从碧烟的来去之中,对照图谱上线路,不过像猜灯谜一般推详一番,既得枯荣大师指示嘱咐,这才专心一致地看了起来。待得于这三路剑法大致看明,本参与本观的剑法已第二遍再使。段誉不必再参照图谱,眼观碧烟,与心中所记剑法一一印证,便觉图上线路固定,而碧烟来去,变化无穷,比之图谱上所绘可繁复得多了。

  再观看一会,本因、本相、保定帝三人的剑法也已使完。本相小指一弹,剑招转弯斜刺,已是这路剑招的第二次使出。鸠摩智微微点头,跟着本因和保定帝的剑招也不得不从旧招中更求变化。突然之间,只听得鸠摩智身前嗤嗤声响,“火焰刀”威势大盛,将五人剑招上的内力都逼了回来。

  原来鸠摩智初时只取守势,要看尽了六脉神剑的招数,再行反击,这一下自守转攻,五条碧烟回旋飞舞,灵动无比。那第六条碧烟却仍停在枯荣大师身后三尺之处,稳稳不动。枯荣大师有心要看透他底细,瞧他五攻一停,能支持到多少时候,因此始终不出手相攻。果然鸠摩智要长久稳住这六道碧烟,耗损内力颇多,终于这道碧烟也一寸一寸地向枯荣大师后脑移近。

  段誉惊道:“太师叔,碧烟攻过来了。”枯荣点了点头,展开“少商剑”图谱,放在段誉面前。段誉见这路少商剑的剑法便如是一幅泼墨山水,纵横倚斜,寥寥数笔,却是剑路雄劲,颇有石破天惊、凤雨大至之势。段誉眼看剑谱,心中记挂着枯荣后脑的那股碧烟,一回头间,见碧烟离他后脑已不过三四寸远。惊叫:“小心!”

  枯荣大师反过手来,双手拇指同时捺出,嗤嗤两声急响,分袭鸠摩智右胸左肩。他竟不挡敌人来侵,另遣两路奇兵急袭反攻。他料得鸠摩智的火焰刀内力上蓄势缓进,真要伤到自己,尚有片刻,倘若后发先至,当可打他个措手不及。

  鸠摩智思虑周详,早有一路掌力伏在胸前,但他料到的只是一着攻势凌厉的少商剑,却没料到枯荣大师双剑齐出,分袭两处。鸠摩智手掌扬处,挡住了刺向自己右胸而来的一剑,跟着右足一点,向后急射而出,但他退得再快,总不及剑气来如电闪,一声轻响过去,肩头僧衣已破,迸出鲜血。枯荣双指回转,剑气缩回,六根藏香齐腰折断。本因、保定帝等也各收指停剑。各人久战无功,早在暗暗担忧,这时方始放心。

  鸠摩智跨步走进室内,微笑道:“枯荣大师的禅功非同小可,小僧佩服之极。那六脉神剑嘛,果然只徒具虚名而已。”本因方丈道:“如何徒具虚名,倒要领教。”鸠摩智道:“当年慕容先生所钦仰的,是六脉神剑的剑法,并不是六脉神剑的剑阵。天龙寺的这座剑阵确然威力甚大,但充其量,也只和少林寺的罗汉剑阵、昆仑派的混沌剑阵不相伯仲而已,似乎算不得是天下无双的剑法。”他说这是“剑阵”而非“剑法”,是指摘对方六人一齐动手,排下阵势,并不是一个人使动六脉神剑,便如他使火焰刀一般。

  本因方丈觉得他所言有理,无话可驳。本参却冷笑道:“剑法也罢,剑阵也罢,适才比刀论剑,是明王赢了,还是我们天龙寺赢了?”

  鸠摩智不答,闭目默念,过得一盏茶时分,睁开眼来,说道:“第一仗贵寺稍占上风,第二仗小僧似乎已有胜算。”本因一惊,问道:“明王还要比拚第二仗?”鸠摩智道:“大丈夫言而有信。小僧既已答允了慕容先生,岂能畏难而退?”本因道:“然则明王如何已有胜算?”

  鸠摩智微微一笑,道:“众位武学渊深,难道猜想不透?请接招吧!”说着双掌缓缓推出。枯荣、本因、保定帝等六人同时感到各有两股内劲分从不同方向袭来。本因等均觉其势不能以六脉神剑的剑法挡架,也均双掌齐出,对这两股掌力一挡,只枯荣大师仍是双手拇指捺出,以少商剑法接了敌人内劲。

  鸠摩智推出了这股掌力后便即收招,说道:“得罪!”

  本因和本观等相互望了一眼,均已会意:“他一掌之上可同时生出数股力道,枯荣师叔的少商双剑若再分进合击,他也尽能抵御得住。咱们却必须舍剑使掌,这六脉神剑显是不及他的火焰刀了。”

  便在此时,只见枯荣大师身前烟雾升起,一条黑烟分为四路,向鸠摩智攻了过去。鸠摩智对这位面壁而坐、始终不转过头来的老和尚心下本甚忌惮,突见黑烟来袭,一时猜不透他用意,仍使出“火焰刀”法,分从四路挡架。他并不还击,一面防备本因等群起而攻,一面静以观变,看枯荣大师还有什么厉害的后着。

  只见黑烟越来越浓,攻势极为凌厉。鸠摩智暗暗奇怪:“如此全力出击,所谓飘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又如何能持久?枯荣大师当世高僧,怎么会以这般急躁刚猛的手段应敌?”料想他决计不会这般没见识,必是另有诡计,当下紧守门户,一颗心灵活泼泼的,以便随机应变。过不到片刻,四道黑烟突然一分二、二分四,四道黑烟分为一十六道,四面八方向鸠摩智推来。鸠摩智心想:“强弩之末,何足道哉?”展开火焰刀法,一一封住。双方力道一触,十六道黑烟忽然四散,室中刹时间烟雾弥漫。鸠摩智毫不畏惧,鼓荡真力,护住全身。

  但见烟雾渐淡渐薄,蒙蒙烟气之中,只见本因等五僧跪在地下,神情庄严,而本观与本参的眼色中更大显悲愤。鸠摩智一怔之下,登时省悟,暗叫:“不好!枯荣这老僧知道不敌,竟将六脉神剑的图谱烧了。”

  他所料不错,枯荣大师以一阳指的内力逼得六张图谱焚烧起火,生怕鸠摩智阻止抢夺,于是推动烟气向他进击,使他着力抵御,待得烟气散尽,图谱已烧得干干净净。本因等均是精研一阳指的高手,一见黑烟,便知缘由,心想师叔宁为玉碎,不肯瓦全,甘心将这镇寺之宝毁去,决不让之落入敌手。好在六人心中分别记得一路剑法,待强敌退去,再行默写出来便是,只不过祖传的图谱却终于就此毁了。

  鸠摩智又惊又怒,他素以智计自负,今日却接连两次败在枯荣大师的手下,《六脉神剑经》既已毁去,则此行徒然结下了强仇,却毫无所得,空劳无功。他站起身来,合十说道:“枯荣大师何必刚性乃尔?宁折不曲,颇见高致。贵寺宝经由此而毁,小僧大是过意不去,好在此经非一人之力所能练得,毁与不毁,原无多大分别。这就告辞。”

  他微一转身,不待枯荣和本因对答,突然伸手扣住了保定帝右手腕脉,说道:“敝国国主久仰保定帝风范,渴欲一见,便请陛下屈驾,赴吐蕃国一叙。”

  这一下变出不意,人人都大吃一惊。这番僧忽施突袭,以保定帝武功之强,竟也着了道儿,被他扣住了手腕上“列缺”与“偏历”两穴。保定帝急运内力冲撞穴道,于霎息间连冲七次,始终没能挣脱。本因等都觉鸠摩智这一手太过卑鄙,大失绝顶高手的身分,空自愤怒,却无相救之策,因保定帝要穴被制,随时随刻可让他取了性命。

  枯荣大师哈哈一笑,说道:“他从前是保定帝,现下已避位为僧,法名本尘。本尘,吐蕃国国主既要见你,你去去也好。”保定帝无可奈何,只得应道:“是!”他知枯荣大师的用意,鸠摩智当自己是一国之主,擒住了自己是奇货可居,但若信得自己已避位为僧,不过是擒拿了一个天龙寺的和尚,那就无足轻重,说不定便会放手。

  自鸠摩智踏进牟尼堂后,保定帝始终不发一言,未露任何异状,可是要使得动这六脉神剑,虽不过是六剑中的一剑,也须是第一流的武学高手,内力修为异常深湛之士。武林之中哪几位是第一流好手,各人相互均知。鸠摩智此番乃有备而来,于大理段氏及天龙寺僧俗名家的形貌年纪,都已查得清清楚楚,各人的脾气习性、武功造诣,也已琢磨了十之八九。他知天龙寺中除枯荣大师外,尚有四位高手,现下忽然多了个“本尘”出来,这人的名字从未听过,而内力之强,丝毫不逊于其余“本”字辈四僧,但看他雍容威严,神色间全是富贵尊荣之气,便猜到他是保定帝了。待听枯荣大师说他已“避位为僧”,鸠摩智心中一动:“久闻大理段氏历代帝皇,往往避位为僧,保定帝到天龙寺出家,原也不足为奇。但皇帝避位为僧,全国必有盛大仪典,饭僧礼佛,修塔造庙,定当轰动一时,决不致如此默默无闻。我吐蕃国得知讯息后,也当遣使来大理贺新君登位。此事其中有诈。”便道:“保定帝出家也好,没出家也好,都请到吐蕃一游,朝见敝国国君。”说着拉了保定帝,便即跨步出门。

  本因喝道:“且慢!”身形晃处,和本观一齐拦在门口。鸠摩智道:“小僧并无加害保定皇爷之意,但若众位相逼,可顾不得了。”右手虚拟,对准了保定帝的后心。他这“火焰刀”的掌力无坚不摧,保定帝脉门受扣,已成听由宰割之势,无可抗拒。天龙众僧若合力进攻,一来投鼠忌器,二来也无取胜把握。本因等兀自犹豫,保定帝是大理国一国之主,如何能让敌人挟持而去?

  鸠摩智大声道:“素闻天龙寺诸高僧的大名,不料便这一件小事,也这般婆婆妈妈,效那儿女之态。请让路吧!”

  段誉自见伯父被他挟持,便甚焦急,初时还想伯父武功何等高强,怕他何来,只不过暂且忍耐而已,时机一到,自会脱身;不料越看越不对,鸠摩智的语气与脸色傲意大盛,而本因、本观等人却均焦虑愤怒,而又无可奈何。待见鸠摩智抓着保定帝的手腕,一步步走向门口,段誉惶急之下,不及多想,大声道:“喂,你放开我伯父!”跟着从枯荣大师身前走了出来。

  鸠摩智早见到枯荣大师身前藏有一人,一直猜想不透是何等样人,更不知坐在枯荣大师身前有何用意,这时见他长身走出,欲知就里,回头问道:“尊驾是谁?”

  段誉道:“你莫问我是谁,先放开我伯父再说。”伸出右手,抓住了保定帝的左手。

  保定帝道:“誉儿,你别理我,急速请你爹爹登基,接承大宝。我是闲云野鹤一老僧,更何足道?”

  段誉使劲拉扯保定帝手腕,叫道:“快放开我伯父!”他大拇指少商穴与保定帝手腕上穴道相触,这么一使力,保定帝全身一震,登时便感到内力外泄。

  便在同时,鸠摩智也觉察到自身真力急泻而出,登时脸色大变,心道:“大理段氏怎地学会了‘化功大法’?”当即凝气运力,欲抗拒这阴毒邪功。

  保定帝蓦地里觉到双手各有一股猛烈的力道向外拉扯,当即使出“借力打力”心法,将这两股力道的来势方向对在一起。他处身其间,敌我两力相拒不下,双手便不受力,一挥手便已脱却鸠摩智的束缚,带着段誉飘身后退,暗叫:“惭愧!今日多亏誉儿相救。”

  鸠摩智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大理武林中,居然又出了一位大高手,我怎地全然不知?这人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左右年纪,怎能有如此修为?这人叫保定帝为伯父,那么是大理段氏小一辈中的人物了。”缓缓点头,说道:“小僧一直以为大理段氏艺专祖学,不暇旁骛,殊不知后辈英贤,却去结交星宿老人,研习‘化功大法’的奇门武学,奇怪啊,奇怪!”他虽渊博多智,却也误以为段誉的“北冥神功”乃“化功大法”,只是他自重身分,不肯出口伤人,因此称星宿“老怪”为“老人”。武林人士都称这“化功大法”为妖功邪术,他却称之为“奇门武学”。适才这么一交手,他料想段誉的内力修为当不在星宿老怪丁春秋之下,不会是那老怪的弟子传人,是以用了“结交”两字。

  保定帝冷笑道:“久仰大轮明王睿智圆通,识见非凡,却也口出谬论。星宿老怪擅于暗算偷袭,卑鄙无耻,我段氏子弟岂能跟他有何关连?”

  鸠摩智一怔,脸上微微一红,保定帝言中“暗算偷袭,卑鄙无耻”这八个字,自是指斥他适才的举动。

  段誉道:“大轮明王远来是客,天龙寺以礼相待,你却胆敢犯我伯父。咱们不过瞧着大家都是佛门弟子,这才处处容让,你却反而更加横蛮。出家人中,哪有如明王这般不守清规的?”

  众人听段誉以大义相责,心下都暗暗称快,同时严神戒备,只恐鸠摩智恼羞成怒,突然发难,向段誉加害。

  不料鸠摩智神色自若,说道:“今日结识高贤,幸何如之,尚请不吝赐教数招,俾小僧有所进益。”段誉道:“我不会武功,从来没学过。”鸠摩智笑道:“高明,高明。小僧告辞了!”身形微侧,袍袖挥处,手掌从袖底穿出,四招“火焰刀”的招数同时向段誉砍来。

  敌人最厉害的招数无影无踪地猝然攻至,段誉目无所见,自无所觉。保定帝和本相双指齐出,将他这四招“火焰刀”接下了,只是在鸠摩智极强内劲的陡然冲击之下,身形都是一晃。本相更“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

  段誉见到本相吐血,这才省悟,原来适才鸠摩智又暗施偷袭,心下大怒,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蛮不讲理的番僧!”他右手食指这么用力一指,心与气通,自然而然地使出一招“商阳剑”剑法来。他内力之强,当世已极少有人能及,适才在枯荣大师身前观看了六脉神剑的图谱,以及七僧以无形刀剑相斗,一指之出,竟心不自知的与剑谱暗合。但听得嗤的一声响,一股浑厚无比的内劲疾向鸠摩智刺去。

  鸠摩智一惊,忙出掌以“火焰刀”挡架。

  段誉这一出手,不但鸠摩智大为惊奇,而枯荣、本因等亦大出意料之外,其中最感奇怪的,乃是保定帝与段誉自己。段誉心想:“这可古怪之极了。我随手这么一指,这和尚为什么要这般凝神挡拒?是了,是了,想是我出指的姿式很对,这和尚以为我会使六脉神剑。哈哈,既是如此,我且来吓他一吓。”大声道:“这商阳剑功夫,何足道哉!我使几招中冲剑的剑法给你瞧瞧。”说着中指点出。但他手法虽然对了,这一次却无内劲相随,只不过凌空虚点,毫无实劲。

  鸠摩智见他中指点出,立即蓄势相迎,不料对方这一指竟没半点劲力,还道他虚虚实实,另有后招,待见他又点一指,仍是空空洞洞,不禁心中一乐:“我原说世上岂能有人既会使商阳剑,又会使中冲剑?果然这小子虚张声势地唬人,倒给他吓了一跳。”

  他这次在天龙寺中连栽几个筋斗,心想若不显一显颜色,大轮明王威名受损不小,当下左掌分向左右连劈,以内劲封住保定帝等人的赴援之路,跟着右掌斩出,直趋段誉右肩。这一招“白虹贯日”,是他“火焰刀”刀法的精妙之作,一刀便要将段誉的右肩卸了下来。保定帝、本因、本参等齐声叫道:“小心!”各自伸指向鸠摩智点去。

  他三人出招,自是上乘武功中攻敌之不得不救,哪知鸠摩智先以内劲封住周身要害,这一刀毫不退缩,仍然笔直砍落。段誉听得保定帝等人的惊呼,知道不妙,双手同时出力挥出,他心下惊慌,真气自然涌出,右手少冲剑,左手少泽剑,双剑同时架开了火焰刀这一招,余势未尽,嗤嗤声响,向鸠摩智反击过去。鸠摩智不暇多想,左手发劲挡击。

  段誉刺了这几剑后,知道只要情势紧急,鼓气出指,内劲真气登时激发,但何以如此,仍感莫名其妙。他中指轻弹,中冲剑法又使将出来。霎息之间,适才在图谱上见到的那六路剑法一一涌向心头,十指纷弹,此去彼来,连绵无尽。

  鸠摩智大惊,心中暗服:“这少年原来当真会使六脉神剑。”当下尽力催动内劲相抗,大堂中剑气纵横,刀劲飞舞,便似有无数迅雷疾风相互冲撞激荡。此时两人以内劲互击,其间已无碧烟示踪,六脉神剑与火焰刀的内劲都是有质而无形,渺不可见。鸠摩智武功精湛,尚可观察段誉出指的方向,揣测他无形剑气的来路,或侧身趋避,或发掌挡架。段誉却全不知火焰刀的来势去路,惊惶中唯有胡乱快击连刺,幸好鸠摩智心下怯了,全力守御,不敢还击,段誉才不致中刀殒命。斗得一会,鸠摩智只觉得对方内劲越来越强,剑法也是变化莫测,随时自创新意,与适才本因、本相等人的拘泥剑招大不相同。他自不知段誉记不明白六路剑法中这许多繁复的招式,不过危急中随指乱刺,哪里是什么自创新招了?心下既惊且悔:“天龙寺中居然伏得有这样一个青年高手,今日当真是自取其辱!”突然间嗤嗤嗤连砍三刀,叫道:“且住!”

  段誉的真气却不能随意收发,听得对方喝叫“且住”,不知如何收回内劲,只得手指一抬,向屋顶指去,心想:“我不该再发劲了,且听他有何话说。”

  鸠摩智见段誉脸有迷惘之色,收敛真气时手忙脚乱,全然不知所云,心念微动,便即纵身而上,挥拳向他脸上击去。

  段誉以诸般机缘巧合,才学会了六脉神剑这门最高深的武学,寻常的拳脚兵刃功夫却全然不会。鸠摩智这一拳隐伏七八招后着,原也是极高明的拳招,然而比之“火焰刀”以内劲伤人,其间深浅难易,相去自不可以道里计。本来世上任何技艺学问,决无会深不会浅、会难不会易之理,段誉的武功却是例外。他见鸠摩智挥拳打到,便即毛手毛脚地伸臂去格。鸠摩智右掌翻过,已抓住了他胸口“神封穴”。

  段誉立时全身酸软,动弹不得。神封穴属“足少阴肾经”,他没练过。

  鸠摩智虽已瞧出段誉武学之中隐伏有大大的破绽,一时敌不过他的六脉神剑,便想以别项高深武功胜他,却也决计料想不到,竟能如此轻而易举地手到擒来。他还生怕段誉故意装模作样,另有诡计,一拿住他“神封穴”,立即伸指又点他“极泉”、“大椎”、“京门”数处大穴。这些穴道所属经脉,段誉也没练过。

  鸠摩智倒退三步,说道:“这位小施主心中记得六脉神剑的图谱。原来的图谱已为枯荣大师焚去,小施主便是活图谱。”左掌扬处,向前连砍出五刀,抓住段誉退出了牟尼堂门外。

  保定帝、本因、本观等纵前想要夺人,均遭他这连环五刀封住,无法抢上。

  鸠摩智使劲将段誉抛出,掷给了守在门外的九名汉子,喝道:“快走!”两名汉子同时伸手过来,接过段誉,并不从原路出去,径自穿入牟尼堂外的树林。鸠摩智运起“火焰刀”,一刀刀的只是往牟尼堂的门口砍去。

  保定帝等各以一阳指气功向外急冲,一时之间却攻不破他的无形刀网。

  鸠摩智听得马蹄声响,心知九名部属已掳着段誉北去,长笑说道:“烧了死图谱,反得活图谱。慕容先生地下有人相伴,可不觉寂寞了!”右掌斜劈,喀喇喇一声响,将牟尼堂的两根柱子劈倒,身形微晃,便如一溜轻烟般奔入林中,刹那间不知去向。

  保定帝和本参双双抢出,见鸠摩智已然走远。保定帝道:“快追!”衣襟带风,一飘数丈。本参大师和他并肩齐行,向北追赶。

  注:“六脉神剑”、“火焰刀”、少林派指法等将内劲凝聚集中,发出而化为毁物伤人的无形刀剑,仅为小说家夸大之言,并非真有其事,读者当做“寓言夸张”可也,在小说中仅为增添性味,不能作物理学、动力学之科学推究,尤其小读者不可信以为真。读者可视作当今医学中激光手术、“伽马刀”之类,镭射之力能凝聚光线以割除眼中白内障、体内瘤肿或胆石、肾石,化无质之力为有质之手术刀,产生功能,事固神奇,亦非绝无可能。本书叙事,多有虚妄想像、夸张之处,盖以“天龙八部”为名,多有象征抽象,已踏入魔幻之神奇境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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