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专家返回江城，小李看看手机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烦躁的抽了根烟，到哪儿去消磨到下班呢？
办公室是不想去了，虽然几天前那里还是让他觉得比家还温馨的地方，但是现在，就是这几天，这个让他无比放松的地方，却让他一想起就觉得窝囊、屈辱和愤怒。
小李是一家大型三甲医院的驾驶员，今年也四十多了。因为进医院时是小李，这些年大家叫习惯了也就一直没有改口。在这个地方，小李名头虽然没有那些专家教授响亮，收入也与他们有天差地别。但是作为院办驾驶班里的成员，天天不是与领导打交道，就是跟在专家后面参与各个重要活动，时间长了，自己也宛然觉得如院领导班子成员了。平时带个人看病，不管到哪个科多少总是给面子的，在医院也算是个有头脸的人物了。作为偏远山区出来的孩子，小李对自己的工作状态真心还是挺满意的。
小李老家是陕西的。喜欢历史文化，说的话有些见识，参军时一个首长比较赏识他，俩人私交一直不错。首长转业回了老家江城继续做领导，待他复员时联系了老首长，首长托人帮他安排到了医院驾驶班，且是有事业编制的，在那个年代这也不算违规操作。但从此小李成了有铁饭碗的城里人了，之后又是老首长做介绍娶了城里媳妇，小李也就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
在医院做驾驶员工作不算苦，就是上班时间不固定，经常出差。但是跟在领导后面总有光沾的。那些年各等饭店宾馆，各色美食佳肴，各地美景佳色确也是领略了不少。且出差回来，领导一份厚礼，驾驶员自是也少不了的。丈人每每看到女婿提着礼物回来，也是觉着女婿有出息。还有一个就是各种信息，尤其是人事变动内幕，作为领导的贴身跟班，驾驶员可是第一时间知晓了风吹草动，自然少不了有心人争相示好他们，天长日久，人总是有虚荣心，生活让小李很是满足。
但是自打廉政建设以来，领导上下班不用接送了，出差经费、接待规格也都有了严格的限制。驾驶员确实回归了本质开车工作，本市上班吃饭自行解决，出差固定餐费补贴。随着交通的便利，领导很少带驾驶员出行了，驾驶班更多的是接送专家、员工办事。与领导的距离自然没有过去紧密了，各种隐形福利也明显少了。
与领导层圈子疏远开了，心里上已经有些失落了，而隐形福利的减少，生活成本的越来越高，老丈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让小李体会到了生活的烦杂。小李也不是看人脸色的人，奈何两套房都是妻子家拆迁拿的，老丈人一句“有本事自己买房住出去”，让小李一口气闷在胸口里，有恨无处发。好在时间比以前自由多了，小李出资跟几个朋友合伙做点买卖，可惜一直没有賺到钱。老丈人更是看小李不上眼了，冷嘲热讽的，小李哪里受得了那个气，为了孩子忍气吞声，却是能拖多晚回家就多晚回家，有时甚至以出差为名，以办公室为家了。
驾驶班兄弟真不错，五个人，有四个是部队转业的。更有一个陕西同乡，小黄，比小李小几岁，虽然话不多，但是绝对是小李的铁哥们儿，有什么好事尽想着小李。大家差不多年纪的人，差不多的人生经历，差不多的收入，工作简单没有多少利益冲突。共同语言不少，不出车时嘻嘻哈哈也就到了下班了的时间，大家这么多年和睦共处，也算开心愉快。
廉政建设后驾驶班任务轻了，大家在一起吹牛喝茶侃大山的时间多了，小李是绝对的核心人物。读书多，见闻广，文采好，口才棒，还会养花、泡茶，下棋、踢球都有一手，在一起时，基本上是他在控场。五个人，只有小李、小黄是有编制的正式工，明面上比其他三个合同制福利好多了。幸福感需要通过比较凸显出来。小李虽然在家里不受待见，但是在单位还是很有存在感的，这让小李多少感到人生还是有意义的。
因为有自己的生意要打理，小李把出差的任务都给其他人了，出差补贴自然也给他人了，小李基本就在市内出车。大家各有所取，各得其乐。驾驶班一般兄弟还是一直团结友好的，每每同外人谈起，小李很是感动。
疫情突发，医院接到很多支援任务，有各个点采核酸的、接种疫苗的、外院支持的⋯，驾驶班的任务一下子重了起来。小李还是跑市内，每天接送采核酸、接种疫苗的人员，早出晚归一干数月没得休息，也挺辛苦的，但其他驾驶员也各有各的任务。唉，也没有人主动同他换班，没有办法，都是他自己要求跑市内的，苦也只好认了。
这样忙活了半年之后，市里突然发了防疫补贴。说实话这之前谁都没有想到有补贴一说，毕竟所有防疫工作都是自觉报名参加的，抗疫在前，身先士卒，受教育那么多年，各个部门的这点奉献精神还是有的。但有补贴当然是开心的，毕竟大家都很辛苦，身体、心里压力都很大，钱无论多少，都是对防疫工作的肯定、鼓励和安慰。小李也拿了几千，上面说了，这是给个人的，单位不可二次分配。算下来一天五十，虽然不多，小李还是蛮开心的。
不料几天之后驾驶班有人提出二次分配，理由呢，因为是小李自己提出专跑市内的，不是领导安排的，小李辛苦，跑其他战线的也辛苦，补贴当然平分。小李自然不干，让兄弟小黄评道评道。小黄笑笑，不置可否，小李有些疑惑，小黄虽然一向话不多，但是作为小李老乡、最好的兄弟，历来说话做事还是偏向小李的，这样淡笑而不言的小黄，让小李觉得有些莫测高深。
“咱们驾驶班办公室要出领导了，以后事情领导说了算。”旁边小徐阴阳怪气的说着。“是谁？真的假的？”小李一愣看向小黄，小黄仍旧没有说话，依然淡淡的一笑。
驾驶班一直是院办直接领导安排任务的，这是要提拔一个驾驶班办公室主任了，好家伙，不仅不需要经常出车，还要拿领导系数了。那以后就不是平起平坐的兄弟了，上下级关系了。是领导就得尊重，安排的任务就得完成。小李暗自猜测着是谁，晚上又偷偷打电话问小黄，小黄说等宣布吧。小李想小黄肯定同他一样一头雾水。
隔天上面宣布，小黄为驾驶班组长，主持驾驶班工作。小黄一脸笑嘻嘻的，抱拳一圈说，“都是兄弟，谈不上谁领导谁，以后还要兄弟们多支持工作，这里先谢过了。”
几个人稀稀拉拉的鼓了几下掌，一声不吭的散去了。小李呆愣愣的看着小黄，突然觉得这世道有些不真实，有些滑稽，有些懵。
小李沉着脸出了办公室，小徐在门外靠墙歪着脑袋看着他，“小李呀，你的好兄弟成我们领导了，以后可有人罩着你了。”话语中充满了挑衅和不服。
小李的脸色愈发铁青，心里一团火，他不知道是恨兄弟没有拿他当自己人说实话，还是恨自己没有出息，或者是妒忌兄弟比他运气好，一直平起平坐这么多年，现在突然爬他头上去了。让他脸面往哪儿搁。
此后几天，办公室一直阴云密布，曾经欢声笑语的地方，变得死气沉沉。不出车时，大家要不各自喝着茶，要不玩着手机，再没有了以前其乐融融的气氛。
而后，小黄行使领导职责，小李的补贴不拿出来，但是以后出车排班，所有驾驶员轮班，各个线路轮番出车。
那个比家还温馨的办公室再也不复存在了，那个一辈子的好兄弟再也不复从前了。小李不知道是他自己心胸狭隘，还是这个社会人心难测。他只是觉得世事无常，觉得一向好强的自己在命运面前是那样滑稽可笑。那个给他无限快乐的办公室再也不会带给他快乐了，他气愤的想着。为了不使自己处于愤瞒中，他不得不经常坐在汽车里，挨到下班时间交车回家。但是家，那是另一个凸显自己无能的地方。他自嘲的笑着，家的温馨，兄弟情谊的温暖此后都成奢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