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禾躺在床上,黝黑的的窗框之间透进光来,被子上斑驳陆离,已经是六月,身体已经受不了什么风吹草动了,今天是回家一个月零三天了,天禾想。病中岁月长,天禾没事就数着日子,妈妈出去了,家里悄无人声,村子里不时传来几声牛叫,绵长幽远的,天禾听了,不禁呆呆地出起神来。
一个月前,母亲陪天禾回到村子里,天禾病了,回来养病。
天禾记得回来那天,精神出奇地好,车子进了村子,天禾坐起身来,看着这个她土生土长的地方,村子里破败不堪,街上村里青壮年都走光了,大街上,零星几个老人和病弱到不能出去打工的人,倚着墙根坐着。几个留守的孩子,在大街上乱跑,年老的祖辈力不从心地地照顾着他们,这些孩子,父母一年也见不了几次。看见他们的车子进村,好奇地看着,表情散漫而寞落。
尽管天禾每年过年返乡,都会看到村子的破落,但是毕竟是过年,在外打工的都回来了,村子里热闹得很。现在看到村子里的景象,越发觉得凄凉。记得小时候,只要是白天,村子里到处是大人孩子,还有散养的牲畜,一到中午,女人们拉长了嗓子吆喝孩子回家吃饭,各家各户下了蛋的母鸡报功似得叫个不停,夹杂着还有狗,牛羊的叫声,热闹着呢,多有生机的呀。但那似乎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屈指算来,田禾从第一天离开村子到省城打工,转眼也十五年了,十五年了呀。
天禾躺在床上,一点一滴地回想自己的一辈子,想起自己的童年,觉得那时虽然过得苦,怎么就觉得快乐那么多,生于80年代的天禾,是父母的第一个孩子,小时候还是挺受宠的,记得父母下地干农活,都是带着天禾的,跟着他们从田头走到田尾,一趟趟地,走累了,就躺在田埂上唱歌,看着天上飘荡的白云,想起什么就唱什么。爸爸那时还那么年轻,成天侍弄庄稼,晒得黝黑,干活间隙,就带着天禾捉蚂蚱,用树叶梗串起来,各种蚂蚱都有,天禾记得那些蚂蚱的翅膀都是彩色的,用后腿蹬人的手,会很痛,先拿着玩,玩够了,回家后,妈妈生火做饭的时候,就在锅灶上把蚂蚱烧熟了,搓搓灰,给天禾吃,那真是满嘴地香呀。
天禾四岁的时候,妈妈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但农活还是要干的,农村的孕妇都是这样的。天禾和妈妈一起下地,村里的婶婶们都问天禾:“你妈妈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天禾隐约觉得爸妈么是很盼着弟弟的,就说是弟弟,大家就笑了,妈妈听了也很开心的样子。
但是有一天,天禾从外面出去玩回来,看着家里多了好多人,姥姥,婶婶,都到了,爸爸在院子里,蹲着,一脸阴云,小姨悄悄告诉天禾,你有妹妹了。
日子陡然忙碌了,家里多了奶味,屎尿味,和小妹妹的哭声。小妹妹一天天地长大了,天禾禁不住想去摸摸那个粉嫩的小脸蛋。
虽然忙碌,天禾觉得家里一下子阴郁起来。妈妈没了以前的笑容,爸爸出工回来,边给妈妈做饭,边唉声叹气。那天,天禾睡下了,听得父母又在拌嘴,妈妈哭着说“我不想儿子吗?生了丫头能掐死她?你说怎么办?”
连续几天晚上,都是爸爸妈妈在低声地商量,吵,哭。天禾慢慢弄明白了,爸爸妈妈是要把妹妹送给别人家去。
天禾躺在床上,似懂非懂地,非常恐惧。
后来,还是一个晚上,一个城里远方亲戚来了,爸爸妈妈和那亲戚嘁嘁喳喳了一阵子,天禾假装睡着,警惕着,看见那个亲戚抱起妹妹往外走,她忽然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不要抱走妹妹,不要呀。”
妹妹就这样被留了下来,也许爸爸妈妈本来就不是很舍得,毕竟是他们自己亲骨肉。
天禾心甘情愿地照顾妹妹,就怕有一天妹妹忽然不见,爸爸妈妈下地忙,天禾就背着妹妹到处玩,跳皮筋的时候也背着,村子里的小女孩很多要照看弟妹的。天禾亲眼看玩伴满儿在弟弟不听话的时候狠抽弟弟耳光,但是天禾不会,觉得妹妹在,就好。
虽然妹妹被留下来,天禾还是明显地感觉到了父母情绪的变化,没有儿子,父母好像失去了人生的指望,母亲经常哭泣,父亲也没有了以前的干活的热情。没有儿子,在乡下是一件大事,没人顶门立户,没人干重活,闺女是赔钱货,连过年过节,祭祀祖先神灵,都不让女孩子靠前,自己先矮了人一头,真的在村子里有什么争执,人家都要欺负的。所以没儿子的家庭,倾家荡产也要生出儿子来,否则在村子里就抬不起头来。
后来妹妹长胖了,会走路了,父母慢慢地开始亲妹妹了,家里平静了一段时间。但后来,天禾又觉得父母在密谋什么,家里的牲畜,粮食,都悄悄卖掉了,天禾和两岁的妹妹被送到几十里地外的姥姥家,父母外出了。天禾也不知道他们哪里去了。
天禾和妹妹,住在姥姥家,姥姥和舅舅舅妈没分家的。两个孩子在那里吃住,不知道爸妈是否留下了足够的生活费,姥姥要照看小表弟和他们姐妹俩,妹妹不懂事,和她差不多大小小表弟抢饭吃。很快就看见舅妈跟姥姥吵,连正眼也不看他们。住了半年,舅母天天和姥姥吵,姥姥也慢慢地没好声气了。日子越来越难熬的时候,消失半年的爸爸忽然出现,带走了天禾和妹妹,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来到一个偏僻的砖厂厂。天禾和妹妹又见到了妈妈,她散着头发,脸上长满了斑,肚子又大了起来,天禾明白了父母消失半年的原因,他们是躲到这里生弟弟的。
砖厂偌大的院子里,都是砖坯和烧好了的砖。就地取材盖了几间临时房,除了天禾一家,还住了几家人,其中还有一家的女人,天禾叫张婶婶的,肚子也大了。天禾照看着妹妹,得空帮爸爸和妈妈搬砖,虽然砖坯垒起的临时房到处漏风,天禾还是觉得满足,毕竟一家人又在一起了。
一天,快中午了,妈妈先下了班,挺个肚子正忙者做饭,天禾在房前逗着妹妹玩,忽然警笛大作,砖厂里开进一辆警车来,下来一大群人,有穿着警服的,有没穿着的,不由分说,从屋里拉着妈妈就往车里拉。天禾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拼命地哭喊着不让他们带走妈妈,但是还是被甩开了。过了一会,张家婶婶也抓了过来,塞进车里带走了。
此后很多年,田禾只要看见警车,就心惊肉跳。
爸爸回来后,马上回家,说是去找镇上的姑父,给天禾和妹妹留下了一些干粮和几包方便面,天禾带着妹妹独自住在临时房里,两天后,看到张家婶婶被送回来了,挺着的大肚子不见了,顿时黑瘦憔悴了很多。第三天,爸爸回来了,收拾家当带她们离开了砖厂。
爸爸带着他们来到了另外一个更偏远的地方,找到个更破的房子安了家,妈妈在晚上被姑夫送过来,大肚子还在,但是人好像失神了,呆了好多天,明显是被吓着了。
几个月后,弟弟在新家的大炕上降生了,接生婆惊喜地喊:“是个大小子,是个大小子啊哈!”,天禾看到守在门口的爸爸长常地出了一口气,笑了。
弟弟几个月大的时候,他们回到村里,毕天禾都六岁多了,要回来上学了。家里已经家徒四壁,连房瓦,门窗,都不见了,让村里的计划生育干部全弄走了。但是父母很不在意,仿佛有了儿子,就有了一切。尽管刚到家干部们马上上门催要要罚款,但是天禾爸爸的脸上的喜色是掩不住的。村子里的人都说,那谁谁家,真是运气好,生了那么个大胖小子。
尽管爸爸干劲十足,妈妈也喜笑颜开,但是妈妈在外跑着生孩子,落下了病,弟弟妹妹还小,一家四口,就那么几亩地,爸爸再精工细作,家里的粮食就那么多了。这个偏远的小村子,又没什么别的挣钱的出路,爸爸农闲的时候,就去十几里外的镇上的水泥预制板厂里打工,补贴家用,但家里还是眼见着拮据了起来。妈妈带着他们,养猪养羊养鸡养兔子,几乎能养的都养了,小院里人畜共处,甚是热闹。天禾上学前,先喂一圈牲畜,然后急赶着去学校,经常地踩着铃声到的。好在天禾成绩好,平常值日什么的又勤快,老师不太责罚的。
尽管天禾每次都拿着考得很好的成绩单带回家,爸爸看了也只是“嗯”一声,表情复杂。他在预制板厂打工,本来一天挣8块钱,大家都说他挣好钱,结果有一次把腰伤了,干不动了,又不肯花钱吃药,妈妈一年四季给用松针蒸,家里老有股怪怪的味道。几年农业税和村里的集资一直欠着,和生弟弟的罚款连在一块,自家都不知道有多少债务了。过年的时候,亲戚朋友,村干部,都在家里赖着要钱。爸爸被逼急了,就阴着脸说:“你们看什么好就拿走吧。”天禾不知道这个家要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债。
小学毕业,上中学要去镇上住校,花销就大了,弟弟也要上学了,天禾看着家徒四壁的家,知道她上学的日子结束了,村里不去念中学的又不是她一个。
天禾在家了呆了些日子,帮妈妈料理家务,下地干活,在地里,看着同学骑着自行车,带着干粮去学校,天禾呆呆地看着人家走远。妈妈说:“天禾啊,长大了再念书也行啊。”
年底,大舅家珍姐姐来拜年,很洋气的样子,珍姐姐在省城的一家工厂打工,年底刚回来。听珍姐姐说大城市的光景,天禾呆呆地听着,羡慕得不得了,悄悄地央求珍姐姐带她出去。
天禾爸妈听说天禾想去省城打工,觉得太远,天禾又太小。不放心,但是天禾坚持,爸妈到底还是答应了,毕竟不管怎么样,出去就省下一个人的口粮啊。
十二岁的天禾就这样走出了村子,在这之前,除了到过爸妈躲着生弟弟的地方和姥姥家,,天禾去得最远的地方是镇上。
珍姐姐带着天禾,坐上了汽车,又转了火车。天禾一路上晕车吐得天昏地暗,顾不得看沿途风景,手里紧紧抓着妈妈给准备的铺盖卷,怕丢了。
也不知走了多远,珍姐姐带着天禾来到目的地,说是在省城,其实是在省城最边缘的城乡结合部,与天禾想象的城市的高楼大厦不同,高矮新旧不同的建筑交错着,杂乱无章。所谓工厂,是老板家一个自盖的二层小楼,连带车间和老板一家及十几个工人的宿舍。厂子是做劳保鞋的,老板娘看了天禾瘦手瘦脚,一团孩子气的样子,就皱起了眉头,好在鞋厂里也有些零碎的小活,穿鞋带之类也不用着大力气,就说“先干着看吧”。
十二岁的天禾,就这样开始了打工生涯。
工厂早上六点半上班,晚上六点,但是工人们毫无怨言,因为是包工,计件,多干多得。老板娘嗓门大,经常骂人,嫌工人活出得不好。她自己原来是一家鞋厂的工人,干活极麻利,出的活也漂亮,所以也看不得干活不利索的人。老板在外跑供销,有时候忙了,也到车间里帮忙,态度还行。天禾虽小,但手脚极快,又不惹事,不计较。慢慢地老板娘的眼神也温柔了一些,有一次还给了天禾一件极漂亮的衣服。天禾才知道老板娘的女儿和她同岁,但是上学早,已经上初二,天禾才想起那些在镇上上学的同学,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而老板娘的女儿,跟她是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晚上,十几个女工,睡在楼上的大通铺上,大家都累极了,洗漱一番,很快地鼾声此起彼伏。天禾有时候睡不着,想着家里父母弟妹,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就无声地哭了。
一个月有一次休假,跟着姐姐们出去,吃四川人做的的麻辣烫,看城市的各种光景,各种人的生活,天禾惊奇而满足。至少,在这里,虽然老板家管住不管吃,但是馒头还是随便吃的,不用和在家里一样,有好东西一定要留给弟弟吃,就连白面馒头,也要掐着吃,省给弟弟妹妹。给家里写封信,不久回了信,天禾知道爸爸的腰好了些,家里的母猪又生了一窝小猪,天禾觉得,日子越来越好了。
年底,天禾拿到了半年的工资,天禾清楚地记得是120块,饭钱和预支的几块零花钱被老板扣去了。天禾给弟弟妹妹买了一套过年衣服,给妈妈买了头巾,给爸爸买了一包老家买不到的治腰的药。
厂子里放假晚,好容易找到汽车,在辗转坐火车,天禾农历腊月二十九才到家,先是在镇上下了车,看到了长了不少个的弟弟妹妹,在等她。再走十里路回家,爸妈都像迎接英雄似地等她。
天禾从纸箱里在拿出了厂子里发的年货,是糕点和火腿肠,尽管弟弟妹妹看得脸都绿了,妈妈还是把火腿肠放了起来,说是用来过年待客,但后来还是偷偷给弟弟了一大半。
除夕夜,天禾把用手绢一层层地包裹着的120块钱,交给爸爸,这是家里第一次出现这么整的大钱啊,爸爸粗糙的手反复地摩挲者那一把钱,脸上带着一点惭愧的欣喜,说村子里旺财叔他们几个男人出去打工,在工地上干了一年,年底,包工头跑了,他们借了盘缠才回来的。没想到小闺女家也能能挣大钱啊。
初一去本家叔叔大爷家拜年,大家都说天禾“白了,高了,吃城市饭了,见世面了”,都羡慕地不得了。有个本家姑姑,其实只比天禾大两岁的,村里论辈分,天禾叫她红姑姑,在家里种地养家畜也呆够了,经常和她妈拌嘴,也想跟着天禾来。想起老板说说可以带一些工人来,天禾就答应带她一起去看看。
“想要走,三六九”,大年初六,天禾就要回省城了,厂子初八开工,临走的时候,妈妈把120元中,给了天禾20块。田禾想了想,又给妈妈塞回十块去,说在厂里吃住,不花什么钱。
红姑姑也在天禾厂里落下了脚,加上珍姐姐,厂子里就有她们村三个人了,大家彼此照应着。
老板家的生意越做越好,什么都做,劳保鞋,劳保手套,都要用橡胶,加热的橡胶的味道一直弥漫着,刚来的工人都被呛得直恶心,咳嗽,大家都知道对身体不好,但这个半岛加工业地区,不是制鞋,就是加工别的什东西,都差不多的,最难得的是老板家不随便克扣工资,所以大家抱怨归抱怨,大都干住了。
家里的日子慢慢有了起色,天禾也慢慢习惯了一年到头回家一次,初六又回来的日子。工休的时候,出去逛逛,天禾爱逛书店。红姑姑爱花钱,爱吃零嘴,从老板娘那里支出的钱花不到月底,就从天河那里借,到下个月再还,好在半年才发工钱,年底可以一并还上的。珍姐姐跳了槽,到了一家水产品加工厂,说是专门生产出口产品的,档次很高,就是要切冰,很多人手上夏天都生了冻疮。
厂子规模越来越大,搬到了一个大院里,宽敞多了,也工厂里进了很多机器,比纯粹的手工作坊好了很多,天禾脑子灵,总是第一批学会用厂子新进的机器。他们还住在小楼里,但宽敞了不少,不用那么在大通铺上人挤人了。因为老板娘一家搬了出去,说是住楼房了。
村里小卖部安了电话,天禾有时候到每月的大休,就可以到街上的公用电话亭子给家里打个电话,但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也不敢随便打,一是要村里的老板去叫人,要收5毛钱的跑腿费,再就是通话费贵的惊人,一分钟一块,是天禾两个小时的加班费。
妹妹上学不算好,小学毕业后,也要出来打工,爸妈的意思也无可无不可,毕竟还有弟弟,过两年马上就要念了,供两个学生谁家都觉得累。。但是天禾坚持让妹妹念下来,学费她来挣,其实天禾对自己没能继续念书一直是很遗憾的。爸妈现在比较尊重天禾的意见,毕竟她顶着家里的半边天了。
天禾出来第六年,弟弟也上初中了,妹妹上到初二,书不好好好念,在学校还惹事,早恋。爸爸妈妈也无法,就让天禾把妹妹带了出来。
天禾把妹妹带到自己厂里,和老板娘娘说了一声,就开始上班了,晚上天禾把大通铺上自己的位置往外拉了拉,把妹妹安排在身边睡下,妹妹一路劳顿,已经很困了,倒头睡去。天禾看着妹妹睡熟的脸,想起她刚出生时,差点被人家抱走,如果被抱走了,给了城里的什么人家,妹妹说不定会过的比现在在好吧?自己拦下她,到底谁对是错呢?还想起那时她们被送往姥姥家,睡在姥姥炕上,晚上妹妹直哭,要找妈妈,还饿,她懂事地小心拍着妹妹睡,怕妹妹老是哭会吵到舅妈,姥姥又要受气。姥姥看着她们,叹着气说:“也怨你妈,怎么就一连生你们俩丫头片子”。现在,这俩丫头片子又远离爹娘,相依为命了。
妹妹从小被弟弟的光辉罩着,似乎可有可无,父母没心管她,他也练就了一身自生自灭的本领,成天笑嘻嘻的,什么都不在乎,也不肯像天禾那样肯干,好漂亮,自来熟,得空就找人聊天,很快就和厂子里的小姑娘打成了一片,天禾也管不住她。
那几年,家里是算是缓过来了,生弟弟的罚款慢慢还上了,农业税,村里的集资也没那么凶了,家里除了弟弟上学,谁都不吃闲饭。有一年过年回家,爸爸说:“田禾,咱们家也往银行存钱了。”天禾看到爸爸一脸欣喜,才注意到到爸爸不是什么时候已经开始秃顶了,腰也没以前那么直了,记忆中那个挺拔英俊的爸爸,,也老了。
弟弟学习很优秀,上完初中,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虽然天禾在外打工多年,和弟弟已经有点陌生,但是每次回家,看到弟弟长得老高,从心里觉得欣喜。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辛苦也值得了。
慢慢地,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出来打工了,有一天,和妹妹在逛商厦的时候,遇到了村里的茂根叔,虽然是一个村的,也是好多年没见了,天禾记忆中他年轻壮实呢,现在在一个工地上干活,晒得黑黑的,老了。说是跟着大鹏干,大鹏的名字天禾很熟的,是包工头,很出息的,过年开着好车回去,村里人都很轰动的。
慢慢村子里能出来的人都出来了,尽管不再收农业税,还有了种粮补贴,但物价飞涨,粮食却不值钱,爸爸妈妈在地里侍弄地不出钱,也出来了,到省城找了一个地方,爸爸给一家建筑工地看门,妈妈在一家包子店弄菜,比在村里挣钱多,不过离天禾的厂子很远,要坐十几站车才到。但毕竟在一个城市了,天禾想不到十几年前自己第一个离家到了省城,十几年后父母也能在省城和她们会合了。
天禾出来打工转眼十几个年头了,小童工变成了厂子里的老职工,工资已经到了两千多,说是还要给交养老保险,天禾觉得自己也要过城市人的生活了。妹妹嫌厂子里太枯燥,早就辞了工,这里干几天,那里干几天,挣了就随手花,根本攒不下钱。很快找了一个打工仔男朋友,同居了,再也不太和父母来往。家乡的风俗是早婚,天禾是村子里比较早出来打工的,没出来的姑娘们大都老早结了婚,或者订了亲。天禾这些年一直在制鞋厂打工,厂子里大都是女工,不好找男朋友。这件事上爸妈也有私心,弟弟还上学,妹妹又挣不到钱。天禾早早嫁出去,不能给家里出力了,所以也不大催她。拖到二十五,工友们们都替她急,红姑姑早就嫁了个当地的村里人,虽然矮点,黑点,但是过得很踏实,给天禾介绍认识了周成,也是老家出来打工的,比天禾小一岁,“女大一,吃陈米”,也挺好的,虽然是老家是临县的,但实际上就隔着几个村子,家里有果园,光景还算好。说是能在县城里买房子,条件这么好,爸妈么也就默认了。村里个姑娘外出打工,跟着嫁到外地的不少,天禾将来算嫁的近的了。
周成也是老实人,初中毕业也就出来打工了,在城西一家电子元件工厂,第一眼看到天禾白白净净,瘦瘦小小的样子,心里就有意了。天禾和周成谈了快两年恋爱,相处的时候并不多,忙的时候一个月见一次,周成老实敦厚,不太爱说话。打工妹们们有了男朋友们大都出去租一间当地农民的房子,同居住着,反正父母天高皇帝远,管不到他们,也不会由村里的人说三道四。不过现在大家观念都开放了。天禾觉得住宿舍挺好,省了一份房租,水电都不花钱,才不会去花那个冤枉钱。而且双方父母都见了面,原来认识当年就要结婚的,但周成家说买房的钱还差一点,再攒攒,一耽搁,就两年,好在今年算好了日子,定在年底了。
弟弟大学毕业了,忙碌了找工作后,也在省内找了一家单位,落下脚来,在大学里谈了一个女朋友,老家也是农村的,买房的事情马上摆在了眼前。天禾知道父母这些年一直在给弟弟攒学费,攒房钱,但是攒了多少,天禾真不清楚,不会超过十万吧,省城里的房子,随便哪套也得七八十上百万吧?就是首付,也得几十万,不清楚他们从哪里弄。
周成家忙着筹措买房,计划在老家的县城里买房子,那里的房价低,一套套二厅的房子也就不到十几万,农村条件好的人家,大都给孩子在县城里买房子,他们这一代人,从小没种过地,留在城市,是唯一的选择。
周成的父母,侍弄果园,挣的钱和周成初中毕业就外出打工挣的钱,一点点存起来,开始打算在村里盖新房,后来年轻人都不回村了,就筹划着给周成在县城里买房,但是年年赞,也就十几万。天禾和周成开始谈恋爱的时候,,红姑姑和她说,“你得管管自己吧,这些年你也对得起你们家了,从小就养家,今年的工资就自己拿着吧。”天禾就不再把工资给父母,自己也慢慢攒了一些钱。
老板娘和老板离了婚,把厂子卖了。天禾和工友们到了另外一家工厂,干过制衣,然后还是回到了制鞋业,这个半岛加工业地区,不缺活干。天禾所在的这家新工厂,比原来的气派得多,大厂房,电脑控制的流水线,订单也多。天禾在上鞋帮这个环节,来订单的时候,天天加班,。
他们抽空给去看了那套交了定金的,在县城的房子,虽然因为是县城的城中村里开发的,比起城里那些高楼大厦,显得简陋寒碜,但是毕竟是楼房呀,他们看着自己将来有可能入住的房子,天禾偎在周成的怀里,笑了。
交易将近,周成家提出了银行存着的的十来万,又借了几万,家里已经连买油盐的零钱都没有了,天禾拿出了自己攒的总共两万块钱添上,还是不够,但就差七千,就可以交房了,天禾算计着,再过一个月多点,她就可以领到厂里拖了半年的上半年的全勤奖,再加上她和周成当月的工资,就可以顺利交易,领到房钥匙了。
看了那套房子,天禾高兴得几天都没睡好,没事的时候,她会设想将来的生活,虽然暂时没有钱装修,住进去后一定收拾得干干净净,住了十几年的集体宿舍,从来没有自己的单独的空间,现在将要有自己的家,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呀。将来,她会和周成在里面生儿育女,他们的孩子和城里的孩子一样读书,不用再小小年纪出来打工了。
厂子这几年越来越不景气,好不容易来了大订单,工人可以加三天班休一次,所谓的休息,就是不用加班正常上班而已。只要加班,天禾都一次不漏。大家开玩笑说,天禾为了房子要拼了。
天禾本来就瘦弱,一个月下来,出奇地瘦,工休见到周成,带她去吃了新疆拉面,两个人计划了半天怎么能凑够那七千块钱,马上就要攒够了,两人都很高兴。分手的时候,周成送她到厂子门口,难得说了一句让她感到很温暖的话:“不要太累了,你脸色不好。”
那一天,又是加班,车间里机器轰鸣,大家在流水线各自的位置上忙碌,天禾飞快地操作机器,一只只鞋帮被完美地缝在了鞋底,然后重回传送带,走向下一个流程。天禾忽然感到看东西发花,眼前就黑了。流水线上急速传过来的鞋底,堆在在了她的眼前,小小的身躯,马上被淹没了。来回巡视的车间主任看到了成堆的挤压鞋帮鞋底,非常不满地喊:“怎么回事?天禾,江天禾。。。。。。。”
天禾在昏迷中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在医院,爸爸妈妈和不太常见到的妹妹,都到了,似乎哭过的样子。
尽管大家都瞒着天禾,天禾还是很快知道了自己的病情----白血病。
她有些懵,这些年一个人在外,有时候病的挺厉害,一次感冒,怕扣全勤奖,边上班边激烈地咳嗽,拖成了肺炎,咳地骨头都疼,晚上只能坐着睡--害怕咳得声音太大影响到工友睡觉,连着咳了两个月,也挺过来了,虽然知道白血病是很要命的病,但怎么就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周成是晚上赶过来的,也有些懵,还是那么憨憨地,看不出表情。天禾开始还想说几句自己没事的话,但是还是哭了。周成就说:“咱们还是有医保的,你不用担心。”
虽然听起来这样的安慰怪怪的,天禾还是感到安心,天禾是农村户口,农保还是可以报销一部分钱的,虽然在厂子里干了多少年,但私人厂子难得会给工人交保险。就是有的厂子愿意交,多数工人觉得还不如钱到手更好,毕竟都要养家,
忙乱了一阵子,大家都接受了天禾生病了这个现实。住在医院,真是花钱如流水呀,,虽然有医保,但得出院才能报销,而且好药大都是自费的,爸妈从家里拿来的几万块钱,几天就花光了。厂子里送来了一万块钱,加上天禾平时人缘不错,工友们又捐了几千。平时老是青黄不接的妹妹,竟然无中生有,瞒着男朋友送来了三万块钱。天禾躺在病床上,感动的不行,有觉得自己很无能,拖累了大家。
周成每天下了班就赶过来,和天禾妈妈替换照顾天禾,碰到医院催费的时候,就去交钱,大家都夸小伙子忠厚。
大夫告诉家属,病很难治,最佳的方案是骨髓移植,最好是亲属之间捐献,如果配型成功,就可以移植,亲属抓紧配型,现在用药控制着。大夫说了,配型成功,移植费用也得四十万,不加后续治疗费用。
不用说移植费用,先期的十来万治疗费,也没听见个响就没了,眼见着,父母的头都白透了。
弟弟实习回来后,看到姐姐的样子,也哭了。
周成爸爸也来了,还带着侍弄果园的草帽,衣服也没心思换,看了天禾,眉头皱着,说:“闺女,咱安心养病,安心养病。”
晚上,周成爸爸和周成去了医院边上一家大排档,父子两个喝了几盅,当爹的问:“花了多少钱了”?周成闷闷地说:“没细算,也得几万了吧。”周父说:“这病,能好吗?能好了,咱花多少钱都花,这个,这个。。。。。。。不是个无底洞吗?”
见周成不语,周父又问:“你算算,你爹娘一年挣几个一万,你一年挣几个一万?那个房子,还等着付款呀!”
周成嗫喏着说:“房子还急着过户吗?她现在这个样子,还结的婚吗?”
周父恨恨地说:“你怎么就那么糊涂呀。”
晚上,周成回来,天禾问:“爷走了?”周成应了一声,坐在板凳上,许久无言。天禾也不问了,安静地想心事。
周成有了心事,话更少了,来了就呆坐着,他手里的钱已经被父亲控制,医生来催费,净尴尬,慢慢也来得稀少了。有一天,天禾接到周成的电话,历来不会表达的周成,讷讷了好久,说了句“你要好多要好好吃饭”,无头无尾地,就挂了。
从那天起,周成再也没来。
天禾静静地躺在床上,想着就在一个月前,怎么筹划着筹钱,怎么想着将来布置新房,没钱装修了,就怎么先住进去,怎么攒钱装修的温馨舒适,甚至想到了要当妈妈了,挺个肚子的样子,像厂里那些大月份还坚持上班的怀孕女工。
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
妈妈开始骂人,骂周成家不是动东西,当她知道天禾给过周成两万块钱,暴跳如雷,嚷着要去找周成,拼了命也带要回来,天禾说:“妈,算了吧,他交的费已经不止两万了。”
住了一个月半后,,妈妈陪着天禾,爸爸来了,医生正好催费,妈妈应着,看妈妈和爸爸出去了,回来后,妈妈脸色不善,天禾说:“妈,咱没钱了吧?”
妈妈怔了一下,说:“还有的,禾,还有的。”
父母手里有多少钱,天禾从来都不惦记的,反正是要给弟弟买房子的,和周成定亲后,她还为不能继续帮弟弟,颇内疚了一阵子。现在已经花了十来万了,不管他们还有没有钱,她也觉得他们对自己够好了,是自己不好,拖累了家人。
下午妹妹来了,带了她亲手炖的鸡汤,这个自己从小带的,长大了又一直不那么听话的妹妹这么体贴懂事,是天禾没有想到的。大夫又来催费,妈妈应着,后来就和妹妹出去说话了。天禾听到妹妹和妈妈的争吵,混乱中,天禾听到妈妈喊了一句“以后死了的死了,活着的不活了?”
第二天,妈妈给天禾买饭回来,天禾吃了几口,说:“妈妈,我要回老家。”妈妈愣了一下说:“老家没人了,回老家干嘛?”随即,哭了。
天禾出院那天,全家都到齐,刚工作的弟弟也请了假,妹夫租了一辆车,破例花了几千元的租车费,一路回到了老家。
路上,大家都说说,老家空气好,在老家养着,会好得快。
早有本家叔叔把许久没住的房子打扫干净,烧暖了炕,大家把天禾扶上炕,虽然硌得人生痛,天禾还是觉得无比安心,终于到家了。她疲惫至极,一下子睡了接近十个小时。
大家住了两天,都纷纷赶回了省城,都是请假回来的,能怎么样。妈妈留下来,照顾天禾。
妈妈出去半天了,还没回来。天禾静静地躺着,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各种声音,村子里那么破败,幽静,似乎与世隔绝了。她在这里出生,长到12岁,就再没有常住过,刨去跟着爸爸妈妈躲计划生育那几年的颠沛流离,在她二十七岁的生命里,还不到一半。另外的十五年,她是在省城里过得,虽然过了那么久,从来就是飘零在那里,不是自己的家呀,这里无论怎么贫穷,破败,毕竟是她梦牵魂绕的故乡啊!现在她又回来了,像倦了的鸟,飞回了巢,而且再也不用离开了。
想到这里,她又安然地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