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沏好了一壶茶，是去年的茶叶，您若想要喝一口，我愿为您呈上一杯茶。

若是尝了味，解了渴，路过这简陋小茅屋，便是您的世界，万千条道路任君走。我笑着送走屋子里的客人。

我是一只妖灵，一只住在在桃花山的小妖灵。我是这座山上的唯一妖灵，生在桃花山，长在桃花山，守在桃花山。若我的生命最终也会像寻常人类那般结束，那我应该还是会死在桃花山。我爱这桃花山，爱到不能离开它。

桃花山太美了，发现它的美的不仅仅是我，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来了，来到了我的桃花山。是的，这桃花山应该是我的，就像我是桃花山的一样。不过，我倒是愿意分享。桃花山的美景总引得远方的旅人慕名而来。这些人倒是有趣得很，不，是他们的故事倒是有趣得很。

因为时常寂寞，索性在这桃花山下搭了座小茅屋，有屋便会有人来，有人来便会有故事可以听。

我喜欢听人们的故事，我的喜欢与生俱来，我是桃花山上的一个喜欢听故事的小妖灵。

故事可以短暂地驱散寂寞。

搭这么一座小茅屋废了我不少的劲儿。我才刚刚化为人形不久便着手了。我时常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总是随心。我该有一个屋子，于是我便动手了。山上的桃林为我提供了很好的材料，不过看着轻松实质上累人得很，我的骨头就像人类一样强壮又脆弱。茅草长在山下，我抗拒离开山，于是最初的构想成为了一座小木屋。

我的木屋在山上的哪个角落呢？寻着桃花飘的方向走，便是我的家了，它在桃林深处静静地立着。我总归是不喜欢太吵闹，僻静些不至于接触太多的人，也不至于见不着人。

我忽略了一件事，屋建好后已经是冬天了。山上的雪来得早，堆的厚。桃花早已凋谢，我失落地闷在屋子里。

一枝梅花，一枝长在桃花山的梅花，倔强地抖落了压在花瓣上的雪。那抹红，直扑扑地闯入我的视线。我起了身，沏了壶茶，坐在窗前，就着月色，赏了整晚的梅花。不知这棵梅树从何而来，建屋时为何一直没有发现它，它就这样出现了，如此华丽又如此安静地出场。上弦月竟也如此皎洁，星星都黯然失色。寂静，我喝茶的声音，虫鸟兽鸣声，呼呼风声。这都是为梅花准备的音乐吧，不然它何以如此动人？我失了神，茶已凉。

我大概是睡着了的，从未体会过的感觉，舒适地、安然地、美妙地，入了梦，梦中梅花桃花温温柔柔地落了满山，不知何人站在山顶上眺望。

我醒了，我的第一次梦中醒来。下了整晚的雪，停了。清晨反而更寂静。我起了身，踏在雪上，梅花积了不少雪，我替它抖落了雪，怜惜地看着它，我以为它会开口同我说话，终究是没有。

桃树都光秃秃的，朽枝摇摇欲坠，被雪装饰了一番倒是别有一番风味。我踏着细碎的步子朝着桃林更深处走去。

这片林，何以如此深？若不是我生长在这里，怕不是早就迷了路。我渴求遇着一两只动物，要是能遇见人便更好了。确实是遇着了的，河里的鱼、无处藏身的野山鸡。它们身手过于敏捷，我刚踏入它们的领域，已而寻不着它们的身影。我就像冬眠了一般，失了大半的力气，漫步在这白茫茫的桃林中。

好一只寂寞的妖灵啊。

山上倒是有不少的动物，有的孤傲得很，狼见了我就像没瞅着一样，说走就走。小狼倒是乖巧得很，可是狼群们太护着小狼们了，我难以接近它们。虎啊、鹰啊都和狼一个性子。兔子们、小鸟们活泼亲切得很。这使我很快乐。寂寞总还是如影随形，在冬天啊我太难遇见这些可爱的生物了，山中的动物大都有冬眠的习惯。我学着它们冬眠，反而是清醒得很。

寂寞的妖灵半寂寞半不寂寞地地度过了整个冬天。

开春了，桃树在冒芽的同时也冒了花苞，然后慢慢绽放。梅花仍然是那么倔强，尽管花瓣的颜色慢慢地淡了下来，已然淹没在这大片的桃花中，它不羞涩、不退缩，它仍在坚持着。

我也坚持着，终于是见着了，人类。

我迎来了我的第一位客人。开卷难，开局难，第一步难。这位客人着实让我有些惊。他的衣着他的身份让我惊。这位客人提着一只插着箭周围血迹已干涸的兔子，背着弓箭、斧子朝着我屋子的方向走来。

不难解释之前的那阵莫名的疼痛感是怎么回事了，是兔子啊。死掉了。这座山的动物今天格外安静，也是因为他吧。我能够感知这座山的所有生灵的死前的痛苦，不过因为修为太低，也仅仅只是这样。

这是一位年轻的猎人。年轻的脸上满是坚毅，鬓角的碎发一丝不苟得可爱，我看出了一位年轻人该有的朝气蓬勃以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不过看他的熟练程度应该是积累了不少打猎经验的。我虽然对他很抗拒，但总不能闭门不见人。我也自知难以改变他什么，总之尽快送走他就是了。

他敲了门，说是想讨口水喝。我开了门，迎着他坐下。沏上茶，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呆坐着。手中的兔子想放下却没有放下，我想开口对他说请随意，他已起了身，说着他还是去找找小溪吧。大概是没想到我怀疑如此麻烦的让他喝茶，他以为我会直接给他一瓢水。我是妖灵哦，我可以感知人类的想法。我觉着这猎人倒是有趣，忍不住留下了他。他无奈，卸下背上的工具与手中的兔子，乖乖地坐了下来。

“您是上山来打猎的吗？”我觉着我问的有点白痴。猎人上山还能有什么事？

“嗯。”他手中拿着茶杯，动作停顿了好一会儿。

“您随意。别客气。”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喝着，学着我的样子轻抿了一口。

我笑了。这个猎人和我想的实在是不一样。

“茶杯小，您别介意。您口渴了吧，多喝几杯。”

猎人从上山到现在都没有喝过一口水，已经渴得不行了，倒也没有那么矜持了。

沉默。长久的沉默。我紧张得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好。猎人和我一样的状态。茶水是喝足了，可是喝足吼的他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才好。

哦，对了故事。我是为了探寻人们的故事而存在的妖灵。

“令尊也是猎人吗？”

“嗯。”

“为何您一人上山呢？”

“家父冬日遭狼群袭击，至今卧床未起。”他脸上满是沉痛之色。

他衣着虽不破烂但粗布麻衣的，洗得发白想必出身穷苦人家。

“一只兔子……怕是不够开销吧？”

“嗯……”

“……”

“感谢您的招待，我想我该走了。”他起身，向我拱了拱手。我已没有理由要留他，只是故事并不完整。

那么就让我来将这个故事补充完整吧。母亲因为过于操劳双目失明，父亲捕猎不幸被发了狂的熊袭击，身受重伤，至今仍未痊愈。苦命的姐姐为了缓解家中的困境选择出嫁，出嫁时却给不了她像样的嫁妆。弟弟年纪尚幼，他再也不能专心苦读了。在那个艰难的冬日，他挑起了家中的担子，半书生成了猎手。

故事大致如我所想。这便是他的苦衷。真是个优秀的猎人呢，短短几个月就已经如此熟练。不过，多了一个猎人也多增了动物们的苦衷。

这便是这个世界的简单绝对平衡之理，无人攻破，无妖攻破。

猎人走了，茶还温热着。我细品着未喝完的茶，看着那半杯茶久久出神。真是个朴素简单的故事。

我的第一位客人，因为是第一位，所以难忘。顺序的先后是很重要的。

人，生存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而生存。桃花山有美景，为一睹这漫山桃花盛开之景的人类是为了这景而存在的吗？

山下的桃花落败了，山上的桃花刚刚冒出花骨朵。错过了桃花的人们赶往桃花山，桃花山不吝啬展示它的身姿给任何人，无差别对待，管你有无心思欣赏，我偏就这么美。我的美既是给你看，又不是专门给你看。

山上是清冷的，大多数人至多到达半山腰便会下山去。美是美，却不一定需要身处其中，在山下看也是甚好，可览全景。山太高，日落猛兽出没，我不知是该感谢他们还是应该哭丧着脸，我的客人太少了。全被他们挡了去。真是不解风情的一群兽。

我还是心喜他们的。他们的确是好邻居。

我的寂寞更甚从前。每接触一个人，便多染一份寂寞。可我贪恋与他们接触的短暂时间，贪恋他们身上的故事。

什么样的故事最动人？故事的动人之处在哪里？

人啊人，你为何多情?

……

我的客人们给我带来了很多故事，我虽不满意，但我也是从中获益了的。我的情感越来越多地堆摞在一起，消化，为我。

妖灵成人了。我终于不再受这座山的拘束，我可以踏出这座山，我可以看见听到更多的故事，任我选择。

从人类身上获取的情感，让我，不能离开。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原来是这样啊……我的泪竟止不住，苦命的恋人啊，你们的故事虽动人，但苦涩啊。

将军啊我的将军啊，我是你未喝完的茶，我是你们一起采的茶叶，我是她的执念，我是本没有使命的茶叶啊。

姑娘啊我的姑娘啊，我是你洗净的茶叶，我是你精心挑选的茶叶，我是沾了你的血的茶叶啊。

由你们而生出的妖灵，被善良被真情浇灌的妖灵，愿让你们想见，愿用所有的故事之力给你们幸福，愿倾尽一切，拥抱吧，恋人。

在桃花山有一座小屋，生活着一对恩爱的夫妻，他们的生活简简单单，清贫幸福。夫妻二人喜茶，尤喜旧茶。院里长了一棵茶树，初虽孱弱却越发枝繁叶茂。

妖灵啊，去哪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