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在会稽山下的黄檀溪边,隶属诸暨,紧邻绍兴、嵊州。此地东边群山连绵,谷深山陡,雾锁云横,三涧劈山夺流奔涌而出,跌落成一条玉带,汇成了黄檀溪,山水裹着沙石日积月累淤积成两岸的沙滩地。源头的深山老林中,香榧婆娑,角麂幽鸣,瀑布悬空,溪流淙淙。
两岸以沙田居多,旧有“日日三百桶,夜夜归原洞”之说。这谚语烙印着农人们饱受沙田缺水漏水之苦的辛劳和无奈。现在,两岸的沙田平坦开阔,灌溉便利,早已难觅一眼眼水井、一杆杆拗称的踪影了。
唏嘘慨叹人定胜天的伟力之余,蓦然幽思,五十年前、百年前、几百年前的黄檀溪又该是怎样呢?
我们似乎还能从一些地名中依稀探寻到一些历史的踪影。
史载:黄檀溪两岸多生黄檀,溪水因此而得名。溪边一村,名檀岙,想必此处必是长满了檀树的山岙。现在的山上,还能找到一些像杯口粗的檀树,只是檀树已不多见。有人曾在山石下挖到过斗筒般粗的檀树根,根木竟做了两张箍桶匠的大推刨。檀树木质坚硬,生长缓慢。你可试想一下,那檀树根不知要经历多少个斜阳深深的悠长岁月。宋代,这里还是林密水深、滩宽流急、幽篁遍地、远离尘世的“桃花源”。相传,南宋末年曾有一位元帅隐居于此,研读兵法,策马练兵。抱憾的是,祖祖辈辈在祠堂里供着的滚龙帅旗,“破四旧”时被化为灰烬。
据祖辈的人说,日本佬来的时候,溪边尚还有连绵四五里的大树林,林内古树参天,林荫蔽日。为了躲天上下的“鸟蛋”,嗡嗡的“大黄蜂”飞来之时,村人们就避难于此,渴了倒身就喝一口清清的溪水。后来,这片树林,在大炼钢铁的时候被砍伐殆尽,大树成了炭渣,林地被开垦成了农田。
这些史料表明:至少在60年前,黄檀溪两岸还是林深树密,青山绿水的典型山区地貌。
逝者如斯乎!如今地形依旧,茂林修竹不再。两岸密生的黄檀、幽竹已乘风而去,昔日绵亘数里、遮天蔽日的林地成了百倾良田,只偶尔还能在田坎沟边觅见一二丛砍了一茬又一茬依然顽强生长的小黄檀。这些残留下来的孑遗,向你傲然地挺立不屈的灵魂,供你凭吊怀古……
溪水缓缓地在鹅卵石中流淌。曾经粗犷剽悍、狂放不羁的龙躯已被堤坝降伏,湍急的流水变涩变瘦了,溪中垒满了鹅卵石,溪水退缩一侧,欢快的歌喉喑哑了,像个落魄的流浪汉,又像一首忧伤的曲子似泣似诉……
百年前的黄檀溪畔,村舍几处,林木掩映,竹子夹岸,斜伸入溪,拂人面颊,溪水清清,绿水长流,游鱼伴舟,老牛偃卧,牧童放歌,飞鸟应和……称得上是一幅颇具古风的水墨山水画卷。
我那仙逝已久的奶奶曾经对我说:她小的时候,竹排沿黄檀溪可一直上溯至皂溪丫溪口。山里人家,大都备有竹排,或隔三差五将柴爿划到下游的枫桥古镇去,换些油盐酱醋,或串个亲戚,贺个喜,道个忧,或赶趟庙会,极其方便。那时,交通闭塞,去枫桥仅有羊肠小道相通,要翻过好几道山梁,男人也得走大半天,更不用说小脚女人了。
赶庙会,到繁华的枫桥古镇去走一趟,逛个热闹,对久居山里的女人来说,无疑如逢年过节一般快乐。民风淳朴的山里人,可没那么多规矩,不信女人不出门这个邪。小脚女人们,坐在自家竹排的毛竹椅子上,鱼贯而下,隔筏道个短长,对支山歌,唱段越剧,说说笑笑,打情骂巧,一路嬉闹……唱累了,喊累了,笑累了,头一偏便可照照水中的倩影,与游鱼嬉戏,捧把清水洗个脸,绾个发髻;渴了,随手掬起水来,喝一口;甚或捋起水来,泼那管不住自己眼睛的男人一身,似怒似笑,不亦悠哉乐哉?两岸茅舍稀疏,竹子离披,芳草如茵,青山含情,左盼右顾;竹排悠悠,随波逐流,竹篙左一点右一点,飘飘荡荡,划动一溪的笑声,顺流而下……
遗憾的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源头两边的陡坡上毁林开荒,山体裸露,沙石倾泻,不出几年,溪床中堆满了累累的卵石,堙没了泛筏中流的欢声笑语。现在的我们,只能到梦境中去追寻放筏黄檀溪的乐趣了。
沧海桑田,梦中的青山绿水,耸翠跃金,溪流平缓,清澈见底,她是那么的醉人,那么的沁绿,那么的迷离甘醇……只可惜,如今青山褪色,绿水已逝。人类在向自然无止境地索取创造高度的物质文明的同时,是否想到我们自身也在失去些什么?
再过百年、几百年,黄檀溪不知会变成咋样?后人也会手抚泥土,从“溪”的地名中来寻找流水的影子吗?
唉,那令人魂牵梦绕的山呵,水呵,绿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