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我才能看到亲人们住过的那些小岛?
夜晚,在门口,在大海面前
人们披着淡蓝色衣裳抽着烟
——耶麦
直到我找到耶麦的诗歌,我才发现一个线索,要站在一个位置上阅读梵高的《向日葵》,就必须真正懂得法国南部山地的阳光,那些崎岖的山地里的人们,真诚而朴素,足以支撑他们全部人生的就是无比亲切的温暖的阳光和可以眺望雾霭迷蒙的远处的森林。离开真诚,我们何以懂得人生?
1888年8月,梵高完成《向日葵》,在写给他兄弟的信件里有这样一段话:
I work on them every morning starting at sunrise as they are flowers that wilt quickly and you need to do the whole thing in one go.
显然,一切关于《向日葵》这幅作品的全部契机和寓意都在这里:一切转瞬即逝,花朵毫无例外,一口气要表达全部世界的存在感觉,对于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来说,直接触及的是对于生命本质的理解。在完全懂得存在本身不以人的意志出现的凋谢感,带来了内心世界过于单纯的冲击。梵高像极了一个站在刑场的观察者,他得面对一个客观存在不和时间商量的必然结果。一朵花的凋谢,造成了太多起伏不安的情绪,这一情绪是如此地和梵高的性格吻合,融洽,极度的一致。曾经热烈至极享受阳光而张扬过的向日葵,此刻开始凋零。如何“一口气深入整体”,逼使梵高不得不在每天日出之际就审视眼前的向日葵。
每个礼拜天,树林都在晚祷
人们将要在山毛榉树下跳舞吗?
我不知道……我又知道什么呢?
一片叶子从窗沿落下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一切
——耶麦
正如耶麦在诗歌中的提问一样,梵高在法国南部炽热的阳光里,感受到了另外一种令人惊悸的景象:如果一朵花会转瞬即逝,如果一个生命迅速消亡,保存于我们记忆里的该是怎样的形式和联系?梵高的伟大就在于他不断提醒后来的所有艺术家,也在不断提醒全部艺术历史:艺术如果不讨论精神层面的深邃内涵,艺术将荡然无存。耶麦的诗歌透着极其强烈的忧虑,这种来自于真诚的朴素的忧伤,会形成磅礴的力量,会和整体的生命发生始终说不大明白的关系,他的《向日葵》,仿佛“音乐中的拜伦”莱昂纳德·科恩一样,透明的幽暗,使所有的芬芳都浸透了生命的情感经历,艺术从来不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幻想或者神经质的工作,试图让艺术和神经质发生关系,是我们距离伟大艺术的黑暗屏障,是我们对于真诚这一生命品质的亵渎。任何真诚都比深刻艰难,任何深刻都是真诚的插曲。从这里出发,我们全部的人生就会复归于真诚,而并非深刻。真诚,会让生命屈从于自然的丰富和变化,会让一个人孤独寂寞的思想变得伟大和永恒,会让一幅作品处于艺术的巅峰。耶麦的诗歌,梵高的画,科恩的声音,都是如此的一致。当艺术越是有力地拒绝假象的时候,艺术的力量才会惊撼不已。
为什么会有我现在的生命……难道我生来不就是
为了在高山顶上,拄一根拐杖
在散乱的雪花堆中生活,而别人
都在和穆宁静的日子里成长?
——耶麦
在我和挚友的聊天里,我们谈到梵高的《向日葵》。她告诉我,梵高是她的男神,她甚至跑到巴黎去看梵高的作品,然后嚎啕大哭。我应该是听见她的哭泣的,是在旷野,在白天的阳光沉落于远处的山峦,一切都处于黑暗,任何骄傲放纵的生命,那些肆无忌惮的花朵只残留某种轮廓和令人深陷其中的思考。艺术一直是透过黑暗寻找光明的人类话语,艺术不制作黑暗的故事,艺术围绕着生命讲述那些转瞬即逝的美与真诚,然后回旋于永恒的所在。这让我想起了沈从文记述的那个被杀的男子,雨夜里到山峒里和死了的女孩睡觉,被发现,泥泞里拐了脚,临刑前,嘴角是轻轻的笑。这就是艺术,小说和绘画都会同时到达生命的顶峰,那里距离天堂最近,像威廉·布莱克的诗歌一样:
在荒原尽头
手指可以触天
梵高意识到这样的“凋谢”所带来的巨大伤感,面对整体迎面而来的画面,他必须竭尽全力,甚至不惜一切代价。于是,向日葵这一自然生命的任何形式,都转换为梵高对于生命的理解,对于存在的执著,对于艺术哲学无尚荣耀的直觉。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匆忙如此过客般地来去和消失 ,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在“散乱的雪花堆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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