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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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茶事是一家咖啡馆,也是H城近一两年新晋的网红店。岳柔第一次来,兴奋新奇,又掺杂着难以言说的自卑。店门口的服务员领着她朝里走,转过一幅半合的屏风,一条五六米长的走廊布置着书架,书架上排满书籍,岳柔没看清一本书名,就走到了尽头。眼前豁然开阔,十几个卡座似的包厢随意散落,大包厢可坐五六人,仅一两个,位于店中央。小包厢仅坐两人,分散店内两侧。卡座靠背很高,只要人坐下来就看不见头顶。每个卡座又是一个独立的小空间,让人感觉私密又妥帖。岳柔跟着服务员走向预订好的位置时,路过三四个卡座,她瞥见每个卡座内都坐着一对儿小情侣,他们或对坐,或并肩,都在窃窃私语。人员满座的店内出奇地安静,但在安静之下,每个走进的人都能察觉空气里涌动着的躁动和暧昧。

服务员在一处靠窗的位置停留,请岳柔落座。这是一个小巧精致的空间,两边墨绿色的皮质沙发中间摆放着一张大理石的小方桌,岳柔在面朝店门口的一侧坐下来,左右看顾,并不觉得拥挤。身旁悬垂繁复的落地窗帘将窗户勾勒出弧形的视野,让人在透亮冰凉的窗玻璃旁顿生温馨之感。而窗外映入眼帘的风景,似乎又把卡座的空间拓展到室外,温馨之余又添一重愉悦。

岳柔情思难抑,她被陈立平绅士浪漫的风度包围,她为陈立平这次选的约会地点而感动。这是给她的惊喜?她恍然大悟,明天就是陈立平跟她表白五年的纪念日。岳柔忽觉心脏漏跳了一拍,若是这样,她是不是也需要做些准备?至少要说些什么,岳柔摸摸发烫的面颊,暗暗下定决心,自己要再主动坚定一些,她得提出让陈立平娶她,他们应该结婚的,不是吗?她都快三十岁了,不想再等了。虽然陈立平说的也不错,等买好房子,迁好了户口,以后孩子上学有保障。可岳柔并不觉得这是多么重要的理由,也不想被这些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的外在条件牵绊,没有房子车子没关系,分居两地也不要紧。只要两个人不离不弃,房子首付马上就可以攒够,工作以后可以慢慢调整,日子总会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岳柔感到脸颊的滚烫蔓延到耳根,她摸一下耳垂,看向窗外。翠竹依依,随着春风摇曳。被翠竹半围起来的小池塘,正汩汩往上冒着喷泉,形成白色的泡沫。四月的翠竹吐露着新叶,几丛如紫红云霞的桃李,盛开正艳,与翠竹相间,很容易让人想起竹外桃花三两枝的情致。可能冬日的寒气还未完全消散,室外的遮阳伞收拢,临水依竹的铁制座椅空无一人,热闹繁盛的春日美景里又混杂着一番宁静清幽的孤寂。这处小小的春景又勾起岳柔的情绪,她想起来了每日身在其中的乡村景色,比此处更胜一筹,除了翠竹桃李的点缀,还有若绿色长龙起伏的茶树在山间丘陵蜿蜒,云雾霭霭,正是采茶的时节。可惜陈立平不大愿意回乡,更愿意待在喧嚣热闹的城市,她只能一趟又一趟跑来与他相见。一会儿一定要告诉陈立平此时的故乡风景正美,陌上花开,可缓缓归来,山野的相见不会比城里网红店的相见逊色多少。

岳柔转头,再环顾这间网红咖啡店,头顶的吊灯做成兰花形状,装饰的枝干被光影投射于墙面,呈现枝影横斜的效果。与落地窗正对的墙面是一幅巨大的手绘,描绘的是乡间清明前后采茶的场景,让出身茶乡的岳柔有种似曾相识之感。相比靠窗位置的透亮,靠墙的位置并没有因为光线昏暗而显得压抑,相反经过暖色光影的点缀,具有一种平静安适的治愈效果。岳柔有点儿佩服这个咖啡店的老板,真厉害,也挺奇怪,不但把茶与咖啡这种中西不同的味道混合,而且店里的装饰,又能让乡村景色与都市生活融合在一起,这两种极端的反差做出来的效果也没有让人觉得不伦不类,反而颇受年轻人的追捧。

既然是一家网红店,主打的流行单品必不可少。春日茶事最受欢迎的是一款命名为醉兰香的咖啡,尤其是谈恋爱的女孩子,都喜欢来春日茶事约会,点一杯醉兰香,尝尝恋爱的味道。据传,醉兰香是咖啡店老板与老板娘的爱情故事,拿铁融合了绿茶的口感,初尝是咖啡深烘的焦香,细品之,舌尖会留有绿茶淡淡的兰花香气,若有若无之间,余味悠长,令人念念不忘。若只是咖啡与绿茶的混合,哪家咖啡店都能做,并无稀奇,遗憾的是,无论哪家咖啡店都做不出醉兰香的味道。它的独特之处就在于那款秘制的绿茶,没人知道老板的绿茶从何而来,只从传闻里得知,拥有兰花清香的绿茶有老板爱情的味道。

几乎每个月都要来H城的岳柔,每次下了火车,换乘公交从城北到城西,会路过至少三个春日茶事的咖啡店,可她从来没有走进过。每一个身处恋爱中的女孩,都怀着爱情的期待与悸动。岳柔也知道,有些东西不能以多大用处来衡量,它存在的价值或许只是为了让兴奋满溢的情感有所安放,恋爱中的少男少女对醉兰香趋之若鹜,不过是将爱情的甜蜜与浪漫寄托在味蕾上。在岳柔的内心深处,她的爱情与普通的女子并无不同,她也有关于爱情浪漫的想象,可她对现实有着更理性清醒的认识,一杯醉兰香价格30多元,几乎相当于她这个乡镇小公务员每天工资的三分之一,她觉得自己还不具备去享受一杯奢侈咖啡的条件,她得把钱攒着,让钱去发挥它更大的作用。

自从去年陈立平说过打算在城里买房,岳柔每个月的工资更不敢随便花。尽管她也明白,陈立平不会因为30多块钱的吝啬让她的愿望落空,可过惯节俭生活的岳柔,有时候宁愿自己委屈也不会过分苛求他人,她习惯了用否定和拒绝来回应生活中在她看来不切实际的浪费。每次坐公交车路过,岳柔会把目光锁在春日茶事的巨幅招牌上,透过门口的缝隙,想象着它内里的结构布局。但随着公交车的驶离,目光的移动,岳柔也会慢慢淡忘。她又会把目光盯在那些高楼林立的住宅小区。

陈立平说在H城买房,首付至少得准备60万左右。她和陈立平扒拉了各自的存款,再加上家里的支持,还有10万元的空缺。陈立平有些焦虑,岳柔并不担心,她心里充满了期待与憧憬。一想到她与陈立平从少年的玩伴儿,到中学的同窗,然后各自考上大学,再到毕业后找工作,分居两地,她们都没有走散,岳柔心里会升起莫名的温暖与坚定。只要他们一起努力,情比金坚,这就是最大的财富,攒房子首付,不过是时间问题,他们在这个城市早晚能筑起属于自己的小窝。也许明年,也许后年,等她再下火车,就会有一个明确的家的方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次见面都有不同的下车地点。岳柔一想到她和陈立平会为一个共同的目标努力奋斗,心里会有种比喝一杯醉兰香更大的满足感。

岳柔欣喜的是陈立平仿佛感知到她深藏心底的秘密,这一次进城来见面,竟然约她在春日茶事。岳柔看到陈立平发给她的定位,一眼就认出这是她往常坐公交车路过的第二家店。从坐上火车开始,岳柔就沉浸在难以言表的巨大喜悦里,这是独属于陈立平与她心有灵犀的默契。下了公交车,岳柔特地去就近的公共洗手间把衣裙的褶皱抻一抻,把坐车搞乱的头发梳一梳,对着镜子小心翼翼涂了个口红。

服务员将一杯清茶放在岳柔面前,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向服务员微笑以示感谢。透明玻璃杯做成手掌易握的形状,杯中的茶水翠绿明亮,氤氲的热气凝结成细微的水珠凝结在杯口,熟悉的茶香让岳柔轻微皱眉,端起茶杯,喝一口,温热驱散了身体从外面携带的寒气,惊讶又让她喊住了正打算离开的侍者。

“冒昧问一句,这茶你们从哪里采购?”

服务员满脸困惑地看着岳柔,用微笑回以礼貌的解答。

“女士看来是懂茶的,我们这款茶叶细品有兰花香气,也是我们醉兰香里搭配的绿茶,是我们店里的招牌。茶叶来自哪里,我们也无从知晓,这需要问老板自己。”

“你们老板在吗?”

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唐突让服务员为难,岳柔立马改口道。

“我的意思是你们老板能找到这款绿茶,我觉得很意外。哎……你又怎么会知晓呢,谢谢你。”

目光跟着服务员离开的背影,岳柔朝门口张望,她在一心一意等陈立平,心情忐忑期待又甜蜜。她出神看着某处,其实她自己都不清楚看到了什么。此时唯有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才能惊觉她的失神与迷梦。岳柔忽略了眼前的人影闪现,她没注意周围谁来过谁离去,在她的意识里,那些掠过的人影,不过是走来走去的服务员在殷勤招待着客人。她也没听清服务员跟她说了什么,应该是问她是否现在点喝的,她礼貌机械地摆摆手。

陈立平出现的那一瞬间,岳柔恨不能从座位上跳起来,激动地起身朝他挥手,差点打翻桌上的茶杯。她平复心神,下意识扶住茶杯,一脸温柔的笑意看着陈立平走向她。陈立平没有岳柔那样的兴奋,走到座位边也没有多余的寒暄,径直坐了下来,问岳柔点过了吗。岳柔心里有些失落,摇摇头说在等他,要跟他一起。

陈立平扬手招呼服务员,娴熟地给自己点了一杯美式,才问岳柔喝什么,岳柔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她茫然无助地看向陈立平,陈立平转头跟服务员说,给她来一杯拿铁,岳柔没说话。似乎知道她心里所想,陈立平轻松一笑,满不在乎的语气。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点醉兰香。这些都是商家营销的噱头,不过是拿铁兑着绿茶。你天天在老家采茶、炒茶,还没喝够?来这地方上这个当,咖啡还是要喝原汁原味的才正宗。”

岳柔无所谓,看着陈立平只是笑。

“只要跟你一起,喝什么都行,反正也没怎么喝过,说不定还没咱们家的茶好喝。”

两杯咖啡端上来,陈立平取走了那杯像汤药汁似的黑褐色液体,剩下一杯端到岳柔面前,岳柔看着杯中正上方的心形拉花,幸福地看向陈立平。陈立平催促岳柔尝一口,岳柔喝一口,说有些苦,陈立平说,第一次喝咖啡都是这样,又将白砂糖推向岳柔。

“根据自己喜好,加些糖会好点儿。像我现在喝习惯了,只喜欢什么也不加的美式,要的就是那口苦味儿。”

岳柔诧异地看向陈立平。

“你常来吗?”

“周末没事,时不时跟同事一起喝个下午茶。”

“下午茶?”

陈立平又招呼服务员,罗列着需要上的甜品和小食,岳柔仿佛没听见,她在想心事。当陈立平点的吃食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他跟岳柔讲解着,岳柔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下意识抗拒。陈立平还在兴致勃勃地给她介绍。

“就像现在,吃着蛋糕,喝杯咖啡,聊聊天,就是下午茶。”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我这也是工作需要,我的工作你也帮不上忙,就没怎么说。”

岳柔盯着陈立平,看他低下头,为了抑制心底的失落蔓延,她问陈立平:

“今天的约会是为庆祝你跟我表白五年的纪念吗?”

陈立平茫然抬头,又迅速将目光垂下。岳柔说:

“我又攒了一万块钱,你呢?算算离咱们付首付还缺多少?我们努努力,今年年底应该差不多了吧。我想跟你结婚,我爸妈天天催我,让我去相亲,每次我都要想办法躲掉。她们说我再不嫁人,过了三十岁,只能找二婚跟人家当后妈了。”

陈立平突然双手抱头,岳柔看他痛苦又纠结,问他是不是有事儿。陈立平放松下来,只是许久不说话,看看窗外,端起咖啡喝了五六次,终于艰难开口。

“岳柔,对不起,是我负了你,你怎么骂我都行,我们不能结婚了。我……我……爱上了别人。”

“什么时候的事?多久了?”

“一年多吧。没有告诉你,是担心你难过。”

“现在为什么不怕我伤心了?你又耽误了我一年多,是你一句‘对不起’就能赔得起的吗?”

水雾漫上眼眶,岳柔忍住。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工作日她要去乡里上班,周末要帮家里采茶。可她太想陈立平,趁着周末一天下雨,她匆匆赶来与他见面。陈立平住的是单位集体宿舍,她们每次短暂的相聚都选在便宜的连锁酒店。那次时间过于匆忙,他们只在酒店里开了间钟点房,她还记得陈立平抱着她时的心疼与不舍,她相信自己的感觉,那骗不了人。可他刚才又说一年多了,岳柔恶心又愤怒。

“她是城里人吧?”

“岳柔,我受够了被别人看不起的眼光,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赶不上那些城里人,他们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拥有我们需要奋斗大半辈子的房子车子。我……对不起你,我自私无耻,我也不想这样对你,可她怀孕了……我会把你给我攒钱买房子的钱都退给你……你以后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我不值得你爱……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就当是咱们今生无缘吧。”

岳柔再也忍不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汩汩而下。她分不清自己是委屈还是难过,对她无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没有任何征兆地被陈立平说出来,她这个当事人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听着被动接受。岳柔为自己感到深深的悲哀,她竟然被陈立平牵着鼻子走到这个地步,她觉得自己像个小丑,曾经的付出与痴情,就像一个笑话。她怨恨地盯着陈立平,就是他,让自己变成了那个不穿衣服的皇帝,被众人围观,只有她自己不自知,还在卖力地表演。想起自己刚才走进春日茶事沉浸其中的独角戏,多么悲愤屈辱。还有过往的时光,讽刺得就像虚幻的泡沫,瞬间破裂。五味杂陈,气血上涌,又带着无计可施的锥心疼痛,岳柔感觉自己能原地爆炸,想也没想,端起手边的咖啡,也不管滚烫冰凉,朝着陈立平泼去,压抑而凶狠地吐出一个字:

“滚!”

岳柔仿佛看见自己的心被陈立平撕裂成一片一片,又揉成齑粉,而他身边的人却将齑粉抓起,像狂风席卷沙尘那样扬向半空,他们哈哈大笑,只有自己像个傻瓜。岳柔把头撇向窗外,她觉得自己丧失了意识,像麻不不仁的石像。意识稍回,她只想尽情地流泪,也许眼泪流尽了,她就有力气回家。她不知道服务员什么时候已经来过,将桌子收拾干净,对面卡座上还坐了一个男人,他说话语气温柔,仿佛能抚慰人的心伤。

“我就是春日茶事的老板,还好吗?刚才我来过一趟,可惜你根本没看见我。”

岳柔泪眼朦胧地看着眼前的人,明明近在咫尺的距离,却像隔着遥远的水岸。岳柔无声的哭泣不再隐忍,她的抽泣急促而颤抖,仿佛在漫天席卷的悲伤里找到了出口。可眼前的人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言不语,不惊不扰,等待着她从痛彻心扉的悲伤里跋涉归来。他把纸巾一次次递给她,一张张干爽的纸巾,被岳柔的眼泪揉搓一团。岳柔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对面的人就陪着坐了多久,直到从不能自已的抽泣里抬起头,岳柔才感觉到自己双眼浮肿,鼻塞脑胀,她抬起头,囔着鼻子说:

“这也算春日茶事提供的贴心服务吗?安慰失恋的人。”

“这要看缘分。”

老板招呼服务员新上一杯咖啡,推向岳柔。

“这是醉兰香,你尝一下。”

岳柔像听话的孩子,端起面前的咖啡喝一口,放下,皱起眉头。

“分明很苦,为何会说有香气?”

“我也觉得很苦,我也不知道为何大家都说有香甜味道。可能这就是爱情的盲目吧。想听一下我的爱情故事吗?”

“不想。”

“可我想讲给你听,也许你听了,会在我的悲伤里找到自己的小确幸,就不会这样伤心。你的那个男朋友最后一句话说对了,你值得更好的,他配不上你。”

“你偷听我们说话?卑鄙。”

“告诉你个秘密,我开春日茶事就是为了偷听恋人说话,我一直在等我想要的爱情答案。我还是想跟你讲讲我的爱情。”

“你是觉得我还不够伤心吗?故意往我伤口上撒盐。”

“你的伤口治愈需要时间,不在乎我撒的这点盐。也许你听完,我撒的不是盐,是疗伤的药。”

“想讲就讲吧,反正我现在没事儿,也不知道去哪儿,也不想去哪儿。”

岳柔看着窗外渐起的暮色,闭上眼仰起头,靠上座椅的后背,双手用食指揉着发疼的太阳穴。

“你不用担心时间,我已替你安排好今晚的去处。”

老板轻柔的嗓音落进岳柔的耳内,娓娓道来,那是一个已经过去却又不曾走远的故事。

凌晨23岁的记忆里,有纸醉金迷的挥霍,有走马观花的女朋友,还有与父亲剑拔弩张的冷嘲热讽,他几乎具备了一个纨绔子弟该有的一切特征,但凌晨从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就喜欢看他父亲讨厌他又对他无可奈何的抓狂。就算这样,凌晨依旧不满意。惹一个人生气,不能总是千篇一律,也需要有创意,凌晨得不断创新,才能调动起与父亲持久为敌的动力。

大四那年,同学都在找工作,凌晨在想怎么为难他的父亲,他要找一个让他父亲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得到的工作,然后他会嗤之以鼻地丢掉。一想到父亲着急上火,被他气得干瞪眼的模样,凌晨就斗志昂扬。

凌晨把山区支教的申请表扔到他父亲的办公桌上。打电话告诉他,虽然他的儿子不符合申请条件,但他儿子很想去锻炼一下,也许两年后会有脱胎换骨的转变,让他的父亲自己衡量,他的儿子是否值得他赌一把。凌晨有时候觉得他父亲挺好哄的,他只要把自己画成父亲对未来期待的那张大饼,他父亲就会全力以赴去成全儿子,真是傻得可笑。

凌晨的名字出现在学校支教的名单里,他露出胜利的微笑,可以着手自己下一步的计划——撂挑子逃跑。可惜这次凌晨失算了,比学校安排的集体出发提前一个月,他父亲的秘书带了两个人,把凌晨押上车,直接开小灶把他送到了支教的地方。

到了村口,那些人把凌晨和他的箱子卸在尘土飞扬的路上,秘书掏出100块钱现金递给凌晨,并转达了他父亲的话,别想着跑,这100块钱是他来到这里的所有财产,是可怜他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没饭吃。如果花完还需要钱,就自己挣。说完,秘书带着几个人扬长而去。凌晨看着绝尘离去的汽车,把100块钱扔到地上,又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土,揣进裤兜。

扶着箱子的拉杆,凌晨茫然地站在路边,他拉起箱子打算朝有房子的地方走。一个人影朝他小跑过来,越来越近,凌晨看清是一位姑娘,她拿下头顶的草帽,捋了下脑后的马尾,她的肤色不是太白,但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在这个天气还有些微冷的四月天,她额角竟然渗出细汗。她问凌晨是不是来支教的凌老师,她说话紧促,一句连着一句,不等凌晨回答,已经自顾自说了一大串。她说她是乡里负责文化工作的宣传委员,她正在山上采茶,突然接到上级的电话,来接支教老师,不好意思来晚了,请凌晨不要介意。她很热情,伸手就要接过凌晨箱子的拉杆。凌晨看到她的手指头带着微黄的青黑色,嫌弃地躲了一下,她似乎意识到凌晨的反应,尴尬地缩回手在衣角擦了擦,凌晨更嫌弃。

她带着凌晨走到村委会,拿来钥匙,给他打开一间屋门,告诉凌晨以后就住在这里,距离学校一里地,指给凌晨学校所在的方向。她似乎察觉到凌晨的不高兴,不再说话,拎起屋里的暖水瓶出去,打来一瓶热水,放回原位。她让凌晨先休息,有什么事随时联系她,带上门离开。凌晨把自己扔在床上,坚硬的床板让他一下坐了起来,摸着后背狠狠拍了拍床,再轻轻躺下。刚离开的那个人又一阵风一样撞开了门,凌晨倏一下坐起来,厌恶地看着她。她低着头进来把一张纸放在桌上,难为情地说,太着急,忘记敲门了,刚才只说让凌老师有事联系她,忘记留电话了。凌晨无话,她又离开了,这一次带门用了点力,凌晨听到“咯嗒”锁落的声音。不由暗自腹诽,这样莽撞没礼貌的人,还是第一次见。

凌晨一点都不想教学,一星期过去了,他只去学校报过一次到,再不露脸,每天不是去学校的后山上晃荡,就是躺在自己的屋里睡觉。他的100块钱所剩无几,就算买泡面,他也难熬过下一周。他还抱着仅有的一点侥幸,他赌他那个父亲不会不管他,他也不相信他会被困死在这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小村子。凌晨的侥幸还真应验了,不过来的不是他的父亲,而是那个接他的宣传委员。她敲开凌晨的屋门,黑着脸瞪一眼开门的凌晨,环顾一圈他的小屋,先拿门口的笤帚扫地,扫到桌边,又开始收拾桌上的零食袋。收拾完,她平静地问凌老师什么时候去教课,凌晨懒得说话。她长舒一口气,扭脸朝凌晨连珠炮似的开火,凌老师既然不愿意教学,为什么要浪费支教的名额。来了又不教学,这样不负责任的行为不觉得很可耻吗。凌晨被她的话激恼,质问她有什么资格这样说自己,她毫不示弱地看着凌晨的眼睛,告诉他,因为他的不负责任,影响了学校的教学工作,也影响了她的工作绩效,如果凌晨明天还不去上课,她会去县教育局举报,让他直接卷铺盖走人,别在这里不干事碍人眼。说完要说的话,她“嘭”关上门离开,凌晨有气无处撒,抬脚朝门踹了一脚。

凌晨不负责任的工作态度被全县通报,他拿起书本走进了教室。回归正常没三天,风波又起,他曾经众多女朋友中的一个竟然亲自来找他,凌晨看着眼前的女朋友,想了许久是谁,他劝她赶紧走,这里住的地方都没有,重点是他根本不爱她。谁知女孩不相信凌晨的话,铁了心非要住下来陪他。凌晨没办法,抱着报复的心态给那个宣传委员打电话,让她帮忙给所谓的女朋友找个住处。她好像忘记了之前的不愉快,倒也和颜悦色,把凌晨的女朋友安排住在自己家里,让凌晨放心,保证照顾好。凌晨苦笑,再次劝女朋友过一夜就离开,谁知女朋友神秘一笑不作声。第二天凌晨上课,发现那个女朋友坐在最后一排。五年级的孩子,已懂人事,一堂课不看黑板,也不听讲,一个劲儿地朝后看。凌晨把一节课熬着上完,走出教室门,发现宣传委员正从教室外的台阶上起身。她看着满脸堆笑从教室后门出来的凌晨女朋友,又看看凌晨,一通讥讽,凌晨的女朋友恼羞成怒,回骂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宣传委员不以为然轻哼一声,说真正爱一个人,是两个人一起成长,她才不稀罕只会恋爱脑地拖彼此后腿。她目光凌厉地盯着凌晨,警告他如果他的女朋友再影响教学,她还去举报,凌晨就等着被处分,记录进档案,跟他一辈子。凌晨领教过宣传委员的厉害,知道她一定说到做到。况且凌晨心里也清楚,他的叛逆只针对他父亲,排除这个因素,知敬畏,守规矩,担责任,他还拎得清。若再被通报一次,这是多丢人的事儿,凌晨想想都觉得耻辱。凌晨像他父亲押送他支教一样,当天下午就把所谓的女朋友押送上车,警告她不要再来。

第一个月发工资的日子到了,凌晨的花销已经山穷水尽,他体会到没钱的痛苦和挣钱的不易,拿着被扣绩效的工资,生气地找校长理论。和蔼的校长宽慰他,负责乡里支教老师工作的宣传委员扣得更多,由于她的工作失职,导致严重的教学失误。凌晨羞愧地低下头,从校长办公室默默退了出来。

凌晨从学校附近的小超市买了点瓜子之类的小零食,走到宣传委员的家门口,笑嘻嘻地说今天发工资,请她喝下午茶。她热情地接待了凌晨,搬了两把小竹椅放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又泡上一壶今年的新茶。透明的玻璃壶内,凌晨看到漂浮其中的绿茶,芽叶相连,舒展成朵,形似兰花,泡出的茶汤鲜翠澄澈。尝一口,清香回甘,凌晨问她这茶叫什么名字,她说没有名字,村子小,产量少,每年村民都将自己炒好的茶直接卖给茶商,也卖不上价格。凌晨说若考虑以后的长远发展,就要做自己的品牌。这里是石佛村,看茶的品相和色泽,他就姑且给茶取个“石佛翠兰”的名字。她佩服地看着凌晨,反问他明明很有能力,为什么不好好工作呢?凌晨趁机不好意思地跟她道歉,检讨自己的胡闹影响了她的工作,让她被扣工资。她开玩笑说自己尽管在乎钱,但也没掉钱眼里。工作嘛,肯定有好有坏,重要的是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全力以赴,做好自己的分内之职。她端起一杯清茶,跟凌晨约定,两个人一起努力,争取下个月把这个月扣掉的钱再挣回来,凌晨跟她干杯,说一言为定。

真正投入教学工作,凌晨发现自己像换了个人。他觉得石佛村真是个好地方,努力上进的孩子们让他找到了被需要的成就感,他忘记了父亲,忘记了城市,忘记了以前的生活。他喜欢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去宣传委员的家跟她聊天。他很享受坐在小院里,望着眼前翠绿的山丘,吹着山野里刮来的凉风,悠闲惬意。他喜欢听她爽朗的笑声,也喜欢偷偷地在背后观察她的一言一行。

一次又一次的交谈,彼此的熟悉换来两人朋友般的知心。凌晨向她敞开了心扉,告诉她自己针对父亲的叛逆行为是因为恨他。18岁那年,凌晨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可常年身体孱弱的母亲也离开了自己。母亲离开不过半年,父亲又再婚,娶的那个女人已经怀孕6个月。凌晨气愤父亲背叛了母亲,理所当然把母亲的离世也算在父亲头上,对父亲的不能原谅随着时间推移,变成他代替母亲的复仇。凌晨说到心痛处,红了眼眶。她温柔地递给他一杯清茶,用凌晨从未听过的柔和语气说:

“我无权评判你父亲的行为,但我知道你的母亲一定不希望自己的儿子生活在仇恨里,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快乐幸福呢?你要知道你活着最大的意义不是跟你父亲作对,而是不辜负你母亲对你的期待。”

不管过去多久,凌晨永远记住了这句话,他认为那就是自己的母亲在借用她的口,告诉他活着的真谛,指引他走出迷茫。

当凌晨意识到自己的心追随宣传委员而跳动时,生出一丝恐慌,随后又坦然,他静静地守护着自己的暗恋,甜蜜而幸福。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姑娘,与他之前认识的女孩不一样,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敷衍了事,他需要慎重。听说她出差去城里开会,已经晚上8点多,乡间小路漆黑一片,她还没回来,凌晨一个人担忧地在村口徘徊,他从夜晚等到黎明。清早下地干活的老乡路过,凌晨小心翼翼地打听,老乡笑得暧昧,告诉凌晨她没回来很正常,可以住在她对象那里。凌晨的心碎了,犹如正在经受着凌迟的酷刑。他心情沉痛,双脚虚浮,回到村委会的小屋,昏昏沉沉从清早睡到傍晚。醒来,凌晨决定将自己的心意深埋心底,有些人注定只能放在心上静静守护,说出来自己都觉是亵渎。

两年支教生活结束,凌晨难以相信,自己竟然获得了模范支教个人的荣誉称号。这次离开也许是永别了吧,凌晨不甘心,他鼓起了勇气,向自己心里那个早已心有所属的姑娘表白了心意,他说:

“我爱上了你,我回城会等你两年,若两年你与我没有任何联系,我会认为这是上天的安排,我们真的有缘无份,我就彻底放开,我们各自安好。”

岳柔望向夜幕降临的窗外,蘑菇型的地灯发出白色的光晕,幽静清冷。竹影摇动,像数不清的柔软臂膀拂过蘑菇头,她第一次知道,人的眼泪可以是无尽的,抹一把,转头,看着对面的男人,她尽力微笑。

“凌晨,谢谢你的厚爱。我不值得你如此待我。”

男人仿佛没听见岳柔的话,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

“为了让她知道我在等她,我开了春日茶事的咖啡店,我让店里的绿茶从石佛村采购。我开了那么多店,成为恋爱男女的约会地,想着她来城里探望男朋友,总要进来一次,喝上一杯,我相信她一定能喝出石佛翠兰的味道,那样她是不是就会问一句老板是谁,或者会想起些什么。可惜我错了,专注在爱情里的人,眼睛看到的永远是单行线上的某个人,其他人早被屏蔽在视野之外,我不知道这是自己的幸还是不幸。”

“原来高于市场价格采购我们石佛翠兰的人是你,村民们一直对你心存感激,感激你给了我们石佛村的茶叶一个名字,提升了它的价格。你为什么不明说呢?”

“渴望爱情的人对自己总有种盲目的自信,会一厢情愿地认为,靠自己的聪明和能力,为自己心爱的人打造一个充满浪漫想象的梦境,若能成功,这是多么值得赞颂的英雄行为。”

凌晨笑得忧伤,看着伤心的岳柔,顿觉不舍,问她:

“听完我的爱情,你心里是否好点?不要被一个小小的失恋击垮,我认识的岳柔可没有这样脆弱。天不早了,我已经在店旁边的酒店开了一间房,你好好睡一觉,明天再回去。”

两人从春日茶事出来,夜凉如水,岳柔抱紧双臂,紧了紧身上的外套,跟着凌晨走,两人无话。走到酒店门口,凌晨驻足,对岳柔说:

“我送你就到这里吧,你自己进去,前台报我名字。我也要回家了,我这刚结婚一个月,正是新婚燕尔,新婚夜我跟老婆保证过,只要不出差,每天都要准时回家。”

“好,再见。”

即将分道扬镳那一刻,凌晨没能忍住,内心酸涩,眼眶发热,突然转身喊住身后的姑娘:

“岳柔,要幸福啊!我会一直喝着醉兰香,当它不再苦涩,我就知道你找到了幸福。”

岳柔没有应声,迈开脚步,留给凌晨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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