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他死了,然后草草的被埋了。他是怎样被埋掉的,只有在场的知道,当然也绝不会有几个人关心。他是笔者的故人,埋他的那几位也是,笔者也熟悉他下葬的那块地儿的一石一木,所以即便笔者当时并没有在场,但本文中所写的下葬的情景笔者可以担保与当时情况八九不离十。本文描述的其他场景和对话纯粹是笔者的虚构,是他们没说过但笔者想让他们说得,不为别的,只为了给他个公道。至于他,当然也是有名有姓的,但笔者觉得他姓甚名何也改变不了他生来就注定的命运,而且算到那个名下的那些账目也甚是糊涂,所以就不想用他的真实姓名,但本文某种意义上却又是对他的纪念,也不好取个假名字,所以就叫他X吧。由于文中的对话也不是其他几位真的所说,所以究竟谁说了什么也并不重要,为了方便,那几位也一并用字母指代了事儿。接下来言归正传,让我们来简短地说说这事儿吧。

  八月末的一天,天近正午,大大的日头挂在天上,炙烤着大地。打远处就可看到在杂草灌木丛生的荒坡上的一处,几个汉子挥动着镐和锹在掘地。穿过一条没入荒草,几乎无迹可循的小路,走到近前看,原来这里是一片坟地,他们正在挖坟。天儿太热,这苏拉石沙岭子地也确实难挖,虽然挖出来的坟坑还没多深,他们已经个个汗流浃背,浑身湿透。旁边不远处的一块儿青石头上坐着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妇人,在低着头流泪,神情悲伤落寞。她身上穿白色的衬衫,深色的裤子,臂上缠了黑纱,已经花白的头上缠着块白布,看起来是待下葬的人的亲属,在她的前面放着一个不大的木匣子,不用说,里面装的就是待下葬的X了。

    上个礼拜,村里派A坐车去市二监狱把X的骨灰坛子给提了回来。其实半年多之前,X就查出来患了肝癌,已经晚期了,疼的他嚎天动地,哭爹叫娘,一心想回家。二监狱已经往村里打过很多次电话了,让派车把人接走。这事儿让村里着实犯了难。X的房子连宅基地三年前早被他弟给卖了,接回来没地儿安顿。再说都病成那样了,眼看不能活,接回来怎么照顾呢?让谁照顾呢?他娘,也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位老妇人,十几年前就离家出走了,据说现在在离这儿三十多公里的更深的山沟里与一个无儿无女的鳏夫搭伙儿过日子,多少年都没回来过了。他弟,也就是卖了房子的那位,现在也在牢里呢。不用说,妻儿他是更不可能有的。亲戚呢?本家呢?也不是全然没人管,但都是说接人回来没问题,但开销村子里得先有个说法。村里班子开了几次会,大概合计出接回来可能开销的数目,然后一致决定这人是怎么着也不能接的。然后电话再来就是扯皮搪塞应付的功夫了,直到上个星期叫人去领骨灰,大家才松了口气,现在事情就好办了。村委的几个头碰了个头,决定让村里的木匠赶工打个木匣子装骨灰坛子,定个埋的日子,能来不能来不管,想办法通知他娘一声,然后以大队的名义找几个人去挖坟下葬,算队里工份儿,年底跟其他钱一起结,完事儿了再让哥几个找个地方吃个饭,挂村里的帐。现在已经开始收秋了,村里给的工份钱也很少,其实人并不是很好找,更不要说是这种事儿了。但村里的干部毕竟是干部,对大事儿小情还是了如指掌的,找的也都是估摸着情分上能来的,其实也用不了这么多人,但毕竟是农忙时候,怕有应承了再来不了的,就多叫了几个,再说了,都来了,也多花不了村里几个钱。A、B、C、D接到通知后,虽说都有事儿,但也都没推托,就是商量好晚点去,因为早上凉快,起个早可以到田里先干会儿农活,回家吃完早饭,休息会儿再拉上那个木匣子上山。 等他们到了那片坟场上,X的娘已经在那儿了,缠着黑纱,带着孝,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

    他们停止往深的再挖了,因为木匣子实在是不大,天也太热,地也着实难挖。把木匣子放进去后,他们让X娘先撂了锹土,然后就一起把坑填平,攒出个坟包。因为挖出来的沙土太少,他们又在附近稍松软的地方铲了些草皮带着下面的腐土拍在坟包上,直到看起来够大,够圆,然后在坟前用青石板垒了个供台,又按照习俗将准备好的柳木桩子围着坟钉了一圈。看他们都弄好了,X娘走到供台前摆上准备好的酒肉果品,又烧了几刀纸,然后起身准备走了,可没走几步,就回转身扑在坟上嚎啕大哭起来。他们都没拉她,也没劝她,站在旁边等她哭得没劲儿再哭了,才把她扶起来,搀着她往山下走。

    路上有很多杂草,本就不好走,搀着个人走就更加困难了。B嘟囔了一句:“这山现在可真是荒了。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在这山沟儿里住的时候,一天到晚在这山上疯跑着玩,放牛放羊,砍柴火,采药材,摘酸枣,带着狗追兔子.....那时候林子是林子,坡地是坡地,现在都被草和矮树给漫了,连条路都快找不到了。”C接过话,说:“是啊,彻底荒了。现在的孩子们谁还上山啊,平时送到学校里,回来也都尽在家里看电视,玩手机了。”接着A和D也加进来,开始边走边聊起小时候的事儿了,虽然那时候生活不怎么好过,但对于他们来说,在这山林里一起疯玩的日子应该是人生中不太多的快乐时光,当然也包括已经埋在土里的那个。

      他们都生在这个离村子稍远的山沟里,站在远处沟口的公路上往沟里望去,可以看到这山沟就像手心里捧着东西的一个巴掌,而他们几家住的房子就建在掌心里。对着他们房子的是座直插向上的山峰,山顶有两块儿很大的石头连在一起,远看像和尚敲的木鱼,所以乡亲们都把这主峰叫木鱼峰。它像这手的中指,顺着这峰沿左侧下来,有两个逐渐矮下来的山头,像这手的无名指和小指,然后山势缓慢下降一直延伸到沟口。木鱼峰的右侧也有一个稍矮的山头,在这稍矮的山头向下一截儿处延伸出一个山岭,像手的拇指,在右侧也一直伸到沟口,山形左右相对把这个山谷围了起来,形成一个喇叭口,对着从村子里横穿过去的国道公路。从国道公路到木鱼峰山脚有三、四公里的纵深,在其间绵延着高低起伏的数个山丘,在丘岭之间淌着几条小溪,它们在山谷低处汇流成一条小河,他们的家就建在河的两边。而他们的祖辈们辛勤劳作,曾经把这山谷打理的井井有条,他们幼年就长在这个有条有理的世界里。但山里的生活终究是艰难不便,陆续他们都搬出去,在村里的公路两边建了新房,后来国家为保护水土,又封山育林,这山谷也就逐渐荒芜了。

    说着话,不多时他们已经下到山脚低处他们以前的老房子所在的地方,车子就停在那里。约定个中午吃饭的地儿,各自就上了车向山沟外的公路开去。本来他们想带上X的娘一起,但她毕竟上了岁数,又折腾了一天,眼看是没什么气力了,加上悲伤过度,也吃不下去饭,所以载她的C就在沟口公路边的小卖部买了点吃的,喝的,安顿好她,让她边吃喝、休息,边等回去的公交车。饭店选在水库旁边的度假村。其实村子也是在一个更大的山谷盆地里,三面被山围着,只在东南边有个出口,之前是一条河,五八年大跃进时在出口处筑了座水坝,蓄了水,这里就变成一个大水库了。C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把菜点好了。住在水边,方便的是鱼虾,也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现成的,他们要了几样,又加了一个凉皮拌黄瓜,一个水煮花生毛豆,一壶茶水,一捆啤酒。酒菜上了,他们就坐下边喝边闲聊起来。当然,因为今天的事儿,聊不了几句,话题自然就转到X身上了。

    A问大家:“上学的时候,谁要丢了东西,大伙都会说是X偷的。校里一共也没多少人,跟他同年级的除了E和F别人也都在这儿了,他究竟偷过你们东西没有,反正我不记得他偷过我的。”

      其他几个没接话,似乎是努力在回忆以前的事儿,过了一会,大伙都说也实在想不起X偷过他们什么东西,也不记得在学校里谁抓到过X偷东西。

    A接着问:“那大伙为什么老说他偷东西呢?”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C悠悠地说:“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他娘吧。想想X他娘也不是多坏的人,但她那个脾气确实把村里的人几乎都得罪光了,也连带着害惨了两孩子。因为他娘的缘故,我娘就不让我和X玩了。你们还记着他娘当时是怎么样骂街的吗?”

    B说:“那怎么能忘的了呢?那会儿只要她一开始沿着街开骂,大人小孩子就都跟在后面看热闹。也没人劝,其实也没人敢劝,她那股火上来,好赖话都不听得,你劝她,她连你一起骂。” D插进来说:“我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她和G她娘干架那次。两人从马路上一直扭打到公路沟里,互相扯着对方头发,脸抓花了,身上的衣服也撕了,显着怀,漏着里头的内衣,真是让人开了眼界了。”A说:“是,G她娘也不是善茬,她块头也大,要是一般的娘们儿,可不敢和X他娘动手。”B说:“老爷们儿也不敢轻易动手。你们还记得有一次她在堵在H家门口骂,H他爹气不过,出来照她脸上给了她两巴掌。她就躺在他家门口,堵着门躺了差不多一天一宿,你能怎么着她,最后还不是服软道歉,谁能跟她那么耗啊?光景不过了?所以稍微还要点脸的人都不敢招惹她,惹不起躲得起,后来就几乎没人和他家来往了。她自己不觉得有啥,还觉得自己本事,反正没人敢和她计较,她做事儿就越发不讲究了。掐人家园子里几颗菜,偷打别人树上的枣,类似的小事儿很多,都被人看到过的,但明着不说,暗地里不知道怎么编排她呢。大人背地里说的话,孩子们都听到耳朵里了,所以就喊X是贼,也把他当个贼防着。”

    A问:“我家搬下来的早,后来也住的远,不怎么记得他爹了。他爹也不管管他娘吗?”B说:“他爹是个石匠,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上的石窝里干活儿。他和我爹关系不赖,人也是好人,活儿做的也好。我家盖房子打地基的石条都是他给做的。但就是好喝酒,除了做活儿,闲下来没多少时间是清醒的。地里家里的事儿,他根本不管。喝醉了,家里人也不敢招惹他,惹了他,他往死里打他们。他那时候赚的不少,他家日子也能过。但差不多咱们小学四年级那年,不知道得了什么病,突然就死了,然后他家的日子就难过了。他和他弟很快就不上学了。像我爹这样之前和他爹关系不赖的想帮他们一下,因为他娘,来往两回,也就算了。他娘熬了几年,熬不住,在他十五还是十六那年就走了,留下他带着他弟过活儿。他地里的活干的不孬,地里不忙的时候带着他弟打个零工。但他弟不正干,胆子也大,据说他是真偷,不过他也算仗义,乡亲们和村里的东西他倒没碰过。警察第一次找上门是因为隔壁村丢了几个电机和潜水泵的事儿,查来查去,查到他两兄弟头上了,不知道究竟是谁偷的,反正他弟也小,最后他就进去了。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儿,要是托个人,花点钱也关不了多久。但是他俩没关系,也没钱,结果就被关了三年。那三年,刚开始村里照顾他弟,后来他把家里的地包给别人,自个跑了,也不知道和什么人一起混。出来后,他也没再回家,也没人再见过他,据说是在市里打工。三年前他弟回来卖房子,才知道他早就又进去了。以我对他们兄弟的了解,我觉得他多半还是给他弟背黑锅。”

    B的手机突然响了,打断了他的话。他看了一下,是在县城寄宿上初中的大女儿打过来的,他就离席到旁边找安静的地方去接。酒菜也吃喝的差不多不剩什么了,田里还有伙儿等着他们,在山上折腾了一上午也累,吃饱喝足就更是有点困意了,他们就都准备回家睡个午觉。等傍晚凉快了,再到田里干会儿,所以就散了。

      B接完女儿的手机,也开车往家走。在开过山谷口的那段公路的时候,他把车速放慢了下来,隔着车窗向山谷望去。午后的风正吹着,从山谷口吹向谷里。近处一片谷田里的谷子随风上下起伏,谷穗摇摆,惊起啄食谷子的一群麻雀,它们顺着风,向山谷里飞去,目光略过它们,在视野尽头是葬着X的荒坡,草木在风中凌乱地招摇着,仿佛在向他招手,他知道这个荒坡早晚也是他的归宿。他决定等农忙完了去看看他的女儿,鼓励鼓励她,让她好好念书,在他去找X做伴儿之前,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孩子们能找到通往其他地方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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