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安居士还想再说些什么。永苌已大步朝离主台最近的位置走去。这时圆慧大师刚刚入座,他一见永苌便眯了眼,苍老的脸上登时浮出慈爱的笑意。
“小师弟?”
永苌和圆慧拜的师傅,是同一个辈分的师兄弟,故而二者虽然差了六十岁也还能以师兄弟相称。这在讲究辈分的门派当中并不鲜见。因此永苌立刻双手合十还礼:“师兄。”
圆慧慌忙将永苌扶起:“你向来身子不好……”他顿了一下,仔细打量着永苌的神色。只见他的脸色苍白略显憔悴,但精神风采竟与他日截然不同。
永苌道:“苌无大碍。”
语气和他的眼神一般,淡漠中透着一股子疏离。
圆慧慢慢收回了手。他忽然想到什么,猛地朝南边望去。那里云雾缭绕,依稀可以看到悬崖峭壁上的一棵歪脖子老松。
怀安居士见此也朝那边望去,可是他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不同。
圆慧以低不可查的声音轻轻叹了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
说完他让小沙弥招呼众人坐下,开始今日的讲法。
怀安居士眼睁睁地瞅着永苌神态自得地换了个离圆慧最远的位置。那里靠近树林,哪怕做点什么也没人可以发现。
他眼珠子轱辘一转,立马挤到永苌身边。为了不让永苌生气,还硬生生地挤出一脸抽搐的笑。
永苌只当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他拿出一串磨得发亮的檀木珠,闭着眼,一颗一颗地拨弄着。
怀安居士很快就觉得无聊了。他想了想,凑到永苌耳边低声说道:“方才说到那只朱鸟……其实我曾经在这山中见过……”
他话还没说完,天空猛然传来一声凄厉的鸣叫!大家不禁都朝空中望去,只见苍天白云间,一只浑身染血、有着巨喙的怪鸟忽地脑袋一低,顷刻如支嗜血的利箭一般,气势汹汹地朝他们这里猛扑过来!
“保护好大师!”不知谁大喊一声,整个法会顿时乱成一团。所有的僧人都挤到圆慧大师身侧,护着他赶紧离开。唯有永苌还是坐于原地,雷打不动地拨着佛珠。
怀安居士本想逃跑,可一见永苌这般模样,也只能咬着牙齿挡在他跟前。
电闪雷鸣间,那只怪鸟已经冲到永苌头顶。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它忽地一个侧身,竟是减了冲力,稳稳当当地停在永苌跟前。
浓重的血腥味让永苌忍不住睁开了眼。
“你来了。”永苌说,好像没有看见怪鸟身上惊人的血量。他站起来,推开腿脚发软的怀安居士,走到怪鸟跟前,垫着脚,才勉强看到它的眼。
怀安居士已不忍再看下去了。他觉得那只怪鸟一张嘴,顷刻间就能咬断永苌还不够它塞牙缝的脑袋。
但永苌并没快要成了食物的觉悟。他见怪鸟不回答,又问道:“……她呢?”
怪鸟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仔细看它的双眼,却是从中缓缓流出一滴清泪。永苌的脸色于是变了,他大声质问道:“苏鲁德,她呢?她在哪?”
怪鸟猛地一扇双翅,呼啦一下飞回天空。永苌这时才发现这只怪鸟的两翅零星地扎着十来只云箭。他马上注意到它身上不同寻常的血量。原本苍白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摇摇欲坠。
怀安居士恢复了一点力气,赶忙跑过来扶住他。
不等他将永苌扶住,从怪鸟身上掉下一样物什。那东西看上去像是一条手链,满沾鲜血,好像刚从血泊中拿出来似的。
它在阳光下依稀闪着光。
圆慧大师忽然哭了。
默默地,不做声地哭泣。像个八十岁的老人,又不像是个八十岁的老人。
从来没有人看过这位享誉天下的老者哭泣,这让所有人都觉得惶恐不安而又十分恐惧。
永苌再次打开怀安居士打算扶起他的手。他走两步,走到那串手链旁边,用两根手指捻着,慢慢地将它捡起。
那是串紫水晶的手链,收口处,有用特殊的打法系了一个很漂亮的平安结。这个平安结的样式,怀安居士曾在永苌的僧房看过——那是系在一架古琴上,被永苌十分珍重地藏在琴匣里。
永苌将手链攥在手里。他想哭但哭不出来。只得殷红着视线,死死地瞪着虚空某处。那里仿佛有个女子姗姗而来,带着近于消融在薄雾里的微笑,说道:“诶,我说,我会回来的——”
转身,那只巨大的怪鸟已撞向南边的悬崖,决然而然地触石而亡。
直到不久后,他才知道,和他有过约定的那名女子。她秀美而典雅的头颅,此刻正在那只怪鸟的腹中,慢慢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