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本来是要去折栀子的,插在门厅的花瓶里。踏进了园子深处却惊起了栖在枝头的白头鹎,黑灰色的大鸟扑腾扑腾一大片,杂乱的影子贴着她的脑袋划过。
她闻见一阵一阵的花香,是橙花抑或是茉莉?对了,还有可能是茶树边的栀子。淅沥沥的雨裹了湿热的风,落在竹叶是颤动。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下楼寻着花的香气。
那些鸟让她感到害怕。只好撑着伞往回走,一边走湿淋淋的小路上一边想着明天的事情。“桃小姐,桃小姐……你怎么穿的那么少就出门了?外面下着雨呢,你快进来吧?”她听见保姆小然的声音。
“桃小姐,你都淋湿…”小然给桃枝擦干雨水,跑上楼拿来披肩。“没关系,你去睡吧。我上楼了。”桃枝扶着楼梯冲小然摆手,“对了,你和妈妈说一声,明天我想去书店一趟,你让王叔早上送我去吧。”
小然一脸为难:“可是…桃小姐,先生明天让王叔送你和桃姨去商场,你需要什么不如我去帮你买吧?”桃枝的声音低低的。“那不用了。”
桃枝看着墙纸上妖娆的蔷薇花发呆。他没有回来。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风筝,是燕子的形状。在散学归来早的孩童手中,在料峭的清明东风里。
再过一个月园子里西北角的樱花林就开要了。 这个园子太大了,她一直和母亲住在这栋大房子里。这里离市区很远,离桃枝的学校很远。刚刚上高中的时候,桃枝得每天5:30起床,让王叔送到学校才赶得上早自习。班主任为了这件事特意打电话给桃枝的家长,劝说让桃枝住校,孩子每天这么辛苦对学习影响很大。结局自然是桃枝的家长拒绝了老师,但桃枝也转了离房子更近的学校。
一夜雨初歇,天光云影。满园水当当的绿意,垂花灼灼的餐厅。
“妈,我吃完了。”桃枝起身。“等等,今天中午你很我一块去商场试裙子,你生日马上就要到了。”桃未眉看着桃枝的背影说到。“可是我的书还…”“没有可是。”桃枝的话被打断。桃枝转过头看着母亲不说话,无声的抗议毫无价值。
镜子里的桃枝美得无可挑剔。清晰的下颚,纤细的肩膀,还有白皙肌肤和浓密泼墨般的长发。盈盈顾盼,像六月夏日,树荫下的习习凉风,沁人心扉。浅粉色的纱裙在灯光下泛着柔柔的光。
有人慢慢走近,从身后拥着桃枝。嗯,桃枝闻见的是雪松和顿加豆的清冽。吩咐柜员:“嗯,很漂亮。就这件。”镜子里映出男人的样子,桃枝在他怀里嘴角翘成豆荚:“漂亮吗?你都没有看过上一件。”
“不用看也知道。桃桃穿什么都漂亮。”男人吻过桃枝的鬓角,“饿了吗?带你去吃饭吧。”一边签店员递来的单子,一边问桃未眉:“桃桃声音有点哑,是不是最近降温感冒了?”
桃未眉哑然抬头看看桃枝:“没有,她最近都没出过门。一直待在屋里。”“很好,照顾好桃桃。”男人点点头。
“李先生,好了。这位小姐的裙子3个月左右会给您送过去。”男人指尖滑过桃枝的头发,将她揽入怀中。一边往外走。
“想吃什么?”抬手轻拍桃枝的背。桃枝呐呐:“不知道,你想吃什么就什么吧。”男人低头看看桃枝的运动鞋:“唔,鞋穿的不错。”真是莫名其妙的夸奖。
车一路开出市区,山坡上风吹落草籽。
“下车。”桃桃跟在男人身后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腰走。咦,是个牧场。餐厅藏在一个避风的山洞,搭了长长的伸出山体的白色露台,台阶上是大串大串粉色的羽扇豆。餐厅的侍者迎出来:“李先生,欢迎。请跟我来。”
“试试白葡萄酒青口贝,很不错。”男人递来餐单。酒足饭饱,桃桃咂咂嘴:“你今天怎么有空带我吃饭?”男人摸摸桃桃的嘴角:“最近城西的事太忙,没空陪你,委屈我的桃桃了。”“哼,你还知道。那你自己说要怎么办?我同学明天约我去爬无寺山,我可不可以去?”桃桃趁机提要求。
“等过段时间,我闲下来了。陪桃桃去里约热内卢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去吗?”男人柔声哄道。可是桃桃苦恼:“可是我就想去无寺山!再说马上就要开学了,高三大家都恨不能一天掰成两天用呢。我那还能请假出去玩?”
“好了,你想去无寺山等过几天我带你上去好不好?别闹。”“我不能和同学去吗?”“听话。”桃桃看着冷却凝固的青口贝不说话。听男人絮絮说道:“对了,H大和D大桃桃想读哪所?H理工也不错,想好了告诉我。女孩子离家近一点。就学语言文学好了,学英语也不错,我不是记得你有段时间炒着要学画画吗?D大的油画就很出名……”
桃桃想起那个梦,梦里她的身体没有一点重量。她看见远处李子和无花果树,看见如帝王深紫色血液般夏日的天空,她听见风吹过时,自己身上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
(二)
夜里风吹得门栏砰砰响,她听见小然起床的声音,风声、雨声、门声万籁归于平静。身旁的人呼吸均匀,他短短的柔软的头发扫过她的颈后,壁灯昏黄柔和。
时间太早了,路边的朝颜还是骨朵儿。“你不用起这么早,让王叔送我去上课就好了,你再去睡会吧。”桃桃冲驾驶座上的人说。“送桃小姐上课是我的荣幸。”“油嘴滑舌。” 他送完桃桃匆匆忙忙的走了。
一个假期不见的好朋友欢呼雀跃。咂,年轻的生命真是朝气蓬勃,可以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尖叫。“桃桃,桃桃——你知道吗?我们这个学期没有美术课了。”桃桃的小姐妹唉声叹气。
“阿措是喜欢美术还是喜欢教美术的那位呀?”阿措的同桌揶揄道。“蜜儿老师那么酷,你们难道不喜欢?!”阿措不服气。
“对了。桃桃听说你假期参加数学竞赛还获奖啦?”桃桃接过话头:“对啊,怎么了?”
“那保送B大的机会你十拿九稳咯?太厉害了。”“我可能不能去B大。”阿措瞪大眼睛:“桃桃,你没事吧?为什么?你梦寐以求的B大,你不是想学法律吗?B大是全国最好的学校,那才叫艺术殿堂……”
“不为什么,我家里不想我去那么远的地方。”桃桃撇过头。“你劝劝阿姨……”“好了,别说这个了。你假期去爬无寺山了吗?”
“臭桃桃,你还敢提——”女孩闹成一片。
(三)
她走在开满绿叶郁郁的小路上,身后一股力量直撞桃枝的后背,“咚——”桃枝一下子摔到了地上。长满青藓的石台阶给膝盖磕出了血痕,凛凛的石壁给手掌划处伤口。
“对不起对不起,同学。你没事吧?”桃枝看见了一双清秀俊郎的眼睛,然后是紧锁的眉头。
他和他完全不同,桃枝想。
他的眼神像是清冽的泉水。桃枝闻见豆蔻的微甜和柚子氤氲的皂感。“没关系。你走吧。”桃枝撑着站起来。“同学,你家在哪里?我给你处理处理伤口,再送你回家行吧?你等一等。”男孩指指长椅,跑向药店。
“疼不疼?忍一忍。”男孩用碘酒小心翼翼的涂擦桃枝手肘。“可以了,只是擦破了一点皮而已,就这样吧。”桃枝起身准备离开。“同学,我送你回去吧。来坐上了,别怕,我技术很好。”
他的笑容像一只等待主人表扬,摇着毛茸茸大尾巴的小狗。桃枝叹了口气,坐上自行车的后座。男孩健谈有趣,从屋顶的瓦片讲到莫奈的日出印象。桃枝听着他的笑话忍俊不禁。
回到家。“桃小姐,你的腿怎么了?啊?还有手臂?”小然惊叫着扶住桃枝。
坐在桌子旁的男人起身打横抱过桃枝,放在沙发上,找来医药箱:“怎么回事?”“我自己走路不小心摔了。”男人抬头看着桃枝,“真的,我不骗你。”
他吻过她的伤口:“桃桃,你这样要让我怎么放心得下啊。”
郁郁的绿叶开成了硕硕的繁花。桃枝心里有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她在心里默数:一步,两步……
“周旭,你是不是兄弟……”一群男生骑着自行车从桃枝身边滑过,卷起地上小小的杏花漩。
周旭眼睛一亮,骑车停在桃枝面前:“同学,是你呀?你手好了吗?”桃枝点点头。周旭抽出桃枝抱着的课本,桃枝反应不及。“你叫桃枝?真好听。你是那个班的呀?”桃枝夺回课本,快步离开,嘴角微翘泄露了小小天机。
少女啊。你的脸为什么发烫?你的心为什么跳得那么快?糟了!
“啪,啪—”咦?是什么声音?是心口有一朵杏花绽开的声音。是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少年,逐风流?
(四)
“桃枝,你家里为什么拒绝了B大的保送? 是要送你出国吗?”班主任扶扶眼镜。桃枝低着头:“不是的,我家里希望我留在本市读大学。” “本市的大学怎么比得上B大?桃枝?你父母是怎么想的?这样好的机会…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班主任一摆手, “不行,我下午再给你妈妈打电话。做做她的思想工作。”
“没用的,他怎么可能…”桃桃在心里悄悄的说。
他正在种一棵树。在院子的正中央。是什么树?叶子尖尖。桃枝看着他在挖坑,看着他给那棵树浇水,不假人手。
余晖撒在他身上,镀满了落日的温柔。他像是尼罗河上空的太阳神阿波罗,是一切,是主宰。
他从身后抱住桃枝,肉桂和香根草里夹杂着烟草的味道,他亲吻她的耳后。桃枝僵硬着身子,微不可闻的抗拒。他假装不知道:“桃枝,你看那棵树。你猜猜是什么树?”桃枝不愿意回答,他自顾自的接道:“是桃树,我要把你种在这里。”
他拉过桃枝的肩,枕在她的腿上,“桃桃,你喜欢读书我可以供你到八十岁。你想出国,等我忙完也可以陪你去。但我不是没有底线,明白吗?乖桃桃?”
“兹——”是一朵小小的没有完全绽开花瓣的杏花被碾作尘土的声音。
桃桃摸着树干上毛茸茸又细嫩多汁的叶芽,叹息,你什么时候才能长成一棵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