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夜色醉人,滢溪湲潺,风过花落,飘于流水。
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筱晓执一素伞,烟雨摧断了涧边桃树,她立于石桥之上,眼望淅沥雨点没入水中不见了影踪,衣袂沾上丝丝桃香,人面不堪,写在眸色中的惘然,模糊了这个单薄的身影,渐渐在这水乡捎去了最后一点思念。
“契目。”
忆昔年,泪眼婆娑,素指微颤,眉宇涟漪不散。
是谁,将披风取下为自己披上,用温暖的手拂去泪水,用轻吻平息悲伤,一个怀抱足以让她痴恋许久。
是谁,望不断眼眸的春秋,诉不了眉宇的忧愁,折下一枝桃桠,花瓣星星点点散去,却是心里烙下深印。
是谁,言说待得来年桃花再开,夜又复静,春旧同往,十里红妆等卿归,料想等来的是一个绝情之人。
他失言了,凤冠霞帔加身,却不见如意郎君,十里痴心纷沓碎,道沧海桑田终不过戏言。
他携伶乘舟远去,消失于漠然的雾霭,到千里外的皇城;她嗔痴半盏油灯,梦寐于泪然的故梦,在遥僻处的旧居。
她拮据过活,在庭院中种一枯槁桃树,施之以普肥,灌之以晨露,诉之以衷肠,她将仅残的真心寄托于这棵枯树,枝桠脆然,立于风中恍若瑟瑟发抖,即刻倾倒,然她始终将它护地好好的。
她在等,等树葳蕤,等花迷眼,等人转意。天恍若被感,延树根,续其命,来年春暖花开,枝桠满间春意,她亲手折下一枝,细细思酌,记忆在脑中清然回荡。
“筱晓,你觉得,这世上的桃花,长得都一样吗?”
“世间桃花皆五瓣,何来不同之说?”
“差矣差矣,这枝桃花,就不同了。”
“这……”
“筱晓,来年春回我归,定当让你风光无限!”
“契目……”
夜色弥漫,尽皆融化在这温暖的怀抱,消失无迹,筱晓手执那一枝桃花,眼里辗转流光,留一沉沦花香,划落了匆忙的岁月。
“世间桃花皆五瓣,何来不同之说?”
思绪逐渐收回,不在分蔓结枝,她放下那枝桃花,缤纷掩埋了它。一切还是老旧的模样,黄卷青灯,浓墨沁香,她将夜色转入砚中,细细摩凝。看花开花落,心数春秋朝夕,故人已去,空余砚上斑驳的记忆。
灯花不堪剪,她执笔绘容颜,一袭白衣曳地,吟柳赋词,桃花纷然,模糊了身影,婆娑了眼眉。画中的你面泛桃意,眼中诸星明熠闪烁,淡墨由深转浅,一顿一展尽思昔日,恍惚间似又重逢,不敌世业迁然,留不得人,忘不得掉。
夜色凄然漫长,画纸斑驳残缺,纸页泛黄,墨已竭尽,何人执笔不歇?
屋外的桃花偶然飘进几瓣,到画纸上。骤然,泪如断线之玑珠,匀了浓墨,突兀自现,划过面颊,夜深人静,何人不入梦,执笔绘三生。墨竭笔分,她终是停下,摆过衣袂,拂过眼泪,相思绕梦,徒把愁绪添,残灯摇曳,红尘中谁家痴情为谁累。
她挑灯只身出门赴寒流,一树桃花挽留般飘洒花瓣落在她的肩头,她回眸浅笑,素指扫去肩头桃瓣,携一只玉笛,消失于夜色。
何日何月何时节,离人再归,只剩物是人非,树枯半死。
他年君归,梦中的桥现已残缺,一双鸳鸯,戏水于朝岚,岸边桃柳恣意肆放,惹一红尘贪沦,契目立于断桥之侧,莲荷未绽,却早有蜻蜓立上头,夏日未至,春花残败。
契目来到筱晓的旧居,那棵桃树再次枯败,生机渺茫,干涩的枝桠脆然无比,他思绪万千,折下一枯枝,细细摩挲,仿佛在感悟它的所见,契目又进屋,看见了那蒙上了尘灰的画卷,念,情深之人非其己,薄雾入画,画中仙共一曲蒹葭,执子之手不过妄谈,诳语亦罢,一阙旧曲不在,情深不寿。
依稀身影屋外,眸色流光,烟雨依稀不辨。
终不负,几载春秋逢旧人,契目面容描上几缕沧桑,刻上些许恍然。
才知,近年来她的痴情,而自己的旧意又何尝不同?
她携笛浪迹,四海为家,孤独作侣,他煞多情痴,追步寻迹,饱经沧桑。
烟雨催人断肠,断曲依稀,玉笛飞声,绕亭不去,她一袭旧裳,他一衫破褛。巧,乱花渐欲迷人眼,飞花恣意流淌飘飞,落在了他的肩头,她的发丝间。
“找我何事?”
“筱晓,我希望你能听我解释,我当初……”
“有些事,我想不知比得知好一筹。”
“可……”
“这是你的玉笛,这些年月来跟着我,我也是不堪它在那老屋呆着,却没料想你会回来……”
“拿去吧,我也没什么好要的。”
她将玉笛放在了石桌上,脸上一抹淡漠,烟云迷人,似梦似幻,契目想开口,却是没能说出什么,她的言语带着拒人十里的冷意,契目突觉心里恍若空了一块,被人狠狠地勒住。
“没什么要说的了吧……”
“你我今后,那便再无瓜葛。”
“你不亏我,我不欠你。”
她一扫衣袂,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拉低了视野,长舒一气,正当起身欲走时,他站起身拦住她。
却不料杀伐声骤起,玄水深渥,恍若一惊睡龙,竹瑟花枝折,刀光剑影瞬然刹那,天命悠悠反侧,难度因果,锋芒毕露,呵斥楚歌般奏起,直冲契目。
黑影四起,冷光扑面,血溅长空,妖冶殷红侵染了泠水,溅浊了桃花,曚昽日光倾斜的轻纱上开出了红石蒜。
“柳吟!”
喑哑的嘶吼不绝于耳,痛苦的大喊,绝望的泪水肆意挥放在这个小亭周围,啁啾鸟鸣依稀可辨,突兀刺耳,杀伐声凶狠残忍。
“杀了他!还有她!”
黑衣人目露凶光,红如玛瑙,那眸色中的仇恨与暴虐让筱晓惊颤一番,随后契目拔剑出鞘,几刃过去,黑影突然蹿促到了筱晓面前意欲刺杀,然而契目凛然一跃,到了筱晓面前护住了她。
“休想!”
契目眼眸冷漠的可怕,仿佛一块千年寒冰,眸火幽幽,烟笼寒水,筱晓神情一恍。
“杀!”
黑影开始快速移动,见不真切,不时便是一撒鲜血浊溅亭栏,刀光剑影刹那一霎,有伤落在契目的身上,殷红的花朵肆意绽放,筱晓心里莫名生出一缕不忍,但还是叹气,眼中再次归为漠然。
余孽虽人多,但也是色厉内荏,契目虽势单,但也是宝刀未老,清除余孽过后,执剑入鞘,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筱晓,随后走到气若游丝的柳吟身旁。
他擦擦嘴角的殷红,紧紧地抱着柳吟,虽然他的心属并非她,但这些年来,是柳吟一直陪着自己,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这次也为了他而死,契目心里说什么也过意不去。
“契…目”
“柳吟…”
契目握住柳吟的手,眸中写满了歉意和感谢,却更甚一缕情深。桃花落满地,杀伐亦终止,道情甚者,非此情此景也。
“契目,这是…我应…该做的。”
“你不要走…柳吟…”
“我已经,知…足了…”
柳吟嘴角殷红,却笑如桃花,鲜血满地,溅得触目惊心,却是含笑而终,眼中尽是爱恋与不舍,也算一痴情人也,她虚弱无比,终是断了气儿,契目虽痛心疾首,但还是强壮镇定,不让眼泪断线,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没必要在儿女情长上落泪,硬生生地忍住了,握紧柳吟的手。
这一切筱晓都看在眼里,她嘴角掠起一自嘲的弧度,轻声笑笑,随后一甩袖欲走,料想不慎扫到了在石桌上的玉笛,随着丝袖,滚了下来,遂是摔成两截,清脆的碎声惊起了涟漪,风过衣飘,筱晓再次拉低斗笠,贴紧了蓑衣,看着两人依偎缱绻,她只有选择离开。
“筱晓等等,请你收好这个。”
契目自然可知,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了解释的余地,筱晓也不会再听,或许这世间也就只能如此吧,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他拿出多年前折的那枝桃桠,此刻已经几接腐朽,脆弱无比,他自责的看向筱晓的背影,又饱含期待,筱晓虽然想走,但还是割舍不了地听到声音回头,眼前人契目抱着一女子,手却是拿着桃枝,眼里流转着悔意。
筱晓看了之后,不禁浅笑,素指掩唇,芳华依旧。
“契目,你觉得,这世上的桃枝,长得都一样吗?”
“……?”
“如你这一枝,就不同。”
“我不怪你折枝定情,诺红妆十里连,可待的我霞帔加身,你却是逍遥而去,那一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知道我为什么细细呵护那棵树吗,可能现在已经死了。”
“因为我对它说了你我的事,我在想,它听后,会不会开出六瓣的桃花。”
“可是它没有,我累了,我不怪你。”
“怪只怪,花开之时懵懂无知,花谢之后恍然豁朗,我未曾欠你,你却亏了我。”
“这么多年了,我也看清了,红烛桃花煞人眼,我当时没能看彻底,直至今时今日,我还是这么认为。”
“但从今往后,你不亏我,我不欠你。”
“筱晓!……”
筱晓没有回头,形单影只,没于雾霭,泉水泠泷,滴在契目的心间,筱晓的话字字如匕首般锋利地剖开他的身体,狠狠地刺向他的心脏。
契目抚闭上柳吟的眼,将她带回了故居——筱晓生活过的一隅。他把她葬在了那断桥边上,来年那里的桃花开的更为灼眼,华年无限,飘落零几,夭夭讨人喜。
契目来到庭院,他想要这里住下,再次养活这株桃树,算是为筱晓的故居增添一点灼眼之色,梦渐渐蜷缩在这一隅之地。他看着筱晓为他画的画像,虽然多年未见恍若隔世,但他的容颜依旧深深刻在筱晓的心间。他谢在眼底的倾世桃花,筱晓自始自终也如此认为。
只是转身间,轻舟远去,桃花不再,到乡翻似,烂柯人也。
飘渺的行云带走了一切,春去秋来,夏过冬复,年年载载,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岁月如梭曾不断线,推动这几近停滞的时光向前移动,藤萝缠绕,青烟未霁,房中红烛不堪,曳曳映照,循着一夜幻梦,寻不到又如何,想说却无人可道,品孤独,赏寂寞,世上原来有诸多因果,他自欲同她一一道破堪破,却是她人生里的一个过错,孑然一身走来,茕踽而去。梦醒后,如何骗自己活得依旧洒脱?
他一日又一日地细待桃树,可它却是毫无生机,那夜大雨又摧了它几壮粗枝,他心疼不已,生机渺茫,却还是斗胆一试,同筱晓一般,施之以普肥,灌之以晨露,诉之以衷肠,可老天并不会给它第二次奇迹,风雪依稀,摧断了它最后一根枝桠,房内灯火葳蕤恍若开了一树桃花,眼眉间是孑然孤独。
他亦在等,等奇迹降生,树复重生,花再重开,人亦重归,几零桃花飘落在窗前,带着轻撒的月光飞进屋内,画中人,谁将思念故作轻描淡写,实则浓墨重彩。
没有机会了,它已经死得彻彻底底。
一只碎断的玉笛吹不响剩下的华章,一个心死的独人演不完剩下的流光,混沌中有多少痴情痴恋成为了始作俑者,创造了离合,谱写着悲欢。她又怎能读懂他的心痛,无法解释清楚,那边误会一生,残垣没有办法修补,断桥没有办法重建,如他的苦心没有办法聆听。
朝坐青涯,初春寒,不知多少年月过去,他面容沧桑,恨离别,恨生死,恨无人懂,他精读史书,用利刃在桃树上刻下寥寥十字。
他知道,自己一声败在了这上面,溃不成军,大限即至,却不料想如此之快。
他感觉心里疼,腿发软,脑晕眩,当他歪歪扭扭地刻完最后一笔,终是眼神开始渐渐涣散,再也拿不稳匕首,脱落于手。
契目的手捂着胸口仿佛这样他还能多活些秒分,可终究也是无用之功,他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滴滴落在树干上,他躺倒在了树底,轻柔的低语仿佛在耳边缓缓诉说,无声的死亡,回忆出某一双泪眼,他也曾留念,那一段虚幻缥缈的爱恋,也曾铭记,殷红的长空不断坠落,昔年,桃花灼灼不败也,风烟锁水情锁心,可能这是永远的诀别了吧,自己也领略了筱晓的寂寥悲切。
纵我永不归,昔年忆不记,可她依旧年年折下桃枝,承一段佳情,续一段假意。
恍惚之间,闭眼的那一刹那,契目仿佛看见了那棵死去的桃树,枝桠开始无尽繁茂,花叶灼灼煞人,她会喜欢的吧,这里面,也会有六瓣桃花吧……
他闭眼,浅笑未匀,怀中掉出断笛,永诀,转身不见。
寒月轻笼,南北隙罅,旧人重归,携老提岁。
筱晓再次重回故地,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命应该老于这里,身应该葬于这里,却不料想,来时路脚步染尘土,青衣飘扬,楚楚一抹,桃花灼灼不已,风过花落,落满发间肩上。
虽有诧异,但还是向前,一步一步忆昔年,谁家折枝诉衷肠,又谁人执笔绘旧裳,画纸倦怠,轩窗的窗棂枯叶光临其上,小庭院,谁的笑声依稀可闻,一声一声却无言。
嫣然间,梦回此处,恍若不真,她愣了,庭院的桃树并没有枯败,而是更甚繁茂,缀满了春意的枝头让她有些不敢相信,这庭院平房,万般优乐皆旦于此,此时此刻,她五味杂陈。
梦里是谁睡着在了树下,桃花抚了又落,岁月长,衣衫却薄,是谁折花,是谁笑答,戏水流过,举樽邀桃,唱尽歌谣,春意再次攀援上了枝梢,大好年华同谁共度?
她来到树下,轻轻抚摸树干,不记得自己为客,她仰头,恍若置身桃然的天地之间,风过,桃瓣纷纷落下,泼了她一身,恍若欢迎礼,她步步凑近,却不料踩到何物,她微微后退,在桃花瓣无尽掩盖的地上找到一断笛,多么熟悉,有那么陌生,她出神了,恍惚间又是他的容颜。
她突然开始盲目的在地上哗啦开所有的花瓣,却仿佛永远也翻不尽般,满眼的缤纷,迷了她的眼,她有些慌张,失措地盲目地。
刹那须臾,清风过家,扬起花瓣,恍若下起雨般,筱晓并未多管。
时间悄无声息地在花瓣间跳跃,她终于找到了另一半断笛,还有。
那一截,干枯的,埋得更深的,有着斑斑血迹的桃枝。
她缓缓拾起,将手撑在枝干上,轻轻抚摸,恍然间看见有十个字。
“桃枝虽不再,心却永不败。”
是谁踩着了枯枝轻响,暗香充斥盈袖,桃的枝桠情意绵长,一同度过满面沧桑,枫叶红了一地枯黄,白雪送了满天生机。
她葬下春天,埋没桃花,起身恍惚间,却是一树情深,泪眼再次婆娑,谁说桃花人面不堪,眼底的流光逐渐消散,一瞬,眉眼刹那模糊。
不见,不见。
她伫立树下,泪如断线玑珠,伸出手,接下了一朵桃花,她低头数了数。
六瓣。
仙境般的梦,梦中仙笑靥如花,花开不败,败则再续前缘。
筱晓有些不稳,侧身倒下,闭上双目,桃花瓣瓣淹没。
依稀睡意。
“桃枝一直在,心亦不曾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