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栩

（作品：《华氏451》，［美］雷·布拉德伯里著，于而彦 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7年8月）

当蒙塔格听克拉莉丝说起古早以前消防员是去救火，而不是放火，他内心的疑虑也就变得愈加深沉。“深沉”这个词反映了蒙塔格此时的心绪，因为他心里产生了疑虑，这让他同其它消防员不一样了。

蒙塔格真正的自我在开始复苏，在他把书一本本从火场偷拿回家藏起来的时候。他藏起来的不是禁书，而是一缕清醒伴同究探真相的好奇。布拉德伯里赋予此种好奇被科技统治一切的年代所湮没的恐怖图景。这一图景在布拉德伯里对未来世界不无忧惧的描绘中凝结成一块巨大的深幕，任何在清醒与好奇的驱动下试图穿越深幕的怀疑者都将被这个世界遗弃，就连家人，也会成为这个世界的坚定支持者。

蒙塔格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内心所发生的变化。他只知道作为一个消防员，

这是个好工作。星期一烧米雷，星期三烧惠特曼，星期五福克纳，把它们烧成灰烬，再把灰烬也烧了。这是我们官方的口号。（P8）

可他仍然从火场里偷拿了一本本书回家，仍然记得一个看着自己的图书室被烧掉了的男人。这个男人被送进了疯人院，蒙塔格知道“他不是精神失常”。

这些来自火场的经历在蒙塔格的脑海里组成了叫做“感受”的记忆。它们，或者感受，催化了蒙塔格对他人、对周遭、乃至于这个世界的重新打量。这让蒙塔格同他人的不同在克拉莉丝眼里，是后者说话时，蒙塔格总是看着她。“如今没有人有时间听别人说话”，这不是布拉德伯里对未来世界的预示，而是一种“进化”，一个科技高速发展的人类社会循此演变的轨迹。

蒙塔格不经意间所流露出来的些微的外在变化，让克拉莉丝并不害怕眼前的这个消防员。这个世界很多人都怕集执法者和生命终结者于一身的消防员，这全是因为书的缘故。百万种禁书名单上的书没有得到肃清，智慧没有得到彻底禁绝，时刻待命的消防员一旦接获警报，就会迅速处理。迅速放火。烧毁一切。

蒙塔格作为曾经的一个训练有素的消防员，在与克拉莉丝相处的日子里，内在的感受逐渐被唤醒。这是布拉德伯里在这个故事之初用略含抒情的笔调所写下的未来科技世界里罕有的温情一幕。它是克拉莉丝说到月亮，蒙塔格就抬头朝月亮凝望。克拉莉丝旁若无人的品尝雨水，蒙塔格也学着偷尝了一下。这一幕幕温情的画面并非冗文式的存在，它是一种对照，对照于未来世界人类所必须遵守的强制行为规范。诸如在公路上慢慢开车会受到惩罚，步行出外则会坐监。这让每个人都置身在节奏快速的生活模式里，被“电视墙”、开快车、逛游乐园拉入了沉浸式的生活体验中，继而失去了对“家人”这个概念的清晰认识。

“家人”在布拉德伯里笔下不再有着情感的指向，彼时的那个未来世界，“家人”成了“电视墙”的指代。这得益于成功的宣传，人们安心的守在“电视墙”前面，依恋着这个昂贵的电器给自己带来的心无旁骛的快乐。这快乐让米尔德里德于愉悦的恍惚中吞下了过量的安眠药。获救后的米尔德里德丝毫不记得自己有过如此一番经历，仍然兴致勃勃的要求蒙塔格购回第四面“电视墙”。“电视墙”里播放着庸俗的闹剧，却收获了米尔德里德这般人类对它的拥趸。“物”对人类的掌控让责任在未来世界消失殆尽，这让克拉莉丝的舅舅对崇尚责任的古早时期的追忆在小说里闪耀着残存、却不会湮灭的信念之光。

信念，藏在一个老妇人情愿与书俱焚的决绝里。可这样的决绝对彼时那个世界的人们而言，已无人能总结出深藏其中的意义。彼时的人类早已瓦解了智慧，被香艳暴力的东西扫除了需要时间才能蕴涵起来的思想。老妇人划燃火柴，在沉默中点燃了自己和一屋子的书。这无声的责难淹没在现场众人嘻闹、说笑的噪声里。微弱的控诉映衬出周遭习以为常的冷漠让布拉德伯里笔下的未来愈发显现出阴鸷和恐怖的一面。

因为自有意志的逐渐复苏，蒙塔格有了追问一切的触动。

书本里面一定有什么，有我们想象不到的东西，才会使得一个女人情愿与屋子俱焚。书本里头一定有什么。人不会平白无故情愿这么做。（P55）

老教授费伯回答了蒙塔格心中的疑虑。从问题的实质上来说，书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书上曾经写过的一些东西。这是引起蒙塔格不快乐的根源。因为消防队里那份记录了百万种禁书目录的名单让人们的生活“少了什么东西”。蒙塔格感受到了掩藏在生活背面的这份缺憾，这让他对自己所从事的消防员的工作产生了怀疑。显而易见，在对既往工作和生活经历的怀疑下，蒙塔格亲手烧死了消防队长比提，成了一个踏上逃亡之路的反叛者不仅符合布拉德伯里对这个人物从蒙蔽到苏醒的情节设定，更由蒙塔格的逃亡引出关于书本、关于未来世界的预见和答案。

小说《华氏451》只有三个章节。“书者”的定义只在第三章节蒙塔格的逃亡途中用较少的篇幅叙述了未来世界少数族群围绕书的反抗以及永不妥协之不灭的信念。这是一群真正懂书的人。比提队长也懂书。古早时期的历史与文化比提队长信手拈来，头头是道的详述它们的优劣以及同今之这个提供了“充裕的享乐和刺激”的世界相对照终将淘汰的必然性。这种官方口吻式的辩称在见识超群的比提队长的言说下，不容置疑的成为人们意识里对烧书的赞许和认同。还是有疑虑的声音经由自己的感受在寻找着未曾湮没的答案。格兰杰，“书者”的领袖，蒙塔格找到他的时候，他和他的伙伴正凑在一个火堆旁取暖。那团火让蒙塔格惊异，在于它那非同寻常的意义。

火，蒙塔格与之打过无数交道的化学物质，在“书者”的宿营地，蒙塔格才第一次认识到，它不仅能焚烧书本，它也能散发温暖。温暖是联结“书者”的纽带。他们虽然每个人都在脑海里记下了一本书，但那不是能让他们聚在一起的原因。

“觉悟，思索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世界瓦解。”正是在思索中，这一群原来彼此不相干的人互相找到了对方，找到了书本之外一个宏大的世界。那是由知识和文化构建的世界，它毁于科技专制的现世，存留在格兰杰所坚信的超越世代的彼岸。因此，“书者”的任务不是塑造一个期盼中的世界，而是保存知识。记忆是“书者”行之有效的武器。在对知识的记忆下，“书者”当中有斯威夫特、达尔文，有爱因斯坦、叔本华，格兰杰则是柏拉图。他们一人记下一本书，流浪汉的面貌荷载了一个藏着知识的大脑。这些流动的图书馆，在黑暗年代沉默，在光明世纪言说，直到下一个黑暗年代来临，“书者”又会将这种保存知识的方式从头再来一次。这就是“书者”存在的意义。他们匿迹于世，犹如蒙尘的书本封套，将知识牢牢藏护，等到那一天，点亮蜡烛的时候，再把知识付梓成书。“书者”也就凭藉自身存在的意义昭显了黑暗年代文明得以延续的必由之路。

（全文完。作于2021年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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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