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谣


舒捡到那个奴隶的那一天,石斛花的笑声响彻山林。

我就是被那阵笑声吵醒的。我坐起身的时候,头顶的钟乳石刚滴下这天的第五滴水,然而石斛花的笑声已经从山洞外蔓延进来,像是一条深紫色的溪流。

我逆着这条溪流走出洞,洞口的岩石上,舒又在梳理着她暮色中的藤萝一般的长发,有一只五色羽毛的小鸟停在她的肩上,如果不是石斛花的笑声太响,我也许能听到它在唱着什么。

“早啊。”

太阳在此时从舒身后的天坑中升起,那只小鸟高声叫了一声,朝太阳的方向飞去。而在我眼里,舒本身焕发出的光芒比那五彩的羽毛更美。

“石斛花在笑。”

舒点点头,终于将长发梳得毫无瑕疵:“去看看吧,兴许是好兆头呢。”

“好。”

我跟在舒后面,朝笑声的聚集处走去。到处都是石斛。小溪边,大树底,还有竖直的山壁上。那山壁是被几百年的风削出来的,如今,石斛的笑声盖住了残存在山壁上的风声。

但那毕竟还留着几百年的风,最顶上的一朵花为此而东歪西倒,或者是笑得前俯后仰?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意它。

“晚!这里有个人!”不远处的草丛中传来了舒的声音,“好像是个奴隶?他的脸上还有个标记,和我一样诶。”

石斛花落了下来。

你应该知道《杳霭录》里怎么说山鬼的。“山鬼者,聚天地灵气所成之魍也。”山鬼之中又有种说法,说的是山鬼的魂魄是一种东西变的,彼此都不一样,那东西就会反映在山鬼的身上,像人的胎记一样。就像我头上有四个小小的角,天知道是钟乳石还是铁树。

而舒,有着千寻萝胎记的舒,还有千寻萝一般长发的舒,是我在被称为魅惑众生的山鬼当中,见过最光彩照人的。只要她愿意,只要她一招手,就能让成百上千的凡人跳下天坑。

所以,这样的舒居然说她和一个凡人,还是一个奴隶有共同之处,这让我觉得恼怒。

可我怎么能和舒发火呢?于是我只能掐着一片石斛的叶子,一边说:“让他在那里吧,自有神的旨意。”

“也许神就是让我救他呢?”

舒说话的时候已经背起了那个奴隶,于是肮脏的血污染上了她的长发。不,舒,你应该放下他,满山满林的石斛都在摇头,你应该也看见了的。

我想这么说,却又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那东西告诉我,已经太迟了,主角已经相遇,配角应该退场了。

很久以后,我抱着已经化成干枯的千寻萝的舒,重新来到那个草丛,这是舒在枯萎前最后的要求。

你后悔吗?我想过这么问的,又觉得已经有答案了,于是终于没问出口。风依然削着山壁,说不出在哭还是在笑。

在舒和那个奴隶——舒称之为寻——相遇后,所有的山石和花草都在讲他们的故事。

榕树的气根们都在说,寻是土司的仆人,因为犯了错才被扔到莽林;薜荔的新叶纠正说,寻是被派来找今年第三次开花前的灵芝的,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出现;最后,连我的洞穴顶上的钟乳石也一声长叹:“舒迟早要走的。”

到了月圆的晚上,舒在我的洞口随意地弹着三味线,被惊醒的花在她的琴声中次第开放,而我从来没听过这首曲子。

“这是什么曲子?”

“寻教给我的。”

“舒,”我鼓了半个月的勇气,此时终于开口,“你要和那个奴——和寻走吗?”

舒笑了笑,放下了拨子:“看神的旨意了。不过,也许我也厌倦了莽林吧。在这里,我活得和一棵树,一段藤没有差别。”

“可是,你也知道的,树木和藤萝每天都是不一样的,他们每天会说不一样的话,唱不一样的歌,而且,你还可以,我们两个还可以…”

我说不出话了,因为舒伏下身,摘了一朵花插在我的头发上,那花半红半白,白得像此时的月光,红得像人的鲜血。

“晚,你不知道的,会有一天,你也遇到一个人,你会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

“可是……”

舒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拨子,重新唱起刚才的那首歌:“今日何日兮,搴舟中流。”

千寻萝开始向舒聚集,每片叶子都朝着舒,像是绿色的耳朵。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所有叶子都齐齐颤动了一下,像是被月下的露水打湿了。

木棉开始飞絮的那一天,舒拉着我去了圩市。

我头上的四个角只用额发遮着,也不知道别人看不看得到。不过,雀安邑的居民也大多认识山鬼,偶尔在上看到也不会害怕,大胆的还会来问有没有灵芝要卖。

对我而言,圩市并不比莽林更繁华,甚至还更无聊,莽林里有各种草木们的歌唱和低语,圩市里只有人单调的吵闹声,让我几乎要捂起耳朵来。

可舒乐在其中,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忽然又拉着我走到一个小摊前:“晚,你快看这个。”

眼前是一粒粒晶莹的白色的珠子,那温润的光泽是密林里的荧石和翡翠所没有的,摊主笑盈盈地说,这是东方大海里的珠宝,叫做珍珠。

“小娘子,你看这个耳钉,上面的藤蔓是纯金的,像不像你脸上贴的花钿?”

摊主边说,边把一对耳钉递了过来:“这不是普通的珍珠,是鲛人的眼泪呢。”

舒接过耳钉,试着把一只戴在耳上,顿时容光焕发。

“怎么样?”

“像是七月正午的阳光。”

“你那么夸它,摊主要涨价了。”

不,我说的是你。我心里想着,转头问道:“这一对要多少钱?”

“不多不多,也就两贯钱。”

“那算了。”

舒刚要把耳钉摘下来,远处有一个粗犷的声音喊道:“舒!”

“寻?你怎么在这里。”

我顺着舒的目光,看到了寻那平平无奇的眉眼,如今又被血迹覆盖了一半——这回不是他的血,我能听到上面残存着野兽的吼声。

“老爷办了角斗会,让我和豹子打一架,下注赌谁能赢。结果除了老爷没几个人赌我赢,老爷大赚了一笔,一时高兴就放我休息一天,还赏了我一贯钱,你有什么想买的吗?”

“我没什么想买的。对了,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晚……晚?”

我早已离开了。

那一阵子我第一次觉得舒有些烦,只要和她在一起,她就会一直说着寻的事:寻的武艺上又有了突破;寻说她弹的三味线是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寻这回来找她的时候,被女萝戏弄了多绕了半天的路;寻的主人说,只要寻今天再为他做一件事,他就放了寻;寻说,在梓州的南缁城里,有一个叫公子梧的人在广招贤才,不问来者的出身和过往……晚?你在听吗?

我当然在听。前阵子为了躲舒,或者说躲舒背后的寻,我每天都去天坑边的悬崖上采灵芝,结果腿受了伤。在圩市卖灵芝时又摔了一跤,导致我现在只能瘫在山洞里,听着来看望我的舒喋喋不休。

“这珍珠真的很配你。”

“是吗,谢谢!是寻又一次和豹子角斗赢了钱,然后就买给我了。说是跑得太快,去摊子的路上还撞倒了一个人。”

“舒,”我神情严肃地发问,“你是不是要和寻走了?你想清楚了吗?”

舒又笑了,仿佛全身都发着光,我愿意相信那是珍珠的作用。

“等他为主人做完最后一件事,他会来找我的,到时候再说吧。”

“你是不是还想为他生儿育女?然后就会变老,变丑,变得他认不出你,和凡人的女子一模一样。”

“假如让生命通过子女延续,那不也是一种长生吗?”

“可是明明你一直在莽林里,就已经能活几百上千年……”

舒握住了我的手。

“这是迟早的事,晚,总有一天,你也会遇到一个男子……”

“为什么一定是男子。”

“好吧,不管是男是女,是人是山鬼,总有一天,你会遇到谁,让你觉得你之前从未活过,你的生命从此才开始。”

我一时说不出话,舒拉着我的手晃了晃,接着说:“我要走了,寻要来找我了。”

舒说完就离开了,轻盈得像一片云。

于是我终于没能和她说,和她在一起的一百二十六年三个月零六天,我每一天都觉得自己活着。

舒离开后,我在腿上敷上了捣碎的曼陀罗花。在疼痛开始麻木时,我一瘸一拐出了山洞。

风有些大,但我依然能闻得到舒的气息,那气息像是夜里的藤蔓,引导我向她走去。月亮快升到最高处的时候,我又看到了山壁下的舒。石斛花已经落了,只有宽大的叶子在亘古的风中低语。

我藏身于草木深处,确定舒不会看到我:她定定望着寻来的方向,在月光下逐渐变得苍白,仿佛要和单薄的月光一起消失。

等到月亮快落下的时候,树林的另一头终于传来了寻的脚步声,还有明显的血腥味——不知为何,我每次遇到寻,他总是鲜血淋漓的。

“舒,对不起,我迟到了。”

寻终于出现在月光下,依然是一身的血。但最重的血腥味来自他手上的,已经被青蝇环绕的包裹里。

舒显然也注意到了,于是望着那个包裹问道:“怎么回事?”

“老爷请的术士,说拿山鬼炼丹,可以长生不老,所以要我来抓山鬼……”

我从怀中掏出了匕首。

舒连眉毛都没动一下:“然后呢?”

“然后……我现在没有主人了,你做我的主人吧。”

包裹打开了,一颗人头滚了出来。

石斛们倒吸了一口凉气,舒却笑着凑上去:“好呀。那你脸上的标记要改了。”

说完,她用指尖沾了一点血,在寻的脸上画了几画,画成和她一模一样的千寻萝图案。

“寻,我们走吧。”

太阳升起来了。

这是我倒数第二次见到舒,也是我见过她最耀眼的一刹。

故事里的定情信物是金钿玉盒,舒的定情信物是一个人头——不到一天,莽林里所有的生灵都在说这件事。

有饶舌的鸟雀跑来找我,问我知不知道更多的事。我还能知道什么?我知道他们去了南缁,据说,那是外面割据的诸侯中一个大国的都城,而有个叫公子梧的人,对投靠的人不论出身,不管对方是叛逃的奴隶还是非人的山鬼。

鸟雀们不满意,又去问南来的候鸟。于是我断断续续知道南缁和舒的消息:朝代改成了未央朝,国都就定在南缁。寻改名舒寻,是一名家喻户晓的开国大将。而将军府的夫人,仍然经常抛头露面弹三味线。尽管夫子们摇头叹气,然而只要见过她弹琴的人,都为她的容貌和琴声所折服。还尊称她为芳君。

一切都很好,也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依然在莽林混着日子,只是偶尔会想起舒,比如某个月亮特别明亮的夜里,比如某个石斛花开的早晨,比如某次又看见珍珠的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芳君,但大概与花相关,于是我想象着开着石斛、蔷薇、山茶、桂花、芍药、牡丹等等四时八方所有花的花海,而舒就在中央弹着三味线,每一朵花都随着她的琴声生长,盛放和枯萎。

我没想到,在四十年之后——严格来说,是三十九年十个月二十一天——我居然又遇到了舒。我更没想到,居然会有一天,我几乎认不出舒。

我在舒捡到寻的地方又捡到了舒。

我其实有点不愿意相信,眼前这个满头白发,满脸皱纹,已经瘫倒在地的老妪,是我记忆里比满月还耀眼的舒。然而气味是不会改变的,于是我把她背回了山洞。

“你不该带我回来的。”

这是在我们近四十年的分别后,舒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舒的声音变得苍老了,语气依然平静,像是在说已经想好了四十年的一句话。

“我原来只是想死在那里。”

“为什么?是寻背叛了你吗?”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开始我觉得,我被莽林囚禁住了,于是我就离开了莽林。等到我觉得我被南缁囚禁住的时候,我想,我该离开南缁了。”

“那些候鸟都说,你在南缁过得很好。”

“也许吧。开始时是能尽情弹琴和唱歌的,也总有人为我鼓掌。后来渐渐规矩多了,我不能随便弹三味线,不能随便笑。再后来,我老了,连拨子都拿不动了……晚,假如有一天,你能去南缁,也许会找到答案。”

舒说完闭上了眼睛,我连忙摇晃着她。于是她又睁开眼,有些无奈地笑着说:“别哭啊。”

我这才注意,有水滴落在她的脸上。

接着她把手伸向自己的耳朵,我才注意到上面仍是那对有黄金藤蔓的珍珠,于是连忙摘下来递给她,她没有收,只是又微弱地笑了笑:

“都说落叶归根……我的根还是在这里的。记得把我送回那个草丛里。”

舒说完就开始枯萎,她的身体不断变小,最后变成一段萎败的藤萝。

我紧握着那对珍珠,直到那针刺入我的血肉。我从来没来得及告诉她,那时候我忙着采灵芝,就是为了想买这对珍珠给她,可到了我去圩市那天,却被飞奔的寻撞倒,因此迟来了一步。

假如我把这些事都告诉她,事情会比现在好一点吗?而尽管我有那么多话没开口,舒又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些没说出口的话,如今都变成了无用的眼泪,沾湿了眼前干枯的千寻萝,而不能让它再稍微变得青翠。

之后很长一段日子,都没什么好说的。

我每天都会去看舒的坟,希望上面能长出一段千寻萝,结果什么都没有。山鬼享有数百年的生命,若是选择和人类结合,将生命分给子女,那么自己就会迅速凋谢,死后也没有来世。

然而我还是固执地每次都浇一点水,原先在旁边的树苗已长成参天大树,只有那块土地依然固执地一言不发,寸草不生。

不记得第几次去时,我看到上面有了几朵摘下的野花,从气味判断,送花者应该还没远去。

“出来。”

一个白皙瘦小的山鬼怯怯地从一旁的巨树后探出头:“是晚前辈吗?”

“我是晚。”

“我叫药。听说您一百年前和舒前辈认识?”

原来已经一百年了啊。

于是我把关于舒的故事告诉了她,她也安静地听着。就连那天的草木,也一声不吭,只有风不时吹过,和一百年前一模一样。

等我说完,太阳已经要落山了。药朝我一礼:“多谢前辈。”

“药,”我这才意识到什么,“你为什么对舒有兴趣?”

药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因为今天……我要和舒前辈一样,往人间去了。”

“这样啊。”我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对珍珠耳坠递给她,“拿着吧。”

“前辈,这……”

“就当是贺礼了。”

于是归巢的鸟儿开始乱嚷:“药要嫁人了!药要嫁人了!”

药终于收下了,脸红得赶得上西边的落日了,但笑容也像夕阳一样美丽。

在舒第一次离开莽林以后,我就有了收集珍珠的习惯,只是和她的重逢的时间太短,没来得及拿给她看。之后,我每次去舒的坟前时仍会随身带着珍珠,好像这样就能唤她出来看一样。

我送给药的耳坠也是其中之一,那珍珠跟着我久了,带着我的灵力,只有它还在雀安邑,我就能知道佩戴者的大致情况。

药嫁给了一个术士,两人一起在莽林边安了家,一年后生下一个女儿,取名为蕤。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安稳地过下去,结果没过多久,我有一天感应到珍珠离开了药,而且听到婴儿的啼哭声,闻到一股刺鼻的焦味。

我连忙往林子外跑,飞鸟却已带来噩耗:“药被她男人推进炼丹炉里炼不老药了。”“炼丹炉倒了,火把他们房子都点着了,没人敢去救火。”

我赶到现场时,房子正在燃烧着,我冲进火海,奇迹地把襁褓中的蕤,还有那对珍珠耳坠抱了出来。

婴儿的身上,隐约还残存着药的灵力,也许是药在最后保护她平安吧。

至于现在怎么处理蕤……我想起有对夫妇一直往莽林里供上香火瓜果,祈求山鬼给他们带来一个孩子,以往我吃了供品就走,现在也许该是我显灵的时候了。

我把自己头上的角露出来,抱着蕤敲开他们的房门,对开门的女人说:“你们不是和山鬼求一个孩子吗?我就是山鬼,现在就把这个孩子给你们。”

“多谢仙家大恩大德!”女人一副要跪下来磕头的样子,我连忙扶住她。里面的男人却开了口:“仙家,这孩子是男是女?”

“是女孩又怎样?你们给我把她养大,让这对珍珠耳坠不能离她的身,我会给你们报酬的,”我沉下脸,尽可能让自己显出凶狠无情的样子,“不然,我就杀了你们。”

十一

可能因为我那天撂的狠话——更可能因为我每年会给那家人扔几棵灵芝——蕤差不多算平安长大了。

说“差不多”,是因为蕤十来岁时,曾通过珍珠找过我一次。那时她哭哭啼啼地说,父母把她许给了隔壁酒馆家刚断奶的小子,说是等他长大了就完婚,蕤一点都不喜欢那个孩子,让我带她走。我想了想,把山洞的方位告诉她,让她真在寨子待不下去的时候,再来找我。

之后几年过去了,她都没有来。大抵除了搬到隔壁住之外,生活暂时没什么不同。

那家人是开酒馆的,蕤既然许了人,也跟着到酒馆里帮忙。莽州民风彪悍,于是蕤有时是帮忙卖酒,有时是帮忙喝酒,在寨子里也小有名气。

又过了一阵,辛公子来了。

辛公子大名辛春明,之前似乎在南缁当什么芝麻官,运气不好,大概是看了什么不该看的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给贬来雀安邑当小吏,说白了就是给邑令跑腿,只比苦役好一些。

但寨子里的人都喊他辛公子,他有时会理,有时不理,回瞪一眼就走了,但不管怎样,总能引起一阵哄笑。

七月的一个夜晚,蕤正在酒馆里应付着客人,忽然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辛公子来了。”

辛公子没有理会那些人,直接朝蕤走来,递过去一小串铜板:“请帮我打一斗酒。”

蕤依言打了酒来,辛公子接过便转身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时,蕤却想起什么似的喊道:“辛公子!”

这回辛公子回头了:“什么事?”

“都说你从南缁来,南缁是什么样的地方啊?”

辛公子还没说话,坐在附近的酒客笑着说:“有什么稀奇的,南缁就是金子铸成的世界呗,桌子是金的,椅子是金的,饭碗是金的,连马桶都是金的。”

哄笑声四起,蕤却仍是一言不发地望着辛公子。于是辛公子迎上她的目光,缓缓说道:“南缁虽然也有金银的杯盏,但其他用具大抵也和莽州差不多。只是在南缁,每个人都有更多的可能性。”

“可能性?”

“就是说,每个人都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当的人。”

“那我想整天弹琴唱歌,唱最好听的歌可以吗?”

辛公子还没回答,酒客又插话了,“蕤,今天我付了钱,可是要你陪老子喝酒的啊。你要唱歌,也该唱给老子听。”

蕤正要推脱,辛公子先开了口:“她还要喝多少?”

“好歹陪我喝完这坛吧。她要不乐意陪,你来陪老子也不是不行。”

于是辛公子直接举起酒坛,咕咚咕咚的几声喝完了。

周围又是一阵喧闹,有笑声,有嘘声,还有掌声。辛公子只红着眼望着那个酒客:“我喝完了,放她走吧。”

说完直直倒在地上。

十三

辛公子这一倒,睡了整整三天,也睡没了一个月的俸禄。而他醒来第一件事,就去找蕤,说要教她南缁的曲子,让她有空就去他住的屋子后的大树下。

我当然是不放心的,透过珍珠盯过他们几次,竟然真的只是教曲,什么《长干行》、《相逢行》、《井底引银瓶》之类的,于是我就没怎么管了。

在一个秋夜,我听到了与以往都不一样的琴声,像是温软的春风,又比春风多一分力道;像高洁的秋月,又没有秋月那么寒冷。琴声盖过了草丛中的虫鸣,盖过了寨子里的人声,盖过了风吹过树林的声音,几乎成为了天地间唯一的声音。

等一曲弹罢,万籁俱静,只有草叶生长的声音。

我听到蕤提问:“这曲子真好听,叫做什么?”

“这是我写给你的曲子。”

蕤不说话了。

辛公子接着说:“蕤,只要弹这首曲子,你会成为南缁城第一,不,是全杳第一的琴师的。蕤,你是我的患难之交,我们……我们一起去南缁吧。”

蕤的脸红了,张嘴想说什么,手上的拨子先掉了,她伸手想捡,又碰上了辛公子同样去捡拨子的手。

她慌忙把拨子拿住,把三味线抱起:“我……我有些冷,要回去加衣服,我先走了。”

说完,转头就跑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蕤好像一直在躲着辛公子,辛公子也没怎么去找她。

直到那年的腊八。在我几乎要睡着的时候,蕤拿着食盒,敲开了辛公子的门。

开门的辛公子一脸惊讶:“蕤,那么晚了。你家里人怎么让你……”

“他们都出门了。”

“那你来找我,是出了什么事吗?”

“我来送腊八粥的。”蕤说着,直直盯着辛公子,忽然又把食盒一摔,重重摇了摇头,“不,不是。我觉得冷,我就来找你了。”

说完,一头扑到了辛公子怀里。

我想,我又该退场了。

十四

寨子里过完了年,蕤才再一次去找辛公子。

“春明,”蕤直直望着他,第一次喊他的名字,“带我去南缁吧。”

“好,”辛公子握住了她的手,也凝视着她,“我一定会好好待你,和正室没有差别……”

“正室?”蕤把手抽回来了,“你还有妻子?”

“还没有过门,都是父母定下的,先前已经纳吉了,然后我来了莽州才……”

“那你之前怎么不说?”

“不是一直没机会开口吗。蕤,我之前不也教过你吗,聘则为妻奔为妾,再说了,你不也许了人……”

“啪!”

回答他的是一个耳光。

“骗子。”

蕤啐了一口,朝莽林跑去。

于是我在山洞口见到了蕤,当时她正蹲在那里吐,见到我,就抹了抹嘴,利索地站起来,望向我说道:“仙家,我现在真的没地方去了。”

“那就在这住着吧。”

等到桂花们开始低语的季节,蕤生下一个男婴,一开始总不哭,后来拍了才有了几声响。

蕤有些担心地问我:“孩子没事吧?”

“可能只是天性要强,不愿哭罢了。”其实除了曾经的蕤,我也没见过别的婴儿,但也只能这样说,“要给他取什么名字?”

“仙家您取吧。”

“老身不善取名。”

“那我想想。”

蕤选了十几个字,都写在了树叶上,想让孩子去抓阄,结果孩子看也不看。蕤刚想自己动手,一阵大风刮过,树叶散了一地。她只能叹了口气,说:“算了,还是叫辛吧。”

十五

蕤离开莽林的那天早上,乌鸦的叫声特别大,而生长在天坑边缘的藤萝,都在传递着血腥的气息。

我听懂了这些话语,在犹豫要不要告诉蕤,她却已经收拾好行装,抱着孩子朝我道别:“仙家,我要走了。”

“你能去哪?”

“辛总要见爸爸的。”

“蕤,”我还是开口了,“我听到消息说,皇帝传下命令,把流放的罪人都处理掉。雀安邑……听说昨晚把有关的人都推进天坑了。”

蕤说不出话了。令我诧异的是,她却没有流一滴泪,只是一直定定地望着我,又不像是望着我,而是透过我望着极远处的地方和人。

过了半晌,她终于轻声说:“他会逃掉的,他说过要回南缁的,就一定回南缁了。”

“你就算去问寨子里的人,他们也只会告诉你一样的事……”

“我会去南缁的。”

“那你的盘缠……”我叹了口气,起身把山洞里的灵芝都找了出来,“算了,你拿着这些吧。”

蕤接过灵芝包进包裹,接着背起包裹,朝我深深一礼,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慢慢走远了。我凝望着她的背影一点点融入树林,最后终于看不见了。只有风还在吹,依稀像是三味线的声音。

尾声

好吧,现在故事讲完了,你应该满意了吧?不过这也不算故事,我只是说我曾看到的和听到的事情罢了。

如今的雀安邑,也在流传着她们的传说啊……那也难怪。还有关于老身的故事?算了,随便你们怎么说吧。现在我太累了,我要睡了。说了那么多过去的事,希望我能在梦里见到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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