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 万念倶灰

Chapter11 万念倶灰


……好多次我笨拙地试着向玛格丽特描述在巴克利营区医院中所发生的事,每次我总是发现,她脸上的神釆顿时消失,那双蓝眼睛显得局促不安,于是我只好赶紧转换话题,毫无疑问地,她把这整个事情当作是我的心理幻觉!就像很多战时的情侣一样,我们努力把事情表面化,而且本能地逃避死亡与未来这些话题。


如果说我回家的情况比预期的要好得多,那么第二天在医学院的第一堂课则是惨兮兮了,我比同班的任何人都落伍了一个月以上的功课!仅仅他们交给我的那堆课本都差点多得带不回去,更别提还要把它们读熟、吸收进来。这周的演讲课堂上,教授一吐出某个十音节的拉丁文,周围的同学们一个个赶紧将它们记在笔记簿上,而我依然摸不着头脑,甚至搞不懂题目是什么。

我的健康情形也在与我作对,单单在校园里的两栋建筑之间走一趟,我就精疲力尽了,甚至连集中精神来听几分钟课,都成了极困难的事。连续好多次我在夜晚猛然惊醒,才知道自己又在书桌上睡着了。

每个一年级的学生都会分配到一个普通的棕色纸袋,用来存放一副人骨——肋骨、脊椎骨、尺骨、以及挠骨,这些是必须摸热摸熟的。

有一天我把这个纸袋遗失了,于是焦急地返回解剖实验室去寻找,“你有没有看到一袋骨头?”我向一位站在门边的学生询问。

他打量了我憔悴的面容之后说:“有,老兄,就在我面前。”

就这样,我渐渐地陷入了恶性循环,忧虑啃食着我的读书时间,然后我的功课越来越糟而且忧虑也越来越重。其他人似乎都那么有把握、那么的自信,而我,历经数周之后,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孤单的低能儿,周围却都是一群天才。

然后在五月里,一件美妙的事发生了。

自从玛格丽特∙歇尔的哥哥鲍伯加入利趣门大学的费∙加玛弟兄会开始,我就认识了她,迄今已有数年。那时鲍伯∙歇尔很快地成为我最好的朋友,于是在距离利趣门64公里的小镇,一个叫罗伦斯维勒的地方,我在他家中认识了玛格丽特。她是位娇小的棕发女孩,眼睛像四月的清晨一般湛蓝,我想她是我所见过的女孩中最美的一位了。至于约会,这是我想都不用想的事,因为她相当活跃,何况我们才认识了不久,她就被弟兄会中的另一个男生缠住了。

鲍伯∙歇尔现在利趣门大学接受海军V12的训练。有一晚他打电话告诉我一个消息:玛格丽特和她男朋友吹了!

这真是个意外的消息,然而更出乎意料的还在后头,我打电话约她出来,她竟然答应了。在战时汽油是配给制的,但我游说达比尼奶奶将她那辆水蓝色的老爷车和足够往返罗伦斯维勒的汽油配给券统统借给我。那辆1941年产的老爷车是当时最漂亮的跑车之一,不但是流线型还有着轮状镀铬的冷却器呢!并且我深信当自己把车驶进歇尔家的私用车道时,做了一个相当勇敢的驾驶表演。

只是,当玛格丽特从我肩膀上看向车门问:“鲍伯呢?”我的自尊因此略受了些打击。很显然,她希望我们两人同时出现。尽管如此,她仍旧与我单独外出,并且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从那时起,我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哀求校方准假八小时和向家里乞讨汽油配给券上。

仲夏之时,我觉得自己很想要玛格丽特做我的妻子,简直想得要命!同时我也知道,如果她不晓得我生命中那件最重要的事,我是不可能向她求婚的,因此,好多次我笨拙地尝试着向玛格丽特描述在巴克利营区医院中所发生的事,每次我总是发现,她脸上的神采顿时消失,那双蓝眼睛显得局促不安,于是我只好赶紧转换话题。毫无疑问地,她把这整个事情当作是我的心理幻觉!就像很多战时的情侣一样,我们努力把事情表面化,而且本能地逃避死亡与未来这些话题。

到了八月,我被传唤到一位学校负责人面前,他在那间缺乏空气的小房间里告诉我说,除非我的生物化学与细菌学两门课程的期末成绩能够得乙等,否则我将立即被送回军队服役。他讲了一大堆话,毫不留情地批评我的智力,还说那个批准我接受此课程的人一定是心理不成熟等等。这时我正毕恭毕敬地站在房门与他书桌中间,自己深深地感觉到,那份仅存的自信心从身上剥落了。

这时我过于困扰在自己的难题中,所以并没洞察出,其实这个人同时也转动着他辛辣的舌头对付每一个学生,无疑地,这样做乃是他们严密计划的一部分,希望能在遣送这批人到前线做战地医生之前,除了坚强而有自信的人之外,全部淘汰掉。对我而言,他的评语正吻合了我自己的看法:我太笨了,不适合做医生。

随后的六个星期中,我埋首于课本和显微镜,而负责人的一番话却像破唱片一般在我脑海中响个不停,结果这两科分别得了丙等和戊等。

9月25日那天,我再次被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先干脆而正式地讲了几句话:“重返巴克利营,即日生效!重新分发前往海外服役,即日生效!”

然后他私底下跟我说了这样的话:“里奇,如果你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我要严防你进入这间医学院或其他学校,你实在是浪费了教授与工作人员的时间,而且这样一个造就学生的好机会,你竟然一直跟不上进度!我将严加提防,绝不让你再浪费医学院的时间和资源。”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返回走廊的,我只记得,自己凝望着忙碌的人们在我眼前兴冲冲地来来往往,他们都知道奔向何方,而我却领悟到,不论我向左或向右、上楼或下楼,对世上的任何人来说都是无足轻重的。

这是我人生中最凄凉的一天,而这天也正是我21岁的生日。

在生日这个象征着生命开始的日子中,对我而言它竟失去了意义。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返回德州的灰尘里去操练,然后跑到欧洲或亚洲的某个地方去挨一枪。这是为什么,耶稣?我不停地问。为什么当时我不能留在你那里呢?

更糟的是,母亲当晚还秘密地为我准备了一个盛大的派对,希望让我“惊喜”一番。玛格丽特当时在利趣门工作,所以她也来了。姐姐玛丽珍也会来,而玛格丽特的姐姐、姐夫以及其他许多亲戚朋友都会到场。届时少不了一些礼物、祝贺、以及充满预祝前途光明的卡片!

我慢慢地走到橱柜前,尽可能地拖延时间来清理它。医学课本、满是墨溃的笔记本、还有我的那袋骨头……现在我怎么向玛格丽特求婚?我根本不知道战后能否养活她,甚至,我无法确定自己能否活着回来!

忽然一个念头出现,这还不简单吗,只要跑到化学实验室,调些东西在烧杯里……虽然我笨得当不成医生,不过有关毒药的知识我还是相当清楚的,何况我又不是被开除的医学院学生中第一个走上不归路的。

一连串的影像在我脑海中闪现。我看见那些自杀者被拘锁于他们试着要逃避的现场,他们在那个一分钟仿佛一千年的领域中,不知要呆多久?如果我无法面对今晚玛格丽特因我而起的失望,那么我又如何能无尽期地去忍受呢?我看见那些饱经折磨的眼睛,听见他们永无休止地说着对方无法听见的“对不起”。我知道,这些记忆会永远地阻挡在我与任何想要结束生命的激烈冲动之间。

于是我参加了生日派对,吹熄了蛋糕上的烛火,解开丝带与包装纸,并且和大家一起对医生赚大钱的笑话大笑一番。等客人们离去之后,我才把真相告诉母亲与玛格丽特。

她们的反应真美,竟还提醒我说,班上已有四分之一的人被淘汰了!玛格丽特还指出,若不是轮到我,总还会有另外一个人要失望的。因此我格外难舍这位即将道别的女孩。

在军队用语上的“即日生效”当然是指“不定期的延迟之后生效”,所以我几乎过了三周才收到返回巴克利营的命令。我和另外三位同被开除的医学院学生在十月的一个清晨动身回营。其中一个人有一辆黑色的老普利茅斯车,因此我们商量好一起出发。

我们这个相当沉默的小团体,穿过秋日华美的景色向西驶去,我十分地想念正在法国某地的父亲。大进攻在四个月前爆发了,而父亲所属的单位早已随着第一线军队,从滩头阵地深入了法国,也正是通过这次大进攻,父亲为战争效劳的机会才跟着来到。德军在撤退时不得不将欧洲巨大的自然资源撇弃在后头,不得不丟弃了法国和比利时的泥煤田!这是广大的天然燃料矿藏。德军为了避免这些宝藏落入联军手中,曾经有计划地将这些低洼煤田灌满了水,据说如此一来,它将会几年内都无法使用。

这个难题交由父亲处理,于是六周后,他便使这些煤田的开采工作恢复正常。父亲是战时英雄,他的名字常在报纸及官方报告中出现。

然而他的儿子呢?正在驶向13个月前离开的那个新兵营!

在我的心灵地平线上,唯一能让十月天闪烁起来的那一点亮光就是一封信,一周前从法国寄来的信,里面提到父亲可能在圣诞节回家。家!全家团圆呢!可是,圣诞节时我将身在何方?

第一晚我们来到辛辛那提,彼此不太说话,很可能每个人都纠缠在与我相似的念头中。第二天我们稍稍放松了些,轮流开车,开始谈起自己的女朋友、世界新闻、以及夏季中已完成或未完成的钓鱼计划……我们几乎天南地北都谈遍了,只是不谈医学院与战争。

过了路易斯维和曼菲斯,我们第三天下午抵达密西西比河,沿着河东岸向南驶往维克斯堡的过河桥。河的两岸延伸着空旷的玉米田与甘蔗田,一片片的褐色残枝在秋日的阳光中晒着,而前面的高原就是密西西比州的维克斯堡。现在轮到彼得驾车,而其余的人则仔细地看路标,以确定我们正在通往地图上记载的那座桥。

经过一个城市时,彼得驶向通往河岸的一条街,“看见什么路标没有?”他转过头来问我。我坐在后座,原本应该专注于左边窗外的。

然而我竟没有问答。因为刚才经过的那一里路上,我一直感觉口干舌燥而且胃部紧缩,主要是由于这个城镇的布置,显得那么不可思议的似曾相识。

我明知自己从未来过这里,但却对下一个转弯后的河岸线的情形一清二楚,就连街道的纵横交错也了如指掌。那里如何如何!正如我所预料的一般!忽然我很确定的知道,沿着这条街笔直下去,只要经过几个街口就能到达一间白墙红顶的建筑物,而且门上高悬着“咖啡”字样的霓虹灯。

“路标在这里,接着向左转!”坐在副驾驶座紧挨着彼得的家伙,指着转角的一个小路标说:“桥一定在这条路的后面!”

彼得减慢了车速,将一只手伸到外面示意要左转。

“拜托!”我的声音显得粗糙且刺耳:“彼得,请不要停下来!请继续往前开。”

发现路标的家伙转过头来瞪着我说:“路标指向这边啊!”

“我知道。我,我只是想朝前面这方向开进去一段路而已。”

彼得耸耸肩,把车头调回原方向,“有多远?”他问道,一边缓慢地驶着。

我的心跳得太厉害以至于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过了一个街口,靠我这边的转角处,出现了一栋全白色但红屋顶的咖啡店,门上的霓虹灯在大白天已经关掉了,但那个“派伯”招牌依然支在右边的窗户上。

就是在这个人行道上,当时我曾走在一个男子身旁,而他却无法看见我。就是在这根电线杆旁,我站了许久……到底多久?在什么时间里?藉着什么样的身体?“停一下!”我叫起来,因为彼得已经驶过这家小馆子了。

彼得急忙刹车,此时我意识到每个人都在瞪着我。这条街平凡极了,从利趣门一路过来,不知经过了多少条这种样子的街道。

“我还以为你没来过密西西比州呢?”彼得说。我的手汗涔涔地握在门把上,心中极想跳出车门,穿过街道跑到电线杆,去抓一抓那条拉绳,摇一摇;很想推开咖啡店的门,走进去看看有谁在里面,并且随便问一个问题,几点啦什么的,问什么都无所谓,目的就是想听听自己的声音,想听到别人在答腔。

我松开门把上的手,强迫自己的注意力离开转角的那间白色咖啡店。嘴里说:“我想我是从未来过呢。”不然我说什么好呢?难道我能说,有一晚我跑到这里,同时我的身体仍躺在德州一间医院的病床上?

彼得不耐烦地调转车头,循着路标沿着陡斜的街道,驶到了桥边。这时我的指头在膝盖上的地图描了一条线:德州的阿比灵——横越阿肯色州——横越路易斯安那州,从阿比灵到密西西比州的维克斯堡,一条笔直东向的路线。当我们驶过滚滚的黄色河面时,有个声音在我里面嘶喊起来。

就是这里!密西西比州的维克斯堡!就在此地,我曾停止了无躯体的鲁莽飞行。就在此地,我曾停下来想了一想,然后调头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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