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频的小说集《我们骑鲸而去》,由一个中篇两个短篇组合而成,分别是中篇小说《我们骑鲸而去》和短篇小说《猫将军》和《阳台上》。
小说集选了中篇小说的篇名做了书名,已经很说明问题:《猫将军》和《阳台上》是囿于《我们骑鲸而去》独立成书实在太薄拼凑进去的,所以,我们说孙频的小说集《我们骑鲸而去》,其实就是在说中篇小说《我们骑鲸而去》。
有意思的是,小说集《我们骑鲸而去》是由三篇小说组合而成的,而小说《我们骑鲸而去》是由三个主要人物合力讲述的一个故事。更有意思的是,《猫将军》和《阳台上》是《我们骑鲸而去》的陪衬,而《我们骑鲸而去》三个主要人物中的“我”和老周,孙频写来则是为了衬托女主角王文兰——三足鼎立,孙频选择的结构,从篇目到篇内的人物布局,都使作品显得特别扎实。
为迎接真正的主角王文兰出场,孙频做足了前戏。她不厌其烦地交代了“我”因为厌倦车水马龙的城市生活、毅然决然地接受了一份在没有四季、似乎离阳光只有一步之遥的小岛上的工作后,感觉是怎么从新鲜到乏味到寂寞难耐的过程。如此交代,孙频还怕为王文兰修筑的舞台不够高,用与“我”交流戏剧魅力的方式隐秘地吞吞吐吐着老周之所以来到小岛的理由。孙频的耐心,一度让我迷失,以为《我们骑鲸而去》就是为两个男人而创作的小说,不是吗?只有热爱文学貌似喜欢寂寞的“我”和我们始终不知其来处因而颇有仙气的老周,才配得上有些不明所以的篇名“我们骑鲸而去”。
但,孙频不这么想。这位向来喜欢尖锐地拉扯出生活实质的女作家,连给虚构涂抹上暖阳色都不愿意,更不要说用人群中的两个另类修筑一座空中楼阁了。如此不吝篇幅地描述“我”和老周在岛上百无聊赖的生活,只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名叫王文兰的女人。
我有一个习惯,就是读完一本书后无论如何留下几个字,以防已完全不能信任的记忆会将已经读过的一本书清除得不留一点痕迹。读完《我们骑鲸而去》,因为杂事为它写几个字的想法在脑子里盘旋了一个多月,今天终于得空。以为需要再翻阅一下小说才能将王文兰从记忆深处打捞出来,然而,一拿出《我们骑鲸而去》,身形走样、涂脂抹粉得过了分、衣着品位一言难尽,特别是手指的指甲油已经剥蚀得斑斑驳驳的王文兰的样子,就倏地蹦了出来,站在我对面毫不设防地傻笑着。
仅孙频给予王文兰的外貌,我们觉得会在哪里遇见她?在喧闹的公共绿地显眼处跳着广场舞的大妈群里。
因为她们用分贝嚣张的扩音机招摇过市,因为她们打扮奇特得引人注目,因为她们动作僵硬地手舞足蹈,关键是,她们丝毫不在乎舆论批评的轰炸和他人的白眼。她们的行为,导致众人嗤之以鼻的同时贴给她们一些负面标签。
她们中,有没有故意在用貌似无所顾忌来掩饰不能为外人道的情感空洞?
孙频认为,有,比如像王文兰。
那么,王文兰遭遇了什么样的感情空洞,会在原因虽隐晦但不得不遁入小岛的老周和迫切想要摆脱人群的“我”之后来小岛离群索居?
喜欢莎士比亚戏剧的孙频,向读者介绍王文兰从可人的小姑娘变成广场舞大妈的过程时,先将王文兰的人生拆解成了几大块,然后依据戏剧化的路数不分时间顺序地取出一块来精彩地解读。我猜,这篇文章的读者多半没有读过孙频的原著,所以,还是让我将王文兰的人生从头说起吧:
被不错的姿色耽误了学习,王文兰没有考上大学。父母帮王文兰找到工作以后,顺手也替王文兰找了个男人。不想违拗父母,王文兰嫁了,可又实在不喜欢模样难看已经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婚后一个月便离家出走,归来后两人离婚。再婚所嫁的男人倒是王文兰自己相中的,但那个男人家暴,打得王文兰忍无可忍之下将他杀了,从而进了牢房。刑满释放以后,监狱外已经换了人间,儿子虽然还认她这个母亲,到底顾忌她还是杀害父亲的凶手,所以母子相处得疙疙瘩瘩的,特别是儿子已经结婚生子后,他接纳王文兰的可能就灰飞烟灭了。寂寞难耐之下,王文兰尝试用网恋来给自己找个伴侣,但一场网恋让王文兰被骗走了巨额钱财。至此,我觉得孙频的虚构对王文兰已经足够残忍,女作家还不罢休,又让王文兰的儿子死于车祸,继而还让王文兰将儿子的抚恤金投资后全部赔光……
仅此而已,不得不靠去岛上替有钱人看房子的王文兰,还是一处苦情戏的女主角,那样的话,说孙频的虚构如何杀人不见血,结论下得就过分了。
已经一无所有的王文兰到了岛上后一瞄人员结构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按时舞蹈、尽己所有地穿衣打扮、竭尽全力地涂脂抹粉等等,只是如此描述上岛以后的王文兰,孙频的文笔谈何尖锐?已经穷途末路的王文兰,居然能通过释放女性的诱惑让在寂寞中结下深厚友谊的“我”和老周之间生出勃谿……
还能用极不走运来一句话概述王文兰的人生吗?不能。不然,该怎么解释她分别撩拨“我”和老周导致他们的友谊几近崩塌的行为?这也是孙频用王文兰的智力够不到的一句话“我们骑鲸而去”作为以王文兰为主角的小说的篇名的原因吧?
那么,“我们骑鲸而去”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们骑鲸而去》的大结局是,老周失踪了,“我”离开小岛,只有王文兰选择继续留在小岛。“老周骑鲸而去,消失在茫茫大海中。一个在海岛上避世隐居几十年的艺术家,连孤独都能忍受,却不堪忍受人性的缓慢丧失,不堪忍受人在饥饿状态下暴露出的动物性,所以他最终选择了死于饥饿,死于大海。”孙频在接受访谈时如此解读“骑鲸而去”,也就是说,骑鲸而去的是老周而非王文兰。我们习惯于篇名与主角相呼应,孙频却通过篇名将同情给了《我们骑鲸而去》的配角老周,是否在用侧锋暗示,以王文兰为代表的这一类女性,对周边对社会的杀伤力?如若解读有理,孙频的那支笔,该有多锋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