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是个周六,在创业公司的日程表里,周六毫无疑问应该算作工作日,按点出现在办公室已经成了一种政治正确。周文豫从早晨起连续召集了三个会,详细安排了天湖这一单的对接事项。事关重大,天湖又是个按江帆的话来说“规矩比规模还大”的公司,他把整个业务链条上从BD到后台程序员的主管都叫来,亲自把细节一一叮嘱到位。
初创的互联网公司在这个阶段都没有什么竞争壁垒,模式相似,产品雷同,技术架构上即使有高下,也很难在两个礼拜之内显现出决定性作用。想要在短时间内压倒竞争对手,除了烧钱打价格战之外别无他法。前几年网约车刚刚兴起之时,打车一度比坐公交还要便宜,10块钱能从市中心到机场,背后无不是数以亿计的资金在猛烈燃烧。如今换到零售行业,模式看上去天差地别,玩法却万变不离其宗——重金押上,烧死对手,独占市场份额的大头,这才算是过了生存这一关,才能开始徐图日后发展。
而现在两个礼拜之内要在数据上分出高下,可谓治急病,那就不得不用猛药。药也不是别的,就是钱。
“我只有一个要求:两周之内,我们的任何商品都要保持比同时入场的竞对便宜至少5%。”周文豫的开场白简洁而明确,然后他向着商品部负责人转过视线,“可能增加的成本你们报个预算上来——直接报给我。”
公司的开支本来由江帆掌管,钱的进出只要他签了字,财务就能走账。商品部负责人听了这话有些犹豫,不由自主地向江帆看了一眼。年轻的江总裁在长桌的末尾转着笔,一条腿架在旁边的椅子上,在全员肃坐的低气压中显得独树一帜。
“简单粗暴的价格战啊?”江帆抬眼看了一眼周文豫。
“嗯。不能智取,就只能力敌了。”
江帆点了点头,没对这个方案表示异议。商品部负责人小心揣摩了一下局势,开口说道:“增加的成本,总金额上应该还好,但我们这么小的拿货量,供应商都是不给账期的,必须现钱现货。考虑到促销可能带来的销量增加,现金的压力会比较大。”
“我已经给天湖这个单预留了每个点位800-1000的额外补贴,现金的问题不用担心。”周文豫扫视了一眼全场,他留意到江帆一脸不可思议地瞪着他,但他避开了江帆的目光,直接看向了负责BD的陈海明,“海明也是老天湖人,想必不用我说太多,但我还是强调一下,我知道很多人在突破客户的时候会给前台或者行政塞红包,但在天湖,务必不要这么干。”
“我懂。”陈海明点了点头。正是天湖抓内部腐败的风口浪尖上,犯不着在这种时候去撞枪口。
“物流方面,给每天送货理货的业务员增加一项任务:每天增加补货频次,补货同时密切关注场内竞对的商品价格,随时把价格信息同步给后台。简而言之,对方降价,我们也要立刻跟着降,反应要快。”
周文豫的话语刚落,坐在江帆对面,据着会议桌一角仿佛在打盹的人忽然开了口:“这倒用不着那么麻烦。”
这人留着络腮胡子,头发又卷又乱,用个钢丝发箍往后一别,露出后退严重的发际线,在场大部分人都只知道他外号叫“鱼头”,真名没两个人知道。这人是个代码痴,挂的职位虽是CTO(首席技术官),但所有的管理事务都是他的副手在做,技术之外,天塌下来他都不想管。
他也架了一条腿在椅子上,和对面的江帆相映成趣,像是一双成对的书名号。“都8012年了,怎么还在用人工实现智能呢?写个爬虫从他们APP上爬数据就行,价格、品类、库存……”他冲老板神秘而高冷地抬了抬眼皮:“有需要的话,连后台销量也可以一并爬出来。”
“会被发现吗?”周文豫蹙了蹙眉头。
“都是心照不宣。你撬我的门,我也撬你的门,常见。”鱼头两手一摊,一脸无辜,“就看谁的开锁技术高啰。”
散会之后其他人鱼贯而出,江帆捱到最后一个人走出去,啪地一声关上了门,转身就冲周文豫低吼:“你以为我们还有多少现金?!这个烧法,别说等到3亿融资到账了,天湖这单就能把我们拖到弹尽粮绝!”
小盒鲜的启动资金是江帆和一群老伙计们一起凑的,周文豫回国时作为主要创始人,也往里注入了一笔,加上几个圈内故交以个人名义多多少少投了点,形式上算是有一个天使轮,但总数也只有不到5000万,最近这一个月的狂飙突进式扩张加上重金激励员工,周文豫估算着也差不多是要见底了。他之前没过问钱的问题,江帆也没有详细列给他看,他刚才信誓旦旦说现金没问题时,其实心里一点都没底,现在看江帆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看来应当是口袋里比预期中更加捉襟见肘。
“而且还是你说的,徐广彬放了风说刚刚融到了钱,跟这种对手比烧钱,不就是鸡蛋碰石头吗!”
“我判断徐广彬也是个鸡蛋。”周文豫说,“我们拿尖的那头跟他碰,未必不能赢。”
“你不信他融到了钱?”江帆说,“我让Tina去帮我们打听一下天一资本那边的消息了,但她最近好像忙得要命,搬家还是什么的,到现在都没给我回话。”
“等我们两方都入了场,就会见分晓。” 周文豫又横拿着手机戳戳点点,在他的俄罗斯方块战绩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还有——我们账上还有多少钱?”
“我盘一下,下午跟你过一遍。”江帆阴沉着嗓子,“下午你在不在公司?”
“我下午要把家里收拾一下,刚从酒店搬回去。要不你来我家?老地方,城东那个小区。”
“啊?你把你自己的房子收回来了?”
“嗯,中介说租客还算好说话,半个月就搬走了。”
“够不容易的啊,上海现在租个房都得掉层皮。”
城东那套房子就是周文豫离开天湖的前夕买的婚房,当时咬牙贷了30年的款,月供都要上万,本以为半辈子就捆在上面了,从此上班都是给银行打工。谁想到后来变故连起,从失业到创业,再到辗转进入大都荟工作,憋屈是没少憋屈,钱倒是日渐宽裕了,在大都荟升到COO的当年就还清了贷款。出国前他曾想过把这房子卖掉,但妻子说了句“毕竟是婚房,留着是个念想,万一回来还有个地方落脚”,他想想也对,加上不急用钱,就委托给中介长期放租。
这次回来眼见至少要停留三年五载,他就让中介跟租客商量收回了房子,打扫之类的事情可以一概交给家政公司,在手机上动动手指而已,但东西搬进去之后一直没工夫整理,所以直到昨天为止,他还住在酒店里。
一个已婚男人这时候难免怀念起妻子在身边打理一切的时光,这么一想,又意识到自己回国以来除了报平安之外还没给妻子打过电话。妻子倒是每天会给他发些图片,新开发的菜式、花园里的花、女儿的手工作业……但他一忙起来就多半忘了回复,看着对话寥寥的微信界面,不由得有些愧疚,默默在心里盘算着今天无论如何要打个电话回去。
他从公司出来,先打车去家政那边取了钥匙,然后沿着一条窄街走回曾经居住的小区。周六的下午,整条街道都很悠闲,两旁的咖啡馆和甜品店里都坐满了人。天气渐暖,午后的阳光下已经没有了寒意,几对牵手遛狗的男女从他身边有说有笑地走过,他逆着他们的方向,脚步匆匆,忽然感到仿佛只有自己还停留在凛冬之中,必须不停地往前走,如果停下不动,就会冻死。
他的房子位于17楼的顶东边,是个半大不小的两居室,买来也有九年多,装修风格有点老气,家具的色泽也已显出暗沉。经过了家政公司的打扫,干净是干净的,但租客的痕迹让它显得与记忆中画风迥异:玄关立着一根北欧风格鹿角形状的衣帽架,没有带走的水晶花瓶里插着一束绣球,颜色鲜丽,走近一看却是塑料的,书桌面前的墙上还挂了半米见方的铁艺网格,虽然照片都已经摘走了,但可以想见之前的租客是个怎样的文艺青年。
他跨过一大堆行李,把自己安放到沙发上,估算了一下时差,想着妻子应该还没睡,就用skype拨了个视频通话过去。
“你可算记得打个电话回来了。”妻子有些惊喜,但更多是嗔怪,“怎么不早点?孩子刚睡着。”
“一上午都在开会……”周文豫愣了愣,自己也觉得这个说法相当敷衍,尽管确是实情,说出口就怎么都像是借口,“刚回来第一个月,特别忙。——别叫她了,我下次算着你们那边的早晨打……”
他话音未落,门铃忽然响了起来。
“你搬回家了?”妻子在电话里问,视频忠实地映出沙发背后的挂画,那还是他们刚结婚时一起挑的。周文豫嗯了一声,拿着手机起身走到门口,隔着门问了一声:“谁啊?”
“之前的租客。”门外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抱歉,搬家时有点东西忘了拿走,能麻烦开下门吗?”
他觉得这声音略有几分耳熟,把门拉开一条缝看出去,不由得“啊”了一声。楼道里站着的姑娘衣着入时,不是别人,正是方恬。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