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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纯白的纱裙,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跑啊跑,滚烫的沙粒在她雪白的双足下哧哧冒出青烟。身后,一个铁塔般的巨汉大步追赶上来,他的身子笼罩在一片血红中,那红色,火焰般刺眼,他举起了手中的弯刀,犹如擎着一轮月儿,刀光照得她的双眼无法睁开。
“不——”她绝望地喊,声嘶力竭。大汉朝他望了一眼,嘴角带出一丝狞笑,他看见他往下劈落的手臂上,一个新月形疤痕鲜明地闪现,象一个妖异的微笑,更象他心底最深的隐痛……
“水,水……”一个微弱的声音钻进林清越的耳朵,他从噩梦中惊醒,翻了个身,衣服上全是冷汗。抬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沙漠,远处孤零零耸着几块巨石。
“水,水……”,几米开外,一个黑影在地上蠕动着。他叹了口气,拿起水壶走过去,蜷缩在地上的人又黑又瘦,像只猴子,乱糟糟的胡须上沾满了沙粒,眼睛微微张开,却干巴巴的了无生气。林清越蹲下身子,将水壶凑到那人嘴边。
几天前,林清越在沙漠深处看见这个人的时候还道是一具死尸,接着却意外地发现那人还有呼吸,只是他实在太虚弱了,林清越不晓得他能否活下来,即使丢下那人,想必也没有人会责怪他,毕竟他携带的干粮和淡水已所剩不多,再拖上一个垂死的人,能不能走出沙漠都尚未可知。
但见死不救,他终究办不到。
几天后,那个人居然奇迹般地好了起来。
天亮了,林清越将那人扶上骆驼,那人呆滞的眼神看了看他,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谢谢,这是林清越第一次听他开口说话,不仅如此,昨天他还连驼背都坐不稳呢,现在居然坐得稳稳当当了。
为了减轻骆驼负担,林清越选择了步行。他问那个人,“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困在沙漠里?”
驼背上的人眼睛平视前方,似乎在喃喃自语,“名字?我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在这里……忘了,都忘了……”他嘴角牵动了一下,笑容里说不出的苦涩,“你就叫我无名人吧,我原来的名字,很久没人叫,早已忘了。”
林清越见他不愿多说,也就不再发问,低下头,沉默地走路。
“有人来了。”无名人说。
林清越抬起头,惊异地看着“无名人”,他凝神倾听,然而什么也没有听到。他把目光转向无名人,正想说点什么,突然,地平线上扬起一阵灰蒙蒙的烟尘,马蹄声穿越狂风,箭一样刺来。
“是马贼!”无名人很肯定地说,一刹那间,他的目光变得象刀一样凌厉。林清越心头一寒,他明白遇到马贼意味着什么。逃跑肯定是来不及了,他从行囊里抽出长剑,一双眼睛紧张地盯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刀,我的刀呢?”无名人焦急地问。林清越用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有力气厮杀吗?但他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身上并没有带着刀。”
“哦,是吗?”无名人很无奈地抓了抓头皮,脸上却没露出丝毫的惊慌。
马贼的身影出现了,林清越默默数着他们的人数,十五、十六……越数越是心慌,一共二十三个,这么多人,他连一分取胜的把握也没有。
“呜——呜——”马贼们呼啸着拍马奔来,手中挥舞的马刀在烈日下折射出眩目的金光。
林清越伏身,长剑削向马蹄,他既要避让马贼落下的砍刀,又要当心不让马蹄踏成肉泥,样子显得十分狼狈。但这种打法还是奏效了,被斩断前蹄的奔马惨嘶着倒下,热血溅了他一身。他和跌落马背的马贼展开了贴身搏杀,其余的马贼将他们围在中间,随时准备瞅冷子给他一刀。
战况很激烈,林清越劈翻了四五名敌人,自己也挂了彩,眼角余光一扫,瞥见几个马贼提刀逼近呆坐在骆驼上的无名人,他不禁暗暗叹息一声,他就算有三头六臂,这个时候也顾不上救人了。他的身上,至少有三处伤口在火辣辣作痛,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嗓子眼开始发苦。他不怕死,但血海深仇未报,却死在这帮马贼的乱刀下,他死不瞑目!一念至此,他回光返照似的精神一振,长剑劈刺得更加疯狂,就象一只浴血的猛虎,勇不可挡!
无名人对着迎面走近的马贼,很友善地一笑,马贼微微一怔,就在这几分之一秒的停顿中,他的刀忽然莫名其妙地落到了对方手里。无名人做了个令人肉眼难以察觉的挥刀动作,那马贼的脑袋就飞出了几丈开外,一股怒血,将后面数人溅得遍身都是!
几个马贼顿时呆若木鸡,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无名人的刀已出手,飕、飕、飕,他的动作快得匪夷所思,只三刀,三颗人头落地。
“斩首人!斩首人!”其余的马贼一起停下手,惊呼起来。林清越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不久前还奄奄一息的无名人,竟是如斯高手!
无名人提着滴血的马刀,一步步向他们走来,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杀意,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不知哪个胆小的马贼首先沉不住气,拨转马头,没命似的逃去,紧接着,十几个马贼纷纷掉头,眨眼功夫,已逃了个干干净净。
无名人站在原地,眼中的杀气如冰川融解,转瞬间消逝无踪。他吐了口粗气,颓然坐倒在地。
2
林清越收起长剑,茫然看了看四周,七零八落的尸首遍地都是,他像做了场梦,心中没有恐惧,只有空白一片,没着落的感觉。过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好快的刀啊……”突然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整个沙漠都倒扣过来,他一头栽倒了……
等他清醒过来时,感觉一股凉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来,很舒坦。他睁开眼,看见无名人熟悉的脸,见他醒来,那张脸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呵呵,倒要感谢这些马贼,知道咱们缺水少粮的,就巴巴地给送过来,也不嫌辛苦。”说着他拿起一个水壶,满饮了一口,扑地喷到林清越脸上,“你的脸也有些天没洗了,这样子回去,只怕连你妈也认不出你来。”
林清越啼笑皆非,想起母亲,心底不禁一酸。他的家在沙城——一个沙漠中的小城,有着显赫的地位,他父亲是镇守沙城的官军头领。他原本可以在父母的溺爱中,在沙城百姓尊敬的目光中成长,但一场浩劫葬送了一切。
“黑旋风”是沙漠中最骠悍的一伙马贼,他们驰过大漠时,就象刮起一场黑色的尘暴,林清越刚刚满月时,那场黑色风暴席卷了沙城。
那些惨痛的记忆,全部来自一个叫王伯的人。王伯是父亲的副将,是他将林清越抚养成人,教会了他仇恨,并且要他不断地温习那段历史,直至成为他体内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知道,父亲死于马贼的围攻下,而杀死他母亲的凶手,手臂上有一道新月形的伤痕,当时王伯搂着刚满月的小清越,伪装成死人,亲眼看见那个人将锋利的弯刀,插进林清越母亲的胸膛……
林清越低头一看身上,几处伤口都已用布条包扎好。一股热流涌上心头,他感动地不知说什么好。过了半晌,他犹犹豫豫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无名人面色一寒,林清越忙收住话头,道,“也许我不该问……”无名人看着他,脸色慢慢缓和下来,淡淡道,“二十年前,我青春年少,兼出身名门,是无数少女心目中的偶像……”
林清越惊疑地看了他一眼,他现在这个模样,实在很难让人相信曾是很多少女的梦中情人。
无名人心中波澜起伏,丝毫没有在意他的目光。即便他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也不会忘记,二十年前,那个灯火辉煌之夜,心高气傲的他平生第一次爱上一位女子,可是那位女子,又是万万不该爱上的。那一夜,多少名士齐聚江南,为天下武林的盟主慕容左瓴贺寿。他爱上的女子,正是慕容左瓴的妻子,叶旖潋。
宴席上,他的视线没有片刻离开过她,她的一颦一笑,在他眼中都璀灿如花,风情万种。她注意到他的凝视,神情局促,羞生双颊。在慕容府的后花园中,他奔向她,如一只扑火的飞蛾。
“跟我走!”他喘息道。
“放过我,我们不可能的。”她叹息道。
他再次吻她,深情而凄凉。
他们的缠绵落入一好事者眼中,一时间,他成为武林公敌。天下虽大,却无他容身之地,他带着满腔的伤心和怨愤,去到塞外做了马贼。
听罢无名人的叙述,林清越唏嘘不已。无名人笑道,“二十年了,我从未对人提起此事,这世上,我没有一个朋友,你是第一个。”他脱去破烂不堪的衣服,起身去剥马贼的衣服。“有人说死人的衣服穿了晦气,我硬是不信这个邪……”
林清越突然啊了一声,见了鬼似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的身上。
“怎么啦?”无名人感到莫名其妙。
“没,没什么。”林清越勉强移开视线,“我的头有点晕。”
无名人笑了,“不妨事的,流血过多而已,躺下来休息一会。”
林清越咽了口唾沫,但觉又涩又苦。
3
日落月升,今晚可能是他们在沙漠中渡过的最后一夜了,明天,他们一定可以走出这片荒漠,到一个有炊烟,有人居住的地方去。林清越侧身卧着,耳边是呜咽的风,这风在沙漠上空哭了几百年,还要一直哭下去,几千年,几万年。
从均匀的鼾声可以听出,无名人已经睡熟。林清越翻身坐起,拔出剑,象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过去。青白的月光落在无名人脸上,他沉睡的样子,安静得象个婴儿。林清越掌心满是汗水,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做这样卑劣的事,眼前这个熟睡的人,是毫无抵抗能力的呀!何况刚刚还救了自己一命!
他吸了口气,不,他可以对手无寸铁的母亲下手,我为何不能?无名人换衣服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看见,无名人的手臂上有一道新月形的伤痕!跟王伯无数次描述的那道伤痕的形状,一模一样!老天爷真会开玩笑,哈哈,哈哈哈,这个救了他性命的无名人,竟然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不知多少次做同一个恶梦,梦到臂上有新月疤痕的大汉,在穷凶极恶追杀他的母亲!他知道,只要那个人活着,他这辈子都休想摆脱恶梦的纠缠。这次他来到荒漠,就是为了寻找杀害母亲的凶手。但是这个无名人,真的是杀害母亲的凶手吗?万一杀错了怎么办?他不寒而栗。
地上的无名人突然翻了个身,他心一颤,猛地后退一步,再看对方,翻转身又发出香甜的鼾声。林清越暗暗叹息一声,终于走回原地,重又躺下。
他一夜没合眼,好几番内心挣扎,终究没下得了手。曙光初现的时候,他的面容已憔悴不堪。
无名人端详着他的脸,“你没睡好。”他含糊应了一声,并不答话。无名人却接道:“昨晚,你为何不下手?”
他谔然抬头,见无名人直视着他,那目光,像一把利刃,穿透了他的胸膛。
“你……”他突然明白,夜里如果出手的话,现在他早已是一具冰冷的死尸了。
“我想知道,为什么救了我,又要杀我?”无名人望着他,表情木木的,象一块石头。
“为什么?因为这个!”林清越愤怒地一把扯下他的衣袖,亮出那道醒目的伤疤。见无名人还是一脸茫然,他一字一顿道:“还记得二十年前,沙城那场屠戮吗?”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入骨的恨意。
“我父亲,是守城将士的首领,我的母亲,就死在你的刀下!”
“二十年前……沙城?”无名人瞪着林清越,后退了一步,有点透不过气来。
“命,这都是命……”无名人闭上双眼,懒懒地道,“这条命,是我欠你的,拿去吧。”
“黑旋风”偷袭沙城时杀人无数,城中官军无一幸免,一位美丽的少妇爬在他脚下,哀求他杀了她。她是守城将领的家眷,他知道,她想一死以保清白。他记得她的眼睛极美,有点像他深爱的女子。
他成全了她。她临死的时候,嘴角浮起一丝感激的微笑,凄艳如残照。他知道背后的死人堆里,有一双饱含恨意的眼睛在盯着他,那个人的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但是他只装作没看见。
沙城一役后,他突然厌倦了血雨腥风的生活,可是“黑旋风”的领头大哥却不肯放过他。
那是残酷无比的一战,每当想起,他的内心便久久不得安宁。他伤得极重,但围攻他的人,也死了十之七八,他终于还是活了下来。不久,他卷土重来,逢“黑旋风”的人就杀。“黑旋风”遭此重创,很快土崩瓦解,他也得了个令人心悸的绰号——“斩首人”。
他太累了,这些事情,也懒得对林清越说了,生与死,对他而言早已不再重要,其实从离开江南的那一日起,他的心已经死了,如同这许多年来,他一直离不开这大漠,离开了这里,又往哪里去?江湖浩淼,却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等着那把剑落下来,一了百了。
但那把剑,却始终没有落下。
无名人睁开眼时,那把剑的主人已经走远,他望着那个年轻人瘦削、倔强的背影,缩成远处的一粒沙子,没来由的,他的眼角居然泌出一滴泪珠,没来得及擦拭,已被风吹干了。他把胸中那口闷了太久的气吁出来,四肢张开,软绵绵地倒在地上,感觉有点恍惚,仿佛不是躺在黄沙上,而是在芳草如茵的湖边。
“看江潮鼓声千万家,卷珠帘玉人如画”,又是春天了,他想。这个时候,江南的草,也该绿了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