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欧阳锋伫立在沙漠深处,看着天边的云来云往、光影变幻,他发现眼前这片沙漠竟是这样的熟悉而又陌生。时而看向沙漠的尽头,时而回首凝望白驼山,他已经记不清楚来到这里多长时间了,也想不起来已经多久没有回去过了。家乡的桃花开了没有,他不知道,而沙漠的另一边究竟是什么,也懒得去想了。
自从兄长结婚,负气离开之后,他便把自己放逐到这大漠深处,孤绝于尘世之外,干起了杀手中介的勾当,企图用阴狠毒辣来掩饰内心的不安。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尝试过什么叫嫉妒,他不会介意别人怎样看,只不过不想别人比他更开心。他嫉妒黄药师的潇洒,因为他发现换作黄药师的身份,“我喜欢你”这几个字并没有那么难以说出口;他嫉妒洪七的直接,不过是透过洪七的坚定看到了自己曾经犹豫的样子,却归咎于命书上“犹忌七数,是以命终”的警醒;他甚至嫉妒失去了弟弟来求他帮忙报仇的孤女,嫉妒她的坚持,不惜恶语相向,无非是希望能亲手摧毁对方的原则和底线,好让自己过往的逃避和妥协来的更加心安一些。
他阴险、狠戾、纠结而又懦弱,年轻的时候一心想闯出个名堂,却连简单的敢爱敢恨都做不到。因为害怕失去就索性全盘放弃,还安慰自己说----要想不被人拒绝,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拒绝别人。他患得患失,做任何事情之前都要先问一句值不值得,却始终不敢倾听内心深处真实的声音。面对大嫂的催问时如此,面对孤女的求救时如此,面对“醉生梦死”时亦是如此。他不知道那几个字要不要说,觉得说与不说没什么分别;他不知道要不要帮忙,算来算去鸡蛋加上驴子的筹码太少,要卖还不如孤女本身更加值钱;他也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忘记,仓皇间只好用“太古怪的东西向来难以接受”的托辞自欺欺人。
躲到沙漠深处舔舐伤口的欧阳锋,敏感而孤独,却因见到了太多的爱恨情仇反而让伤口撕裂的更加鲜血淋漓。“醉生梦死”不是他的解药,沙漠里来来往往的芸芸众生才是。他终于明白所谓“醉生梦死”不过是大嫂留给他的一个玩笑,因为“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你反而记得越清楚”,所以“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要忘记”。他终于大彻大悟,一把火烧掉了沙漠里的避难所,选一个“火迫金行,大利西方”的日子一路西行,重返白驼山,成一方霸主。历书上说他夫妻宫太阳化忌,婚姻有实无名,他信以为真,殊不知这孤独终老和幸福逍遥之间,原本只就差一个转身。一念成仁,一念成灾,就这么一念之差,从沙漠再到你面前,便是余生的距离。
黄药师是一个孤独的剑客,也是一个矛盾的剑客。他爱屋及乌、处处留情,却又玩世不恭、处处滥情。因为爱上欧阳锋的大嫂而喜欢桃花,又因为桃花喜欢上那个叫桃花的姑娘,跟自己最好的朋友反目成仇;他做客姑苏,桃花林里一句“如果你有一个妹妹,我一定娶她”就撩拨得慕容嫣从此万劫不复,事后他却只当成半醒半醉间的一个玩笑。他那么骄傲,只身匹马,仗剑天涯,就连欧阳锋也说他是当今数一数二的剑客,想要杀他并不容易。他又那么卑微,喜欢大嫂却始终不敢对她言明,因为知道那场争斗从一开始他就输了。每年惊蛰那天去见欧阳锋,陪他喝酒,只是因为她想要知道欧阳锋的消息,而他,有了这个借口,每年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见她一次。他聪明绝顶,却又故作痴傻,大嫂跟他说过很多心里话,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作为中间人去转述,可他却一直恪守当年的约定,丝毫不肯向欧阳锋透露半分。是实诚么?无非是他自己私心作祟罢了。佛典有云,旗未动,风也未吹,是人的心自己在动,你看,骄傲如黄药师,在心动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彻底输了!
大概是担心被欧阳锋看穿了心事,所以在大嫂死后,他选了惊蛰这一天跟欧阳锋分着喝了半坛“醉生梦死”。那一天,历书上写着----时至惊蛰,阳气上升、气温回暖、春雷乍动、雨水增多,万物生机盎然。或许是“醉生梦死”真的有效,又或许彻底忘记过去之后,便可以重新开始。就连欧阳锋也觉得那晚过后,黄药师忘记了很多事情。他出神地望着那个旋转的鸟笼,欧阳锋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只是觉得很熟悉。鸟笼的光影倒映在他脸上,仿佛一张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的巨网,蓦然惊醒,他发现自己早已经束缚在里面,越陷越深了。干脆,就装作一场失忆来个体面的告别吧。说是告别,也许更像是救赎吧。他曾经伤害过那么多的人,如果得不到原谅,怎么能放下?又如何能重新开始?于是,他去见了那个叫桃花的女子,想说一句抱歉;又去见了她的丈夫盲武士,想请他再喝一碗酒;然后在最初相识的小酒馆里偶遇了当初那个姑娘,他想解开自己亲手系上的那些个千千结。桃花与他相对无言,转身离去;盲武士说只想喝水,不想喝酒,因为酒,越喝越暖,水会越喝越寒;而慕容姑娘更是直接动手,差点一剑击杀了他。算了,既然救赎不了,也忘不掉了,就干脆记得再清楚些吧。于是,他退走东海,终年隐居在一座开满了桃花的海岛上。碧海潮生,落英缤纷,只是不知那遍岛的桃花烂漫,于他而言,究竟是劫数,还是归宿?
究竟是慕容燕,还是慕容嫣,已经不那么重要了。不过是同一个人的两个身份,在这两个身份后面,躲藏着一个受了伤的人。她应该是个寂寞的人,不然姑苏城外,十里桃林,那人半醉半醒之间的一句戏言,她竟能信以为真,当成了诺言。那一天,城外的小树下,她精心梳妆,翘首以盼,从晨曦初照到暮色四沉,那个人终究还是没有出现。她击打身边空空如也的鸟笼,鸟笼划向空中,飞快的旋转,那一刻,她有些恍惚,旋转着的是鸟笼还是囚笼?那笼中一直被囚禁着的,究竟是鸟儿还是她自己?
每个情欲的漩涡深处,都藏着一个受伤的灵魂。等到终于狠下心,化作慕容燕,要欧阳锋帮忙杀掉黄药师,为此不惜任何代价,唯一的要求就是黄药师必须死在她的手上,还必须是最痛苦的那种死法。却又突然狠不下心来,只好化作慕容嫣,去请欧阳锋杀掉慕容燕。向来情深,奈何缘浅。雇杀手来杀自己,这本就是个无解的难题,因为无论成败,都收不到钱,对于欧阳锋这样的算账高手,自然不肯接单。雌雄难辨的慕容嫣,她迷失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于慕容燕和慕容嫣两种身份中来回切换,变换的多了,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了,唯一记得的是如果有一天再遇到黄药师,请他一定要骗自己说最喜欢的人是她。卿本佳人,既见东邪,心魔已生,再见东邪,便误了终生。她终于还是喝下了那坛“醉生梦死”,在欧阳锋配合着给了她想要的答案之后便离开了沙漠。每天对着自己的影子练剑,或许是想挥剑斩情丝吧。她喜欢在水上舞剑,剑尖划过湖面,水光冲天而起,白衣胜雪,美不胜收。只是那四周白色的水柱,像极了一座座藩篱,将她围困其中。独孤求败,强大如斯,你看,终究还是无法逃脱这情欲的围城!
年少时看见一座山,总想知道山的另一边是什么,于是说走就走;可走的多了,心中便慢慢开始有了计较,山的那一边会不会比这边更好,万一翻过去了还是这边更好该怎么办,心里一旦有了迟疑,脚下便开始踟蹰。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很多人一辈子都困于这两个阶段,但洪七不是。初入江湖,他一开始只想着做一个英雄,扬名立万。欧阳锋请他吃饭,替他买鞋,介绍生意给他,他躺在午后的吊床上,夕阳斜照,晃晃悠悠,他很享受。似乎,已经不想再继续走下去了,又似乎,早已忘了当初为什么坚持着走到了这里。他的刀没有以前快,人也没有以前直接,他拒绝了孤女的求助,做事情开始考虑代价。他看向沙漠的尽头,如果看山不是山,那又是什么了,他有些迷惘。
他终究是那个不喜欢穿鞋的洪七,即使已经跟欧阳锋有了几分神似,还是仗义出手,杀光了太尉府的刀客,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拿一根手指换一个鸡蛋,欧阳锋问他值得么,他说不值得,但是觉得痛快。就像以前的他,不计得失,只看对错。有人说,成年人只看得失,小孩子才分对错,或许一直当个小孩,也没什么不好。他终于还是带着老婆一起走了,走出了那片沙漠,也走出了一片新的天地。他说事在人为,没有人说不可以带着老婆闯荡江湖。看山还是山,洪七也还是当初那个少年,觉得痛快便要去做。意念畅达,方能不违本心,而心无所系,这天下之大,又有什么能束缚得了他?佛偈有云: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你看,所谓大智慧,不就隐藏在这些浅显的道理之中么?
盲武士是个悲情的人。成婚不久,最好的朋友便和最心爱的女人一起背叛了他,于是他远走他乡,不是成全,只是为了逃避。他从小眼睛不好,大夫说他三十岁就会失明,今年他正好三十岁。他已经出来很久了,想来也应该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只是这山高路远,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去看一眼家乡的桃花。为了凑够盘缠,他决定去杀掉马贼。他枯坐山头,等着马贼到来,朔风扬起黄沙,夹扎着猛烈的阳光汹涌而来,他的眼睛睁得很大,视线却已经开始模糊,让人觉得很是悲凉。桃花什么时候开是有季节的,而马贼什么时候来,却没有人知道。 他希望马贼早点到来,因为太晚的话,桃花就要谢了。
他恨黄药师,曾经发誓再次见到他,一定要杀了他,可等到他们在酒馆重逢,黄药师想请他喝酒,喝那坛“醉生梦死”,他拒绝了,他说他只想喝水。他终究还是没能杀了黄药师,因为下不去手,也因为那时他已经看不见了。既然看不见了,权且当作没见过面吧。他四处漂泊,背井离乡,早已习惯了孤独,却依然害怕孤独,所以就算看不见,每晚也要给自己点一盏青灯做伴,灯影摇曳,照不见眼前,照见的却是人心。他还是放不下仇恨,自然也难以忘掉牵挂。出发杀马贼的那天,临别前他对欧阳锋说,如果日落时分他还不回来,请他转告黄药师,他的家乡还有一个女人在等他。或许,这才是他来到这片沙漠的真实目的吧。原来,他也是个长情的人啊。又或者,哪里有什么故乡了,她就是他的故乡,那个魂牵梦绕,却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有人说,如果刀快的话,血从伤口里喷出,像风声一样好听,他的剑很快,却没想到第一次听到的是自己流的血。血溅长空,就在那一瞬间,他依稀看到家乡的桃花开了,繁花似锦、分外妖娆。彼时,黄沙曼舞,山风呜咽,像极了一首悲壮的挽歌。
孤女拎着鸡蛋,牵着毛驴站在酒馆前,她想请欧阳锋帮她报仇,她已经等了很久了,可太尉府的刀客一般人得罪不起,她又只有一篮子鸡蛋和一匹原本准备做嫁妆的毛驴做酬劳,很多人都拒绝了她。她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但她想一直等下去,她相信一定会有人愿意帮她。每个人都会坚持自己的信念,在别人看来是浪费时间,她却觉得很重要。或许正是这一点遭到了欧阳锋的嫉妒,他想尽办法要动摇她的坚持。他说,报仇需要一笔钱,要卖,你会比驴更值钱,要报仇还是坚持原则,你自己选吧。他又说,他为了救你而受伤,你不肯为别人牺牲自己,这次我看你是不是说得出做得到,我不会救他,我等着你来求我,坚守底线还是救人性命,你看着办吧。欧阳锋把这两难的抉择扔给她,或是有意要为难她,又或是在拷问他自己,到底该坚持还是该放弃。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面临很多选择,大多数人最后都会向现实妥协,只不过有的人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而更多的人则是迫于生活的压力。曾经有无数个瞬间,她感觉已经坚持不下去,几乎就要动摇了,幸运的是她遇到了洪七。孤女天真,洪七简单,就这么一拍即合,用一个鸡蛋加一根手指就换了太尉府的那群刀客。他病了,她想去救他,他让她别做傻事,因为鸡蛋他已经吃了,她不欠他了。于是她走了,牵着她的嫁妆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她走的潇潇洒洒,走的心满意足,她知道,就算这世道再艰险,就算这人心再冷漠,就算下一秒就要崩溃,这一刻也依然要坚持,因为这世上总有人能懂你的悲伤,也总有人愿意呵护你的梦想。现在,她要去寻找属于她的那个人了。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片桃林。每年春天,白驼山都开满了桃花,她慵懒的看着窗外,打量着远处呆坐在岸边的小孩,她在等一个人。不对,她在等一个消息。浪花滚滚、思绪翻飞,她的眼神有些游离。似乎她穷尽一生,都在跟这个“等”字纠缠不清。很久以前,她也曾经这样等待过另一个人。那个人总是在下雨天与她分别,又却总是在花开的季节跨越千山万水,为她而来。那一刻,风吹起遍地的桃花,空气都是甜的。后来,她开始等一句话,因为有些话说出来就是一生一世,她觉得很重要。可是他一心闯荡江湖,觉得那几个字说与不说并没有什么分别,他相信她一定会嫁给他。再后来,她嫁给了他大哥,成亲当晚,她看着惊慌失措的他,心里很是得意,想不到自信如斯的他,居然也会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她赢了,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答案,可是,却没有办法跟他一起走了。
年少时,人们大都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也喜欢赌气,总靠着频频触碰和挑战对方的底线来满足自己所需要的安全感。一开始,她也只是想赌气,想看看他究竟会不会说出那句话,究竟是他所谓的尊严重要还是她更重要。她以为她要的不过是一个承诺,赌的只是他的一个态度而已,可等到岁月逝去,才发现压上赌桌的早已是她一生的幸福。她有些幽怨地倚靠窗前,拈着一朵明艳动人的花,将那些过往娓娓道来,平静的脸上流淌着遮掩不住的倦容。她发现终究还是输了,好不容易赌赢了他,却一不留神输给了岁月,在她最美好的时候,最喜欢的人不在身边,她发现那些话说不说原来也没有什么分别,因为有些事会变的。人们常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什么办法能让他永远忘不掉自己了?不如干脆送他一坛酒,再配上一个“醉生梦死”的故事,因为当他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忘记的时候,反而会记得更清楚。
沙漠是一片刀光剑影的江湖,也是一片欲壑难平的深海,有人在这里快意恩仇,有人在这里挣扎沉沦,有人爱的撕心裂肺,有人恨的刻骨铭心。那些无法愈合的伤口,它们都来自孤独,“醉生梦死”不是它们的解药,什么才是它们的解药?Ashes of Time,王家卫早在电影一开始就给出了答案,时间才是真正的治愈大师。佛家有云,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众生皆苦。不过也没什么要紧,你看那江湖儿女,爱恨情仇,最终诸般情欲的苦,都不抵时间的毒!
后记:1994年的影坛,注定是世界电影史上最伟大、最辉煌、最传奇的一年。那一年,《阿甘正传》、《肖申克的救赎》、《低俗小说》、《真实的谎言》、《这个杀手不太冷》、《大话西游》、《重庆森林》等等经典之作数不胜数。王家卫的《东邪西毒》也是那一年横空出世。张国荣、梁朝伟、梁家辉、张学友、张曼玉、林青霞、刘嘉玲、杨采妮等一票演员悉数上场,这应该是香港电影史上最豪华的阵容了。电影以时间为主线,以金庸笔下的武侠人物为主题,从惊蛰开始,历经立春、夏至、白露又回到惊蛰,暗喻轮回不止、生生不息,披着武侠的外衣,讲述的却是一个关于孤独、情欲、人性和时间的故事。电影里充斥着矛盾、对立和冲突,王家卫试图用广袤苍凉的大漠、鲜艳明媚的红妆、斑驳交错的光影、磅礴雄浑的配乐在凄凉和绝美中找到一个平衡,来映射出当代人心里最深处的终极孤独。“自白式的台词”和“长镜头的表现方式”是王家卫电影一贯的特色,东邪西毒亦不例外,倒叙、插叙的手法让影片完整的情节变得支离破碎,四分五裂,像极了现代人碎片化的生活。而欧阳锋那梦呓般的喃喃自语,更像是王家卫关于孤独、人性和时间的自问自答。而那如何在破碎虚空的都市生活里救赎那些孤独灵魂的终极一问,最终也借着张曼玉饰演的大嫂在如怨如泣的倾述中缓缓告诉了我们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