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临终的时候，我知道她不想死。”长生躺在病床上，一手搭着额头，一手搭着栏杆，两眼望着别处，平静地说道，“我看到她的目光抛过来，好像一个套圈，想牢牢拴住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抓到，反复多次无果之后，她的目光就暗淡了。”他两手比划了一个圆圈的样子，然后箍住了自己的脖子：“我想接，但是我没法接。谁还没个死的时候？”说完这句话后，长生像一支刚射完箭的弓，力竭了似的，又重新瘫软在床上。他紧抿着嘴唇，用力地眨着眼睛，好像要把天花板看透。我拍拍他的手背，想回应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就成了虚空，没有办法吐出去。
我咳了一声，往地上吐了口痰。
“行了行了，你少说两句。你看人家病人，一个个默不作声的，就你在这边叽叽喳喳，明天做手术了还不好好养精蓄锐。“他的妻子忍不住抱怨了两句。长生没有理她，跟我说：”你把帘子开开，我想看看太阳。“
其实窗帘一直开着，天气也正好。我把窗帘往两边拉了拉，使更多的阳光涌将进来。这个灰色的，空气凝滞了的病房，好像一只困兽被阳光刺到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抬起眼睑，发出几声不安地低嚎。
“还能睁眼看到阳光。”最右边病床上的女人说。
这个有着铅球运动员一样体格的女人身上有三种癌，宫颈癌，直肠癌和乳腺癌，大大小小化疗十几次，这次手术需要把一段病变的直肠还有肛门摘掉。她昨天刚住进来的时候还给我们看自己拎着杠铃锻炼的照片，用洪钟一样嘹亮的声音说道：“十几年了，没被撂倒过。”长生不止一次说她心态真好。
中间病床上的病人已经66岁了，从住进来到现在就没怎么说过话，整日埋着头在被窝里睡觉。与他爸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儿子整天满病房乱窜，东扯一句西扯一句，闲下来就坐在陪护椅上刷视频，一点看不出是他亲爸的样子。他儿子和我们说，那个肿瘤长的位置很不好，需要把整个胃切除掉。
“66岁了，没指望什么。”他亲口和我们说。
长生在这三个里面算是病情最轻的了。“我后悔之前胡吃海喝的了。之前在老家查的时候，那个王八蛋跟我说是晚期没得治了，到了这里医生和我说还是癌症早期，完全可以治，我才心安一些。”“万幸。”我说。“那几天他都说不想活了。”他女人在旁边笑道。“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过。”长生瞪了他老婆一眼，两根手指和我比划了一条线：“我这个切掉一截，再接起来，完全没问题，真的，术后和正常人一样，完全没问题。”“行了行了，你给我闭嘴吧。”他老婆拍了他两下。长生终于听了他老婆的话，乖乖躺好，闭上了嘴巴，倏尔又开口说：“肯定没问题。”我笑了：“我知道，会好起来的，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手术完我再来看你。”
过两天我再来的时候长生已经从手术的麻醉中完全恢复了过来，他老婆身体不太好，需要有人替她晚上值个班。其他两床的病人也都陆续做完了手术。晚上八点多钟，病房静悄悄的。
“我开个灯吧。”我轻声地对长生说。“不用。”长生一直是假寐的样子，听到声音，眼睛睁了开来，在黑漆漆的夜里亮晶晶的。“你好些了吗？”我问。长生半晌没说话，自顾自地看着头顶，许久才慢腾腾地回应一句“还好。”最右边的女人打完止疼药才安静下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已经疼了一个晚上了，嘴里兀自小声呻吟个不停，拉着医生说救救我救救我，我要疼死了，吓得她那个同样块头庞大却笨嘴拙舌的丈夫在一旁手足无措，跟着说道医生救救她救救她。中间的老人仍然在呼呼大睡，做完手术后他的身体好像比以前更精神了，从来不出门的他早上第一个在儿子的搀扶下出去溜了一圈，动弹了几下后在床上一睡又是一天。他的儿子起身看完临床的热闹后又重新坐回椅子上刷起了视频。
“朱八我不明白。“长生在黑暗中眨巴他的眼睛，”为什么是我？虽然我胡吃海喝，但身边有那么多和我一样的人，为什么他们身体比我好？为什么是我要挨这一刀？“我沉默了一会，整理了一下思绪说：“这也要看天的，不是你不好，只是碰巧临到了你，但生病不一定是坏事啊。”“拉倒吧，生病还有好的？朱八我知道你是信教的，你不撒谎，你告诉我，我还有救吗？“”当然有！你这个治愈概率很大的！别乱想，再恢复几天就好了。“我捏着他的手，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信教上帝会医治我吗？“长生轻飘飘的声音突然好像加了镇纸一样。我看了他一眼，把那句”会的“强行咽了下去：”上帝有能力医治你，但还是要看他心意怎么样，主权在神。你得先信他。信他的人不会在乎今生，我们的盼望是天堂，是永生。“
长生没有说话，我不知道他是累了还是不想回话，正当我思忖着怎么开口时，长生又说话了，他的声音好像风筝一样，忽远，忽近，听起来很陌生：“可我不想以后去天堂，我只想现在活着。我去了天堂，那谁给我地狱里的父母烧纸呢？“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便把视线转向了窗外。夜幕早就包裹了大地，外面的不夜城依然在狂欢。万物在圣洁光中俯伏跪拜。谁能分得清何处是夜，何处是昼，哪里是天堂，哪里是地狱呢？
“我奶奶临终的时候我看到她的目光抛过来，好像一个套圈，想牢牢拴住什么，但什么也没有抓到。我知道她不想死。我也不想死，我不去天堂。“长生说完这一句后，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说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