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情执
秋天的城市一隅,空气开始变得清冷,午后的阳光柔和到绵软无力,女人苏岩抱着胳膊静静站在阳台上对着那两盆肥绿中泛出微红的多肉植物发呆。眼前这栋九十年代的建筑,不同于大都市常见的明亮擎天直入云端的大厦,有了经年故事流淌带来的衰败,因这斑驳的痕迹反而平添另一种诱人的味道。如苏岩自己,这些年经历生活、情感,起起落落、分分合合的打磨,身上沉淀出一种说不出的迷人味道。
静悄悄的医院病区,突然,一段滔滔不绝又听不出个人感情色彩的朗朗女声传入苏岩耳中,惊得她四处找寻这声音的来源。
原来是四楼的女患者又倚在“铁窗”前,对着清冷的空气发表演讲,语速极快,没有停顿:在这个世上最爱你的人只有你的爸爸妈妈妻子孩子其她女人都是骗你的如果你相信她们那你就是傻子她们都是为了你的钱只有我不求什么只要爱你我这么爱你只有我才最爱你……
如此往复,循环三遍。
这是她的午课,每日必行。
一个为爱所伤,深陷囹圄,情执沉重的女人。
苏岩与这女患者遥遥相望,生发出几分惺惺相惜之感……
身上披着刚认识时林峰送的毛衫,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踱步。楼下花园里两只打架的小猫,分分合合、无拘无束、拿出自我最本真的姿态嬉闹,苏岩看着可爱的它们,嘴角略微上扬,难得挤出一丝笑意。在爱情里,为了维持一段关系唯唯诺诺、缩守缩尾,人真是不如动物来的痛快。
林峰对苏岩说过,他曾经被女人狠狠地伤过,女人的心啊,狠起来决绝到难以理解。当年前女友执意要和他分手时,为了挽回五年的感情,临过年他连夜坐飞机赶去女朋友老家,结果却吃了闭门羹,东北腊月的街头他冻得发抖独自一人在街头游走。彻骨寒冷的感觉令他永生难忘。所以,对待感情,千万不能认真,否则受伤害的还是自己,他现在已经轻易不会再对一个人付出感情。
听林峰说这话的时候,是在他们认识第四个月的某天下午。在林峰的床上,苏岩正在低头擦拭男人刚刚激情澎湃时在她体内留下的体液。情欲膨胀在身体里的浪潮还没有完全褪去,好像山涧汩汩而流的小溪突遭寒流袭击,被紧紧地冻住成了冰凉的固体,没了生机与力量,僵在那里。冰凌一层一层的,世界安静,空气中满是交媾后荷尔蒙的腥气,苏岩似乎听到了它们凝结的声响。
2 情钟
认识林峰时苏岩刚刚准备从和前夫共同的家搬出来。
那段耗时五年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和前夫安童生活的最后三年,漫长的孤枕难眠的夜晚,几乎让苏岩忘了做女人的感觉。安童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明白苏岩为何执意要和他离婚,他有着稳定上升的事业,经济生活毫无压力,这女人到底想要什么?除了性,安童能给苏岩想要的一切,我对她还不够好吗?两人在一起不就是搭伙过日子,哪有那么多矫情。老实木讷的安童是如何也不会懂的。
如果不爱一个人连他的呼吸都会觉得讨厌,而理想的爱和两性关系到底是什么?苏岩也说不清,是精神和身体高度契合,是欲望的满足,是冬日里一锅热汤的小温暖,是雨天的一把伞夏日的冰泉……是这些,又不全是,爱是太过玄幻的东西,抓不住摸不着,不如当下的快乐来得直接和痛快。
怀着压抑失落的情绪和某种补偿心理,走出婚姻藩篱的苏岩开始壮着胆子说服自己往前走,卷入滚滚红尘融入红男绿女的世界。一张张油腻猥亵的脸,凸出天际的小腹,身上散发出动物一般欲望经年陈列的馊气味道。苏岩从心底里鄙视自己,饥不择食到这个地步了吗?这些男人难道就是自己想要的?
在某次和一位满脸粉刺的小眼睛中年男人看完一场无聊的电影后,全场无任何交集对话超不过三句让苏岩感觉异常压抑。暮春的夜晚,透过星巴克高高的落地窗看广场上一群师奶歌舞升平,一边在心底快速飞转怎样摆脱眼前这个男人。
男人殷勤地给苏岩点了一块又一块甜品,吹嘘自己在公司的权力和读过的书。苏岩不忍抬头直视那张脸,用挤出的僵硬笑容来掩饰内心的厌恶。
隔壁桌上一个煲电话粥的男人,搅得苏岩越发心绪不宁。“中国人现在做什么都是跟风,包括谈恋爱、结婚,许多人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跟风、将就、等死是中国人婚恋三部曲,这样的恋爱和婚姻我宁愿不要……”。这样一番义愤填膺的说辞令苏岩好奇它们的主人,转头看,是一个三十多岁长相斯文的男人。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不时扶下下滑的眼境,镜片背后那双眼睛发出人群中不常见的一种亮光。苏岩将它称之为纯粹,干净。
费了好大的周折,终于打发那个粉刺男先走。厅里回荡着中岛美雪的歌曲:《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
……
却因为莫名地想听一个永远的谎言,至今仍然在街头买醉,想听你说一个永远的谎言,说我俩仍在旅途当中,千万别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告诉我无论如何这一切是因为爱我
……
高亢力量的女声唱着哀怨的歌曲,一种两极相遇碰撞出的微妙火花。苏岩眼前浮现一段暮烟一样迷离的画面。
独自置身于这个浮躁城市的夜晚,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和她没有关系,此时的她只想静静抽根烟。香烟夹在手指中间,翻开包却发现不见打火机。正不知所以然间,一个骨节分明的手适时地点着蓝色火苗在苏岩眼前,苏岩下意识凑上前就着这星星之火。一边优雅地吐着烟圈一边抬头看,是刚才隔壁桌上打电话的男人。
“不介意的话坐下聊聊”。苏岩对着男人清秀斯文的脸示意。
男人默默坐下。
“将来你也会去跳广场舞吗?”男人一脸认真地问苏岩。
他严肃脸抿嘴的样子像只单纯的幼齿动物,逗得苏岩噗嗤一声笑了。
“当然,如果将来有个老头愿意陪我的话。”
“我是林峰。”男人一边做着自我介绍一边递过来一张名片。
某大型集团公司项目总监。
四目相对间,苏岩在对方眸子中看见了少女时期的自己。
于万千人海中,于时间无涯的荒野里,与你邂逅在这里。
3 情迷
见第三次面时,林峰带苏岩去自己家。吃过林母做的丸子汤之后,林峰和苏岩在房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听林峰讲和历任女友感情的起合分离,苏岩仿佛是他的老朋友般点头、摇头,偶尔发表一下观点。阳光从窗帘的帷幔透进房间,又柔又暖,一支日文女声的靡靡之音回旋着,万千尘埃在午后的光束中咿咿呀呀,苏岩恍惚有回到千里之外自己父母家中的感觉。翻着林峰年少时的相册,心中无端生发出几分相见恨晚之感。
林峰过来握住苏岩的手,干燥温暖如软纸的触感,四目相对、十指相扣间空气变得局促暧昧。男人的每一寸呼吸如蛇般蔓延缠绕,在苏岩身后清晰可辩,心中便也开始如小鹿般满怀乱撞,少女时期娇嗔的情怀将她围攻。一种吸引着人不自觉深入探寻的强烈荷尔蒙的味道霸道地将她推入一种意乱情迷的境地。男人一把将女人拥入怀中,舌头探入女人口中搜寻,女人步步后退,终于瘫软在了男人激荡的胸膛里,身上的白裙在这个暮春午后的房间蹁跹成了轻舞飞扬的蝴蝶……
男女之间的感觉太多说不清的微妙。与林峰的身体仿佛早就捻熟般,一切驾轻就熟,毫无初次相对的生涩与隔阂。像鱼儿终于回到了自在游弋的大海,似经验丰富的掌舵手乘风破浪快意驰骋。
关起门来的林峰和平日的严肃木纳判若两人,苏岩数次睁开意乱情迷的眼,想确认眼前这张男人的脸,风浪太大,几欲淹没女人。她闭上眼,静静享受帆船在没有边界的大海里乘风破浪的快意……
如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历史那么漫长,房间里终于风平浪静下来。苏岩两颊绯红发丝凌乱枕在林峰宽厚的怀里。
“谢谢你给我的爱!”安静下来的林峰似在自言自语。
“我太缺爱了,一个人太久了。知道你有多妩媚吗?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给我这样的感觉……,我爱你!”林峰眼睛痴痴对着天花板,似在对苏岩诉说,又像是喃喃自语。
爱?此刻的苏岩不愿多想,贪恋地再往林峰怀里钻了钻。想要将自己整个人掩埋在这个陌生却能感觉到温度的怀里,深深呼吸男人身上的味道,要将这味道吸入肺腑,让身体的每个细胞尽快熟悉适应起来。
窗外金色的光成了流动的金沙金粉,细细密密,将房间里的这对男女掩埋在一段隔离的时光里。
不念前尘,不究过往,不问归期。
苏岩与林峰成了频繁约会的情侣。
4 情悟
无数次的意乱情迷中,苏岩在林峰这里找到了久违的做女人的感觉,一种从心底涌出的无限甜蜜柔软绵长之感。在林峰那个堆满金沙金粉的房间里百般缱绻,似无尽头。
安静下来的苏岩也会想,和安童从少年时代相识相知相恋到后来携手走进结婚,近十年,为何从来没有过和林峰在一起驰骋的自由。
无力感总是充斥着苏岩的个人情感。从前对安童是身体始终陌生,现在对林峰是灵魂一直遥远,他身上似乎总是围裹着一层烟幕,迷迷蒙蒙,苏岩越是使出气力撩拨,越是得到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和模棱两可的回应。
怕太过用力反而把对方推远,一向洒脱自我的苏岩史无前例地在一段感情中战战兢兢小心翼翼。
伪装的厚厚外衣在两人相处时光的流逝中层层剥离,赤裸的林峰缓缓暴露在苏岩眼底。
他会在半夜起身打开冰箱吃剩下的饭菜,回头再躺下时,苏岩闻到了浓浓的洋葱味,呛到她背转过身;前一秒刚训斥苏岩进房间不换睡衣就坐在他床边,后一秒却自己坐在床上剪脚趾甲。
苏岩看到了一个脾气暴躁,阴晴无定的林峰。和初相识时那个斯文俊秀的男人相去甚远。这个男人模棱两可的态度将苏岩置于情欲中炙烤,奄奄一息中因着林峰的一声召唤,苏岩便又满血复活。
在林峰每次情绪不能自抑毫无顾忌的训斥中,昔日骄傲的苏岩泪水夺眶而出,嘴上说着我走了,脚下却是不动。林峰见状上前对苏岩一番软语温存,女人便又破涕为笑。
无数次想要离开这个男人,却禁不住他有意无意的诱惑。紧紧相拥如胶似漆的交合中,苏岩成了那个为爱放下一切,低到在尘埃里开出花朵的女人。
当初抱着一丝浪漫主义幻想走进与林峰金沙金粉的世界,直到渐渐发现一切并不是所想,想要退出保持理性,保全自己,却已深深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思维是理性的,身体却是诚实到只忠于自己最原始的欲望。
苏岩在一种自我分裂中,艰涩地付出对林峰的情感;林峰一边说着懂苏岩对自己的所有感情,一边无动于衷。
男人对一段关系的承诺,在女人的等待中遥遥无期。
5 情结
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的花园,花期漫长的猩红色月季边缘开始有了枯萎的痕迹。因着一上午未等到林峰信息而心事重重的苏岩经过凉亭,听见一个中年女患者跟老公撒娇:你都不接我回家,我每天在这里想你想到不行了。
老公:你乖乖在这儿听话治病,病好了咱就回家。
已经上了二楼走廊的苏岩忍不住站在阳台上回望:萧瑟清冷阴沉潮湿的花园像极了人间,穿病服短发蓬乱的女人因久病脚跟不稳,站在男人面前像孩子一样跺着脚哭了。男人坐着,一只手握着女人的手,一只手伸出来给她擦去眼角溢出的泪水……
此刻的他们,像一对情窦初开的少年情侣,病中的女人对男人毫无条件地信任,哪怕他说出的只是谎言。
爱情和婚姻有那么复杂吗?不过是信任和忠诚,却是对人性最真实深切的考验。
苏岩逗猫的间隙,接到林峰电话:吃过饭了吗?今天下雨还穿裙子呢,晚上我妈做鱼,你过来吃饭。
放下电话,一扫刚才的阴霾,苏蒙又是那个眼角眉梢都是风情的女人。
再等几个月,等……了,我们就结婚;别离开我,陪着我,我们相依为命。
秋意渐浓的夜晚,苏岩挽着林峰胳膊走在灯火阑珊的大街。人群中静静审视这个男人,苏岩由不得再向他靠近一点儿,戒不掉的荷尔蒙又霸道侵入她的鼻息,占据女人整个身体。他们就这样默默走着,林峰偶尔回望苏岩一眼,亲昵地摸摸苏岩柔顺的长发,一条胳膊搭在她肩上,将女人轻轻揽入怀中。
悠长的大街,两人安静地踱着步,闻着彼此的气息、牵着软纸一般手的干燥温暖触感,一眼望去是永远汹涌的人潮和屹立了千年的古城中心建筑。
阑珊温暖的光应该还会亮很久。
林峰用力将苏岩搂得更紧一点,轻轻在女人耳边说着:不要离开我,陪着我!
苏岩最想听的那个字在这个男人清醒的时候她始终得不到。
暖暖的气流和捻熟的体味再次拨动苏岩心中甜蜜柔软的神经,泪水不自觉地涌出眼眶,在这不知归宿在何方的街头。
“却因为莫名地想听一个永远的谎言,至今仍然在街头买醉,想听你说一个永远的谎言,说我俩仍在旅途当中,千万别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告诉我无论如何这一切是因为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