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嘉怡躺在潘疯子的那床破棉絮上,疲惫不堪,火光映着她绯红的脸,笑靥甫展,心满意足地看着新降生的小生命。这时潘疯子正抱着他,又是激动又是紧张,泪流满面,要把他往嘉怡身边送,说道:“掌柜的,你看,是个男孩、是个男孩!”
吕嘉怡看了看那张粉红的小脸,微笑道:“我现在没有力气,请你帮我抱一会儿好吗?”
潘疯子眼泪直往下淌,眼睛很快就模糊了,也不敢抬起手擦一下,生怕抱不住孩子,不停地道:“不、不,怎么可以让我抱着他,他这么可爱,我又是个疯子……”
吕嘉怡摇头道:“不,你一点都不疯,你还清醒得很,韩三爷问了你几次,你都不肯说实话,今晚的事你也看到了,你要是再不说,今后怕是没有机会再说了。”
潘疯子脸上带着笑,用手指头逗着孩子,宛若没有听到吕嘉怡的话,一边慢慢地道:“我记得,在很久以前,我也有过这样一个孩子,一样的可爱,小脸儿胖嘟嘟的,你父亲可喜欢了,一整个晚上抱着都不肯撒手。他说,家里的那个恶老太婆说了,只要说出是谁,她非但不介意,还要把我和孩子一起接到家里去。可是我等啊等啊,一天天过去了,他再也没来过,只叫人带来一封信,一句话没说,就走了……”
“信?”吕嘉怡矍然动容,奇道:“什么信?后来呢?”
潘疯子脸上早已没了笑容,眉间掩不住的萧索之色,说道:“……我想他一定是有重要的话要跟我说,可那几天孩子正在发烧,我忙着照顾他,就先把信收好,想等孩子好一些了再看。就在那天晚上,郑泻带人找到了我这里,污辱了我,我一点都不怕,也不挣扎,因为我最怕的,是他们会对孩子下手,可他们个个都不是人,折磨完了我,就在我面前,把孩子投在水里,溺死了他……他们还要溺死我,我就咬他们、抓他们,他们怕了,说我发了疯,是个疯女人,跑得比兔子还快。不错,从那天起,我是变疯了,我不能不疯,因为我还不能死,我要看着那个恶老太婆有了报应,才能去找老掌柜……”
吕嘉怡听她说得咬牙切齿的,不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不觉间也有些毛骨俱悚,问道:“所以你才夜夜都在过塘行门外守着?”
潘疯子点了点头,将孩子小心地放在嘉怡身边,转身来到破庙的一角,挖出一个瓦罐,揭开盖子,又从里面取出一封纸笺,双手捧给吕嘉怡,说道:“掌柜的,这就是你父亲交给我的那封信,我看了几百遍,早就背得熟了,再放在我这里也没有用,你拿去吧!”
吕嘉怡忙接过来,打开信纸,凑近火光,看到那一个个熟悉的字迹,便仿佛透不过气来,逐字逐句读了一遍,捧信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到了最后,忍不住叫了出来:“爸爸!爸爸!”
吕家多了一个孩子,但阖府的人都把嘴巴闭得牢牢的,并不声张,只有严司令派肖营长送来了一些礼物,老夫人收了,神情也是淡淡的,并不是很高兴。她也不来看小少爷,却很热心地在打听掌柜的那天晚上去了哪里、见了谁,嘉怡很是担心,每天足不出户,只和孩子在房中,人手不够,另外拨了两个丫环,但一应饮食自然还是周妈在亲自照料。
但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来了,晚上,过塘行突然起了火,吕嘉怡从睡梦中惊醒,可以看见窗格子外的野燎烛天,浓烟和热气一股股地涌进来。她只来得及把孩子抱下楼,屋里的一切物事,其中包括父亲的那封亲笔信,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被烧个精光。
郑泻带了众人在救火,火头并不算大,他救了其他的,却任由吕嘉怡住的那楼被大火烧成白地,吕嘉怡就在一旁冷眼看着,一句话不说,只把孩子搂得更紧了些。
何老太太披了衣服也赶来了,站到嘉怡身边,脸上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捉摸不定,说道:“你没事吧,只可惜了这一栋楼。”
吕嘉怡说道:“没事的,妈,楼没了再盖一栋就是了,只要人好好的,其他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其实都没那么要紧的。”
老太太皱着眉道:“嘉怡,你以前不是很幸福吗,那又何必自找麻烦去见什么疯子呢,依旧像从前那样,不是很好吗?”
吕嘉怡亲了亲孩子熟睡中的脸,对母亲道:“妈,你看看他吧,这个就是你的亲外孙,到明天,他就满月了。”
老夫人禁不住看了几眼,忽然之间有些发怔,脸上流露出一丝温柔的表情,似乎还想要伸手去抱他一抱。但过了片刻,终于还是把手放下了,脸上复又变得严峻,哼了一声,背转身离去,把嘉怡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第二天是小少爷的满月酒,吕家还是冷冷清清的,正堂上摆了满满一桌子菜,可只有吕嘉怡一个人抱了孩子坐在桌边,过了小半个时辰,菜都已经变得凉了,她还在低头沉思着什么。
何老夫人从后面转了出来,坐到座上,对嘉怡说道:“把菜都撤了吧,反正也没有客人会来。”
吕嘉怡道:“不,会来的,我在等一个重要的客人,他说会来,就一定会来。”
老夫人奇道:“什么重要的客人?怎么没听你提起?”
吕嘉怡道:“妈,你在担心什么,你把什么都烧光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吗?”
老夫人面有愠色,说道:“嘉怡,你现在怎么敢这样对我说话?”
吕嘉怡小声道:“以前是不敢,现在我敢了。”
“你!”何老太太指着吕嘉怡,气得脸上变了色,说道,“都是那个刘长林,你看看你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说着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就要走。
“妈,你真的不再等等吗?”吕嘉怡抬头去看母亲,老夫人被她盯着不自在,又说不出什么来,正在这时,韩三岛一溜小跑进来,嘴里说道:“来了,来了!”
外面响起一阵脚步杂沓之声,肖营长带着一拨人直涌进来,将整个正堂团团围住,他看见吕嘉怡也在座,就上前来问好。
老太太重又在座上坐下,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脖饮尽,对着肖营长道:“又是你!上次就是你把枪架在老婆子的脖子上,这笔账我还没有好好地跟你算一算呢!”
肖营长道:“不错,老夫人,今天我就是来跟你好好算一算账的,现在请跟我走吧,您地位尊贵,我看就用不着绳子了,轿子就在门外,这是严司令特别吩咐的,算是给你最后的一点体面。”
何老夫人冷笑着说道:“好啊,那我倒是要谢谢他了,老匹夫,吃饱喝足就跟老娘玩卸磨杀驴这一套,没那么容易!我问你,姓何的是规规矩矩的生意人,究竟犯了什么天条,说不出来,就别想让我离开这里!”
肖营长一挥手,有人递上来一个大本子,他接过拿好,一边翻一边朗声读道:“某年某月,你伙同郑泻,把出自江西石城、福建宁化联界等处的青柳诬称杉木,每根仅抽税七厘,相差三十多倍,获利数百;又某年某月,在丈量估税时,以打击夹带避税为借口私下向商家索骗,获利百余;又某年某月,你和郑泻暗中走私人造丝纱八十袋、并香烟纸十袋到杭州,每船靠岸费一百五十元,仅此一项,就获利千余元……”
他就这样一条条地念下去,才翻过了一小半,何老夫人就已经坐不住了,神志委顿,微微颤颤地站起来,喝道:“别念了!别念了!”想再去倒一杯酒喝,可怎么都提不起酒壶来,乒的一声,铜壶从手中滑落,酒水洒了一桌都是。
吕嘉怡叫了一声:“妈!”想伸手去扶她,被她一把甩开,这一甩的力气大了些,险些站不住,便用双手努力撑在桌面上,转过头狠狠地盯着嘉怡,怒斥道:“好女儿,这些都是你干的?”
嘉怡低头默然,肖营长道:“就因为这个,就连吕掌柜也要担上不小的干系。”
吕嘉怡抬起头道:“妈,我跟你一起去,只要你把什么都说出来,我保证,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何老夫人忽然面天大笑不止,笑声凄婉,殊无欢喜之意,直笑到声嘶力竭、眼泪汪然而出,才停住了,大声说道:“你去?你去做什么?姓肖的,你听好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和郑泻干的,嘉怡既不知情,更与她没有半点关系!你要我跟你走也行,不过是去去就回,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要容我回屋一趟,拿点好烟叶子,你那里,可还找不出这么好的烟叶子呢!”说罢,再不看余人一眼,临走时还吩咐下人们把自己的轿子备好,她要坐自己的大轿子去。
可这一去,就再没见她回来,吕嘉怡等了半天,这时才悚然一惊,心中一寒,出了一头的冷汗,忙将孩子交给周妈抱着,一路跑到了母亲所住的正房门口,定了定神,伸手推开了房门。
房内一切如故,老掌柜的灵前新上了一柱香,烟气袅袅,已经燃了一大半,老夫人换了一件新衣,俯身躺倒在灵前,露出半张脸,双目紧闭,嘴角丝丝殷红的血迹。一小瓶毒药丢在她的手边,这瓶毒药她曾服过一些,那是为了把嘉怡骗回来,可是这一次,她自己却是再也回不来了。
嘉怡呆呆地站在房门口,许多日子都不曾流过的眼泪滚出眼眶,静悄悄地顺着脸颊滑落,喃喃自语道:“妈,是这样吗,你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吗……”
过后不久,郑泻因为走私、欺瞒、漏税、敲诈等情,受到了过塘同业公所的严惩,被罚通过棍棒阵。他倒也硬气,一句求饶的话不说,甩掉上衣,涂了油,大吼一声,就往里面闯,只是才走到一半,就倒在地上咽了气,一直到死,眼睛都还睁得大大的。
当吕嘉怡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抱着孩子喂奶,只笑了一笑,没有说话,宛如没有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