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公里的路程,五个小时一个来回,除了在高速出口短暂停留片刻外中间再未作任何休息,为了省去上厕所的麻烦一路上滴水未进,返回车库后第一时间打开行程码,并没有任何外出的记录,此时才算松了一口气。
下车后突然感觉两腿发软,大脑一阵眩晕,应该是持续的精神紧张释放后的疲惫,我没有着急回家,而是再一次回到车上,点了一根烟,给妻子报了平安。
回家的路二百四十公里,感觉好远,远到五个小时奔波后仍然停留在原地,又感觉好近,近到五个小时就能一个来回,这便是家的距离。
当时选择这座城市,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离家近。那时的我已经看惯了外面的世界,挤怕了回家的长途火车,在心里无数次丈量了梦想和生存之间的距离,或许这样的二线城市更适合自己。最主要的是只要心里念着想家就可以说走就走,不过当真的踏上归途时,才发现并非一片坦途。
最初那几年也如我期望的那般,每个大小假期都会如愿踏上回家的路,即便可选择的出行方式只有大巴车,即便每次回家都跟难民一样。
那时回家的路只有一条,大巴车只有一趟,是一辆绿色的中型中巴,但它载客量一点都不逊色于双层大客车。一般早晨八点发车,颠簸整整八个小时后才能到达,一路上它就像一条蠕动的毛毛虫,不会因我回家的急切心情而生出翅膀,蛹化成飞翔的蝴蝶。
大巴车并不走高速,出城后便驶入国道,然后沿着盘山公路穿梭在大山之间,几乎大部分的时间都耗在了这段路上。人们在每一个村口上上下下,从某种意义上说长途大巴车已然是乡村公交车,但比公交车更随意,没有固定的站点,招手即停。而像我这样从起点坐到终点的人并不多,我们不得不邂逅回家途中每一个上车下车的人。
大巴的所有者是一对夫妻,丈夫是司机,妻子兼职售票员,在我的印象中她总是穿着一身绿色的衣服,斜挎着一只黄色的腰包,经常坐在车门靠窗的位置,人多的时候她便站在车门口。每经过一个村庄,售票员都会打开车窗把头伸出去,然后扯着嗓子喊道,兰州!兰州!那一刻她的烫发随风飞扬,那一幕曾经是我最羡慕的样子。
老家的院子坐落在公路旁边,那是一条铺满石子的县道,行驶的车辆并不多,每天能准时看见的就是往返县城的班车,久而久之那也成了村里人特殊的闹钟。每个黎明班车的喇叭声在山里回荡,催促着远行的和劳作人们,每个傍晚班车从豁岘里出现的时候,劳作的人们就该回家了,随后家家户户升腾起了缕缕炊烟。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冲到路边,静静地等待着它向我驶来,感受着它从身边呼啸而过,然后望着它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随后空气中弥漫着汽油燃烧的味道,我贪婪地呼吸着,直到那种气味与生命融为一体。
那个时候便想天天待在车上的人是最幸福的,可以一直与那种味道为伴,可以随时去看外面的世界。后来的某天它第一次载着我去了县城,从那时起便再也没有停下漂泊脚步。
只是没想到回家的大巴和当初载着我离开的班车一样仍然是乡村公交车。只要路边有人等待,司机总会提前减速,然后稳稳地停到跟前,这时售票员就会热情地询问目的地,而等车的人更关注票价,不管讨价还价的时间多久,最后都会上车。那时我总会感叹女人的精明,拾到篮子里的都是菜,有永远大于无。
每个假期都是他们的黄金期,从始发站人就塞得满满当当,但这并不能减少行程的时间,他们依旧是走一路拾一路,仿佛一只饥饿的怪兽永远吃不饱。有时候和我一样回家心切的人忍受不了这样的煎熬便会发几句牢骚,彼时那女人总会说,都是要回家的人,你说丢下谁?
几年后他们的儿子继承了那条线路,也换了新车,出城后就上了高速,只是到家前的60公里依旧是山路,但他们却不再走走停停,便少了很多短途的客人,从那时起回家的时间缩短到了5个小时,家的距离也不再遥远。
也就在那几年我和他们成了朋友,高峰期再也不用挤着排队买票,提前打个电话就行,我总能在约定的地点等到他们,从此回家的路顺畅了很多。
一个人的时候说走就走,周身不带一物,渐渐地变成了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回家不得不拎着大包小包,一家人宛如难民,只有过年团圆的心切才能抵消这种麻烦,回家的次数自然少了很多,家的距离又一次变得遥远。
后来自己有了车,回家的路顺畅了很多,一家人再也不用像难民一样挤大巴,回家的路程也变成了四小时,但那时的我已经被几两碎银所累,失了部分自由,不能随心所欲的离开,也没有说走就走的远游,每年只能指望着两个长假和仅有的几天年休,但这样的指望也常变成奢望,家的距离在我的生命里再一次被拉长。
再后来由于疫情的缘故,期望早已从回去几次变成了能不能回去,回家的路经常被彻底隔断。每当假期来临,一家人总是惆怅着该如何见面,县城的大巴停运,而我又不能离开驻地,于是只能选择铤而走险,密谋了一场特殊的回家之路。
虽然只有二百四十公里,但却属于两省管辖,回家的路上横亘着许多看不见的障碍,只能让两辆车在两地交界的高速出口碰头,接上妻子和二宝后原路返回,这样便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此时家的距离一百公里,但却是永远到不了的一百公里。
不过我仍然相信我们是幸运的,很多人比我们过得不如,他们回家的路是一场苦行,无法预料到底会经历什么。
煎熬了三年,这一次我又不得不踏上这样的回家之路。大宝一个人已经连续上网课两个月,我和孩子都到了能够承受的极限,所以再一次选择了铤而走险,不过这次不是接妻子和二宝回来,而是把大宝送到他们的身边,送到那个叫家的地方。
回家最后的六十公里山路在去年已经被高速公路取代,一脚油便可直达终点。两个半小时后我顺利到达了高速出口,远远的就看见了等待的妻子和二宝,一家人已经三个月没有见面,车停下后二宝爬上车钻到我的怀里,在短暂的停留中感受彼此的气息,妻子一直忙着卸东西,我们没有只言片语,多说一句都怕自己舍不得离开。
这次一家人的会面只有短短一分钟,短到车都没有熄火的必要。我缓缓地驶向高速入口,后视镜里看见他们正在努力地向我挥手告别,一时间百感交集,我已不能畅快地呼吸,但我没让自己的眼泪滑落,因为我还要跟另一个重要的人道别,我不愿她看见我的眼泪。
老家的院子就在新修的高速公路的下方,正好在我回程的一侧,直线距离不超过一百米,那里便是我朝思暮想的家,有我此生的来处。
我接通了母亲的视频,我说,娘,我回来了,刚把妞送到她妈那了,可我又走了,我就不回去看你了。
母亲怔怔地盯着我,半天没有说话,我怕她没有听懂,又细说了一遍,这时母亲才叨叨了一句,都到家门口了,怎么着也得回来吃个饭。母亲最牵挂的永远都是我的肚子。
这次是偷着回来的,没有请假,五个钟头内我必须赶回去,就不回家了。我有点无奈,这便是这几年大环境赐予我们的磨难。
短暂的沉默后母亲又说,你能不能把车停在路边,看上一眼再走?
我说高速公路上不让停车,快过年了,到时我一定回来!已然不记得这是我多少次的承诺,但这五年没有一次能够兑现,承诺早已是一句谎言。
大概母亲心里也明白,到家门口了都没有停留,回家过年不过是一句空话,但她还是愿意相信。母亲说,嗯……那就等过年了再回来,先挂了,你好好开车。
挂掉电话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家已经成了到不了的地方,近在迟尺的一百米,而我却只能遥望。
车经过老家的院子时,我刻意放慢了速度,如果母亲能下床,她一定会站在屋檐下看着我离去,就像曾经无数次送我出远门一样。
我用力地摁下了喇叭,我想母亲一定能听到划破天际的那声思念。
人不是机器,不可能日复一日平庸困乏而面目模糊的活着,只是希望在这平淡的生命里,会迎来一道灿烂的光,希望在琐碎的日常里,多一些让自己感到快乐的事情,所以,我们经历过的以及正在经历一切,就当是急急而行的岁月给予的馈赠和奖赏,终有一天,家的距离将不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