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记得姐姐的脾气很暴躁,这个特点伴随了她一生,虽然她的一生如此短暂。
在我的记忆里,姐姐从来不穿裙子和高跟鞋,不论是长裙还是短裙。她一年四季总穿长裤,搭配着各种懒人鞋,而且裤子都是九分裤,穿着总会露一截脚脖子出来。
有时候裤子长了,她还要把裤腿卷起来一些,反正无论如何都要露段脚脖子出来。
冬天她特别怕冷,尤其是脚。我一直认为是她经常露脚踝的原因,后来才知道,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她的脚一整年都冰凉凉的。但是夏天的时候我很喜欢,我总是把头枕在她脚上,枕久了她便会用脚趾头刮我的后脖颈。但她每天都把指甲剪的干干净净,一刮我我就痒的打滚儿。
后来她学聪明了,她学会用两个脚趾头夹我后脖颈上的肉。每次只夹一点点,那可真是疼啊!疼的我直打滚,疼的我好几天不敢碰她的脚。
可每次疼劲儿一过去,我便又不知死活的蹭到她身边,然后她就笑着骂我没骨气的小东西。我也跟着笑,笑声在整个房子里蹿来蹿去。
后来我越来越觉得她坏。她总是把手指甲剪的能看到里边的肉,然后就使唤我开易拉罐。我都不记得帮她开过多少个易拉罐了。但是最可气的是每次开完易拉罐她就要帮我剪指甲。一边喝着我开的饮料一边还说指甲里面多脏呀吧啦吧啦的。
真是气人!可我又拿她没办法,只能一边被使唤一边被嫌弃。
冬天的时候我最讨厌她的脚了!她那双脚一到冬天就冷的跟冰棍儿似的,穿多厚的袜子、盖多厚的棉被都没用。
但是像我姐这么聪明的人当然有办法了。
那就是独属于她的取暖方式:晚上睡着睡着突然把脚伸进我腿缝里,迷迷糊糊的嘟哝两句。然后我就被冻醒了,她就舒舒服服的睡着了。
现在想想,当初让她多暖暖脚就好了,如今再也没有人会大冬天的把脚塞我腿缝里一边抱着我一边贱兮兮的笑了。
通常晚上我们俩睡在一块,她都睡里面,我睡外面。我不止一次的在半夜滚下床,醒来之后她依然无动于衷,屁股都不肯挪一下,只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拍拍我的脑袋说:“没事,睡觉。”现在想想我脑袋没磕坏智商情商都正常真是应该感谢当年的床不高。
那个时候我十岁,她二十岁。就算比我大了十岁她还是能一点都不脸红的欺负我。在这方面我是佩服她的。
后来的事情变得有些复杂,家里总是吵吵闹闹的,经常出现不结婚、一个人、同学、女朋友等这些字眼。姐姐也总提起另一个姐姐的名字,她说那个姐姐是她同学。那个时候我年纪不大,并不是很懂。
之后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
那天中午我刚下课,老师就急匆匆的把我拉到校门口说我妈在外头等我。
我一出校门就看到了,我妈妈坐在电动车上,头发有些乱,眼睛也肿肿的。我爬上后问她怎么了?她没答,一路把我载到医院,期间没跟我说一句话。
她和等在医院的爸爸把我拉到当时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只知道病的很重很重的人才能住的病房,现在我知道,是重症监护室(ICU)。
正在疑惑的我一进门就看到我姐姐,刚开始也不确定是不是姐姐。因为她躺在病床上,身上都是血,滴滴答答的落到蓝色的地砖上。身上还插着几根管子,有粗的、有细的,蓝色的、白色的。
流了这么多血肯定很痛,可她不喊也不叫,就静静地躺在那里,也不说话。
我想跑过去叫她,可医生不让我碰,说脏。怎么会呢!怎么会脏呢!那是我姐姐怎么会脏呢!
我莫名其妙就哭了出来,哭的越来越厉害,哭得在地上打滚。医生把我拉起来,我一抬头看到爸爸妈妈也在哭,我心里越来越难过越来越害怕。一个可怕的猜测浮现的我的脑海里:我姐姐要死了。
因为姐姐要死了所以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所以连爸爸妈妈也哭了,我只知道爸爸会哭一定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
我站在那里有些不敢动了,哆嗦着手去拉姐姐的裤脚,松开就是一手的血。我又去摸她的脚,很凉很凉,比冬天还凉。
我也不知道站了多久,恍惚间听见有人在说话,说什么已经没办法了、早就应该走了、等人、圆了念想、安心这些话。
我听不太懂,但心里隐隐觉得她是在等那个姐姐,那个她常常提起的姐姐。我还记得提到她时姐姐脸上的笑容,两个酒窝深深的挂在脸上,眼睛亮的好像会反光,长发随着动作一根根的飘起来,还泛着太阳的金光。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妈妈坐在我身边哭着打电话,爸爸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抽烟,一根一根不停的抽。
我听见妈妈对着电话说:你赶快过来吧,她、她就快走了,她早该走了,现在还在这遭罪,因为、因为你没来唔呜呜呜呜。妈妈捂着嘴哭了起来,电话那头也隐隐传来哭声,好久之后才嘟~嘟~嘟~的挂了。
我回病房陪姐姐了,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漂亮,脸上只沾到了一些血,不过好像比以前瘦了些,脸都变小了。
她以前老觉得自己脸大,现在脸真的变小了,她如果能醒过来一定会很高兴。
想到这里又有些难过,也不知道她能不能醒过来,什么时候醒过来。我存钱罐里的硬币还有好多,以前老拿我的硬币去吃早餐,一个两个三个。
我拿一块钱吃两个大包子就饱了,她却要用三块钱才能吃一个早餐。我觉得她很浪费,偷偷骂她是猪,不小心被她听到了。捏着我的鼻子从客厅走到厨房再走回来,看我苦着脸求饶笑的直不起腰来。
早知道全都给她用了,如今还剩下许多钱,我一个人怎么用的完。
暗暗骂自己小气,嘟嘟囔囔的便睡着了。第二天是在床上醒过来的,就在姐姐旁边的空床,离得很近很近。
心里有点小开心,因为觉得离的这么近就像是和姐姐睡在同一张床上,突然间感觉很满足。
早上吃完早餐坐在病床旁边,外面突然有些吵吵闹闹的,伴随着一阵呵斥,一个瘦弱的身影跌跌撞撞的冲进来。
她一下子扑到床边,把我挤到地上。然后一只手哆哆嗦嗦的伸到我姐姐的脸上,还没触到皮肤她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第一次见到像我姐姐一样大的人哭的像个小孩子,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两只手抖啊抖的不知道放哪里。
我轻轻拍拍她的脑袋说:“别哭啦别哭啦,医生说可以跟她说说话,她能听到的,你有没有什么想跟她说的吗?”
她回头抱着我说:“谢谢你啊。”然后放开我凑到我姐姐耳朵旁边,轻轻说着什么。我只听到了一句话,“我爱你呀。”因为她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
最后一遍说完后,我看到姐姐闭着的眼睛动了动,一行眼泪顺着小眼角流了下来。
她也看到了,哭的更凶了。扯着我姐姐的手不放,拉着她的手往脸上蹭,蹭的脸上都是血。一边说:“你摸、你摸啊,我在这,你摸摸,这是我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摸到没有,有的话你就转转眼睛好不好。”
这个时候医生过来了,他问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没说,说完让她安安心心上路,别让她遭罪了好吗?”
她愣了一下,几秒钟之后贴在我姐姐脸上,轻轻的说:“我会好好活下去的,你放心的走吧。”说完之后,旁边传来滴————————的声音。
我姐姐走了,真正的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没有姐姐了。
那位姐姐和我们一起操办了葬礼,她在我姐姐的遗像前跪了很久,最后走的时候带走了我姐姐一点点骨灰。
妈妈也把家里姐姐的东西整理了,用纸箱一箱箱封好,送回了农村老家的空屋里。
家里再没人提起她,爸爸妈妈很少说话,也好久都没有笑过,家里再没有吵闹的声音,好像连空气都浮着一层厚重的灰。
那个姐姐偶尔会来看看爸爸妈妈,不过他们并不说什么话。她对我很好很好,就像疼自己亲弟弟一样,但我知道,她只是很爱姐姐,附带着也爱我。
可我还是想念我的姐姐,那个脾气暴躁的姐姐。她生气的时候就像一只充满气的气球,一扎就破,高兴时又像一只七彩的鹦鹉,叽叽喳喳闹个不停,情绪如羽毛的颜色一般鲜明。
我的姐姐呀,我亲爱的姐姐。
现在的我已经有她那么大了,甚至比她更大一些。可她还停留在二十岁,长长久久的留在二十岁,留在最青春的岁月里。
她从前总说自己要永远留在二十岁,她说这是最美好的年纪,知晓人情而不世故,怕受伤但也敢爱敢恨。
如她所愿,永远都是二十岁的少女。
而我,会一步一回头,将你的模样镌刻在我每一个二十年里。
姐姐,我亲爱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