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我还不知道什么是我。

那个时候,我只是一味地把自己当作大人看待,认为自己有了独立的思想,我甚至在想,我可以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我忍受不了父母对我的束缚,总觉得他们身上有一种上一辈人的封闭,那种封闭,在我觉得自己是大人的那一刻起,愈加厌恶。

某一天,像是一个晴天,我拿着爸爸给的500元上路了。我的心情非常不错,我认为我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临走时,妈妈正在哭泣。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十四岁,十五岁,又或者是十六岁,我记不清具体的时间了,我开始频繁地跟他们吵架,一直到成年,那几年里,我时常觉得内心很烦闷,就像刚刚长大的鸟儿一样,拼命地想飞出那片森林。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回想起那段日子,不禁觉得荒唐,到现在,我觉得它就像一个梦。唯一让我觉得它真实发生过的,是留在我床头柜子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儿,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她的名字,我曾经问过她,她说,这不重要,没有人会记得我。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一个规模还算大的餐厅里。因为我把两边客人要的餐搞错了,老板臭骂了我一顿。面对老板,我没有了在家中与父母大吵大闹的语气,差点儿不争气地哭了出来。那天我留意到了她。她稍微比我矮一点儿,白色短袖,牛仔裤,很旧,但看起来很干净。她的左侧脸颊上有一大块儿红印,我很疑惑,那是胎记还是脸部受过伤。她很快察觉到了我在看她,我赶忙收回眼神,几秒时间里,我又抬头瞄了她一眼,她面带微笑,看着我。我又低下头,假装擦桌子,心咚咚跳着。

那家饭店唯一好的一点就是给员工提供住宿,之后我才想明白,宿舍在餐厅的旁边,是为了让员工每天能准时去上班,老板也更好管理。宿舍住了八个人,睡在我下铺的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他的普通话带有浓重的南方口音,每次跟我说话,我都要费很长时间才能听懂。他晚上还爱打呼噜,声音非常大,我常常睡不着,爬起来想去叫醒他,但每次看他睡得跟死猪一样,我又作罢。起初,我在心里鄙夷他,一个大男人,整天在餐厅端盘子,有什么出息。不过他人不坏,吃东西还经常会分我,我忙不过来的时候,他还会帮我。这也许是他每次打呼噜我不忍心叫醒他的原因,又或许是他知道自己爱打呼噜,所以故意讨好我。他有一个女儿,他经常会跟她打视频,每次打视频的时候,她都会让我看看她女儿,问她女儿可爱吗。我说可爱,他就会像一个孩子一样嘿嘿地笑起来。

有很多次我刚睡着就被吵醒。睡在我对面的一个年轻小伙子跟那个男人吵架。内容大概是,小伙子嫌他呼噜声太大,男人说他睡着了自己也不知道。两个人叽里呱啦,整个宿舍的人都醒了。宿舍里乱成一锅粥。我穿好衣服,一个人出了宿舍。

我沿公路走到一个公园,在长椅上坐下,闭上眼睛,听着四处传来的嘈杂声。

“你怎么在这里?”

我睁开眼睛来,是她,我有点儿惊讶。

“你怎么在这里?”我反问她。

“随便逛逛。”

“怎么,被老板骂了,在这里偷偷难过?”她又问我。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刚成年吧。”

“那我也是大人了。”

“走,姐姐带你去玩儿。

“去哪儿?”

她没有说话,我跟在她后面。她把我带到一个滑滑梯旁边。

“一起玩儿。”

我忽然觉得她很有意思。一个人大晚上出来去玩儿滑滑梯,就像言叶之庭里,秋月孝雄第一次去公园,看到雪野百香里正赤着脚一个人喝啤酒时产生的奇妙感觉一样。

我陪她玩儿了很久,最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

从那以后,我们经常一起半夜出去。她总是会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比如找两棵树看谁爬得快,在天桥上数旁边的老人一共咳嗽了多少声,去桥洞下跟那些流浪老人一起做游戏,甚至在雨天里没了命的奔跑。她貌似对一切事物都怀有如同小孩子般的兴趣,可有的时候,她又成熟得可怕。有一次我说,加微信吧,她说不加,我问为什么,她说加了又能怎么样。我问她的名字,她就是在这个时候对我说没有人会记住她。我有时候觉得跟她距离很近,有时候又觉得很远。不过我可以确定一点,跟她在一起的时间里,我每分每秒都很开心。

直到我睡在她旁边的那个晚上。

那天晚上我们返回的时候,她突然开口。

“去我那里吧。”

我心跳加速,就像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陪我吧,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跟她来到她租的房子里。房子很小,只有一张床,床旁边有一个桌子,上面放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我注意到有一张她的照片。

她告诉我,明天房子就到期了,她也该走了。

“你要去哪里?”我问。

“我也不知道,在哪里累了就在哪里歇歇吧。”

“为什么不回家?”

她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我没有家。”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她又说:“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也有癌症。”

我的手微微颤抖了几下。

“医生说,可能能活几个月,也可能活几年。”

“真的?”

“骗你干嘛?”她噗嗤笑了。

“我只想趁这最后的时间到处走走,边打工边去更多的地方看看。”

“这世界多美好呀,你觉得呢?”她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应该是的吧。”

“别用眼睛看,用这里感受。”她拍了拍自己的左胸口。

“为什么不休息休息呢?”我问。

“因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我啊。”

当时的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感觉心里很难受,但说不清为什么。

“好好爱那些爱你的人。”她突然说。

“你算吗?”我问。

“如果你觉得可以,那我算。”

“我们还会见面吗?”

“也许不会。”

第二天她走了,给我了一张她的照片。她走之后,我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好几年过去,那张照片已经发黄,我一直在像她说的那样,用心来感受这个世界的美好,好像有某些瞬间,我感受到过,转瞬即逝的那种。

我时常在想,她到底在哪里。

或许已经痊愈,嫁给了一个有钱的人家。或许在一个黎明出海,死在了阳光灿烂的早晨。

又或许,她是骗我的,她只是一个旅行者,在下一个目的地,她又遇到了一个像我一样的人,跟他做着和我一起玩儿过的游戏,同样在一个告别的晚上,睡在他的身旁,用对我说话的口吻那样给他诉说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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