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女子靠自己书写留名,比如李清照、鱼玄机;也有些女子因别人书写而流芳,比如苏小小、陈芸。前者固然令人钦佩,后者却更幸运些。
当年沈复还是个少爷,娶了舅舅的女儿芸娘,按现在的规定应该算近亲结婚。芸娘善女工,识字喜诗书,行为端庄却一点也不守旧,敢偷偷跟着沈复乘船浪游,还敢女扮男装一起逛庙会,喝酒行令,小俩口日子好不快活。她几次主动为沈复物色才色俱佳的小妾,和最中意的憨园结拜姐妹,最终憨园嫁给了更有钱势的人家,芸娘竟激愤到大病一场。
这样的儿媳妇,放现在也很难被公婆姑嫂待见。她比同辈有学识,公公每寄家书回家,点名要她执笔回复,难免招姑嫂妒忌。她和沈复意趣相投,在沈母看来,不免安些“不相夫教子却终日纵容老公不学无术”的名目。很多委屈,她选择隐忍,可隐忍,也不过徒添内心积郁罢了。
实话说,沈复的确有些小才情,放今天也可算个生活家,如果写个专栏讲琴棋书画、游历见闻,顺便科普插花和山水园林欣赏,估计还有不少文艺青年关注。但在乾隆年间,这些可算不上谋生的手段。所以当芸娘被公公误解,将小两口驱逐出门的时候,他们开始尝到生活的苦涩滋味。
沈复在书中记载了很多市井人情,挑担卖馄饨的、渡船的、酿酒的……这些小民做些小营生,虽然不能大富大贵,想来应该能支撑一家子度日,可是沈复就印证了“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没有固定职业,偶尔兼职做幕僚。幕僚是什么呢,换句话说就是政府临时工,这行当我熟悉,按理说他有一些文才,帮官爷写写文书应该是能胜任的。但他每段幕僚都做不长,不是被辞退就是被替换,估计不仅仅是机遇的原因,更因为他确实不是一个“写材料”的料。
乾隆五十七年,沈复夫妇被父亲驱逐出家门后寄居友人鲁半舫的萧爽楼,沈复很是得意地写了在这里度过的才子齐聚、舞文弄墨等快意时光,其中提到: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
你看,他和他的朋友们,是不关心甚至刻意回避官场时事的,满怀的文人清高,既无心考取功名,也不屑入世谋生。这样的幕僚,我估计写不好讲话稿,也写不了总结报告,估计只能帮领导写写书信作作诗词吧,哈哈。
能升官发财的项目被列入“四忌”,注定一辈子穷酸潦倒的“四取”他倒真是一个不落。
慷慨豪爽借人银子的事估计是数不胜数了,自己没钱借,芸娘把珠钗典当了凑钱;家徒四壁还为朋友借钱作保,结果友人卷款而逃,债主逼得他不得不背负重病的芸娘连夜出逃躲债,此去一别,妻离子散……也幸得他慷慨豪爽,交游广阔,几次陷入绝境都是朋友帮忙度过难关,算来也是福报吧。
风流蕴藉畅游岭南,画船招妓结识喜儿,他是最谦谦君子的“嫖客”。
秀峰(表妹夫)今翠明红,俗谓之跳槽,甚至一招两妓;余则惟喜儿一人。偶独往,或小酌于平台,或清谈于寮内,不令唱歌,不强多饮,温存体恤,一艇怡然。邻妓皆羡之。有空闲无客者,知余在寮,必来相访。合帮之妓无一不识,每上其艇,呼余声不绝,余亦左顾右盼,应接不暇,此虽挥霍万金所不能致者。
你看,文人去做了最流俗的事,也还要有些风雅劲儿,前前后后花费了百余金,大有千金散去为搏红颜一笑的风度。后来沈复回江南,秀峰带话说,喜儿因为他几欲寻短见,还真是现实版“戏子有情”呢。
落拓不羁和澄静缄默勉为其难算是文人傲气,明明穷困潦倒,父亲去世时被弟弟设计追债,立马宣称不要先父分文遗产;更体现在去找姐夫范惠来取债的路上,沈复遇到风雪,他的抉择令人“叹为观止”。
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尤浓,不禁惨然泪落。
我是不太能理解在这样的处境下,不去买件衣服御寒,而想到喝酒御寒。酒喝下去,半宿就散了,而船上还是寒风猎猎。更好笑的是,这时候还打算把衣服典当了好坐渡船,真是无异于饮鸩止渴。这书生显然没什么生活常识,更没什么财商。
但就是这样的沈复,没能力赚钱,手里的钱财又守不住,芸娘还是那么爱他,陪他过清苦日子,还把日子过成诗。
转换个角度,我又完全能理解了。爱一个人,就是心甘情愿。
我还挺羡慕芸娘的。她的守望和体恤,最终可算值得。临终前,她对沈复说了这番话:
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人膏盲,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三中,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
女人其实普遍都很傻,付出那么多,只要男人说几句体恤话,就觉得赴汤蹈火都值得了。
我在阅读这本书时从不觉得沈复无能,只在此时,面对着电脑,想象着芸娘的样子,心有戚戚,为她感怀。如果你是她,愿意嫁一个普通人,没有那么多情意相投的快乐,只平平淡淡活到长寿,儿孙绕膝吗?
我不愿意。
一个女人的美好,能被人珍惜,被铭记,是最大的幸运。快乐或悲伤,贫穷或富有,都是一辈子,除了冷暖自知,化作青烟之后还留存什么呢?只有记忆,文字也好,其他什么方式也好,被记忆才是价值。所以我重视爱,重视理解和相互欣赏,高于婚姻中的一切。
那个写《我的前半生》自传的人一点也不酷,就好像沈复也不酷,最酷的女人,是别人写了她的一生,还写得这么美,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