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骑竹马,妾嗅青梅,两小无猜,心有灵犀。
遂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
唢呐声中,花光影里,郎情似酒烈,妾意如丝柔,一方红红的盖头就此掀开一段幸福之旅。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沈复和陈芸,一个闲情逸趣,一个才思隽秀;一个洒脱不羁,一个有趣可爱。
夫妇俩人一起品诗论画,小酌畅饮,侍弄花草,游历山水,在凡人烟火间活成一对神仙眷侣。
新婚燕尔,避暑沧浪亭,月色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纳凉玩月,品论云霞。但觉风生袖底,俗虑尘怀,爽然顿失。
琴瑟相和,缱绻情深。
芸娘被公认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人,不似英台悲天动地,不似黛玉弱柳扶风,她的美温和宽容,灵动飘逸。
她将平凡琐碎的家庭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有情有趣,一草一木,一花一鸟,在她眼里都充满了诗情画意。那些不经意的生活细节都被她处理得温婉细腻,韵味幽香。
她擅烹饪,瓜蔬鱼虾,一经她手,便有意外味;
她善女红,沈复之小帽领袜皆出自芸手,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既可出客,又可家常;
她教人做活花屏,随意遮拦,绿荫满窗,透风蔽日。
她将沉速等香,于锅上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半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
夏日荷花初开,晚含而晓放,她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
隔着浓厚的笔墨,隔着百年的时光,依然有一缕袅袅幽香扑鼻而来,令人昏然欲醉。
芸不但对日常生活有超高的悟性,还通文墨、善解语,能言巧辩。
她轻财物,爱读书,珠玉首饰不足贵,于破笥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如得异宝;
她有才情,能写出“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诗句;
她对诗有独到的见解,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
芸喜食“臭乳腐”,遭沈复嘲笑,“狗无胃而食粪”,芸强辩臭乳腐犹无盐貌丑而德美,妾做狗久已,屈君试尝之,拿筷子强行塞到沈复口中,沈复捂着鼻子嚼了两下,从此亦喜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爱对了人,每天都是情人节。夫妇二人不论是阳春白雪的诗词歌赋,还是平民大众的饮食起居,不拘一格,雅俗共赏,且嬉笑怒骂,自然欢快。
拼尽一生休,尽君一日欢。
但凡沈复想做的事,芸娘没有不赞成的。她心思灵动,别出心裁,尽一切可能满足丈夫的心愿。
她时常拔下自己的发钗用以沽酒,为尽丈夫与友人酒兴。
沈复与友出城游,城外无酒家,携饭菜至,食时已凉,对花冷饮,了无意味,芸自行出谋划策,百钱雇卖馄饨的锅灶,暖酒烹肴,友人皆赞。
沈复爱小饮,不喜多菜,芸置梅花盒,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置之案头,状如梅花,随意取食,食完再添,随处可摆,搬动也方便。
她从画卷中获得灵感,建议沈复在插花中效仿草虫一法,寻找一些蝴蝶、知了、螳螂,将细线拴在它们脚上,绑在花草间,再摆出各种姿态。既保有花草本身的姿态,还增添了草木鱼虫和谐相处的自然野趣。
她和船家女与沈复同游太湖,兴尽而返,被人悄悄告知沈复挟妓同游,芸大笑说,确实有这样的事,其中一个就是我。
她四处物色,为夫纳妾,必要美而韵者;她女伴男装,与夫出游;她与他,花窗月下,共读西厢。
更难能可贵的是,沈复一生游离在功名之外,闲云野鹤,芸也从未强求丈夫考取功名,乡间田园生活,也过得怡然自得。
她说: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如此心意相通,真心相爱,必然不枉此生了。因为芸的存在,在漫长的时光里,沈复还能过出风流倜傥,甚至清暖温柔的味道来,里里外外,无一处不是芸的光彩。
女人不因美丽而可爱,却因可爱而美丽。
时常在想,如果世事可以假如,贾宝玉和林黛玉婚后是不是也过着这样的生活?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
古来红颜知己和通情达理、温柔贤惠的妻子往往是矛盾的。而沈复何其幸也,茫茫人海,万丈红尘,邂逅一知己,而这知己又恰好是自己的妻子,志趣相投,患难与共,可以互诉衷肠,可以把酒言欢,
有人说,世间男女要么相濡以沫,厌倦到老,要么相忘江湖,怀念到哭。文学作品里描写情爱的作品很多,《长恨歌》《汉宫秋》演绎帝王与宠妃的爱恨纠葛,《西厢记》《牡丹亭》写封建礼法下的爱情悲剧,《桃花扇》《杜十娘》写风尘知己的情意绵长,很少涉及夫妻之情。而俗世之中能有沈复和陈芸这样的夫妻,犹如混沌之初的一线天光,充满希望,使人不觉悲凉。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
幸福总是擅长戛然而止,每一个爱情故事的背后都有一股来自世俗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芸因种种误会,不得公婆的欢心,被公公扫地出门。相比于陆游割舍心头所爱,徒留一世刻骨铭心的痛。沈复和陈芸双双离家,风尘苦旅,一世相随。
从此,夫妇二人饥寒交迫,颠沛流离。沈复四处奔走,拜谒无门,无以为生,卖画度日。而此时芸因连遭变故,旧疾发作,香消玉损。
此恨绵绵,情何以堪!
芸魂归之日,沈复期望能再见芸一面,独坐芸生前的居室,抚芸生前衣物,肝肠寸断。但见一灯如豆,青焰荧荧,明明灭灭,忽高忽低,使人毛骨悚然,悄呼芸名,满室寂然,一无所见。朋友佩服沈复胆气壮,殊不知只是情痴罢了。
芸去后,沈复的余生就活在芸的记忆里,用尽余生的相思和痴念,把芸写在了自己的往事里,一不小心秀了一下恩爱,秀成了一部文学名著。
沈复与芸娘相伴二十三载,沈复做《浮生六记》时,芸已去世多年,时光会抚平伤口,会冲淡记忆,但在沈复这里却没有。芸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日常相处的点点滴滴,琐碎平常的小细节,宛如昨日,清晰可辨。
新婚时,头巾既揭,沈复握住芸的手腕,暖尖滑腻,历经几十年的岁月光阴,砰砰的心跳声依然清晰如昨。
晨起,芸对镜梳妆的情景历历在目,如在眼前。鬓边茉莉的香气,芳馨透鼻,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
别后重逢,芸起身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沈复备受后人诟病,在广州狎妓,但所找的相好长相酷似芸娘。
青梅枯萎,竹马老去,从此我爱的人都像你。
却不知,月下长空,一路霜林,在漫天漫地的木樨香,是否会有伊人,执子之手,盈盈浅笑,再一次,许你一场生死之约?
沈复:来世卿当做男,我为女子相从。
陈芸:必得不昧今生,方觉有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