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蜜沉沉烬如霜-红尘劫-壹更
山中岁月容易过,世上繁华已千年。
淮梧国山长水远地存于世数百年,而在数千里之外,隐于水云之间的罗耶山也跟着那山长水远的淮梧国繁华了数百年。
往长远计较起来,罗耶山也曾是一片寂静荒凉的深山老林。一直到数十年前,圣医族举族迁居于此,才使得罗耶山日益人烟兴旺起来。
都说世间万般繁华,深居于罗耶山的圣医族医女们却是日夜只与药石相伴,数百年如一日,渐渐地,便谁也说不清,这周而复始的日子究竟是否真的能够麻痹意识,岁月便匆匆在这似混沌似清晰的反复中飞速流淌而去。
罗耶山地貌十分适合百草生长,是而成为圣医族最好的驻扎处。
圣医族医女大多身世成谜,多是由族人于各处拾来的弃婴,每一个都是自记事起,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跟着族中年长的医姑修习医术。
唯一很少能拾得弃婴的,便是只有圣医族的罗耶山。
所以,当茯苓姑姑从水边带回那扯着嗓子正哭得震天响的女婴时,便使得族中许多的医姑顿觉稀奇。这女婴身上衣物倒是裹得仔细,尽管哭得响亮,手脚倒是十分老实,未曾将身上衣物拨乱分毫,以至于在这天气已然转凉的季节丝毫未曾受凉。
女婴上衣领口清晰地绣着二字:“锦觅”。
族长茵陈姑姑沉默了很久,终是开口说:“虽说圣医族自立族以来,族中医女皆以药石为名,从无例外,可毕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既是这孩子的爹娘已替她取了名字,便还是以这‘锦觅’二字作为其名吧。”
这新来的小婴儿惹得一众年纪尚小的医女再无心围着草药转,纷纷凑过来看这好不容易被茯苓姑姑哄睡着了的小婴儿,更有甚者揭下了厚厚的面纱,凑近了看,权当此番乃是见着了个稀奇之物。
“原来刚生下来的小婴儿竟是这样的,我在圣医村这些年还从来没有见过呢!”
“哎?她生得可真好看。”
“半夏你说,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小医姑们七嘴八舌议论开,遮阴的长廊下顿时叽叽喳喳仿佛炸开了一片。几个调皮小姑娘的言语落进茵陈耳中,登时“咳咳”两声厉声道,“成日尽知道疯言疯语,哪里还有半点儿圣医的样子!再这般谬言,仔细白术罚你们!”
方才还叽叽喳喳的小医姑们一见族长的威严,即刻不敢再嬉笑,各司其职去了。
有方才学会爬步的小孩儿,仍旧不知发生什么地咿咿呀呀着朝这个新来的小婴儿爬过去,被医女瞧见,继而手忙脚乱抱走,全然忘了看究竟是哪个孩子。
只余茵陈茯苓白术三人,瞧着一众孩子心性的医女,脸上却终是绷不住,摇摇头漾开几分似气又似无可奈何的浅笑。
淮梧三百二十二年,国主驾崩,其长子旭凤继位,同年秋,由长子旭凤继国主之位,号熠王。至淮梧三百二十七年,熠王亲征,带领十万精兵大胜九黎,收复重要城池,是以淮梧日益强盛,熠王终获“战神”称号。
罗耶山之秋常年实不萧条,常有采药医女于林间出没。
“哐当”一声,锦觅将那已装了三条大蛇的箩筐扔到地上,
那落地声又忽地将她惊了一惊,忙又低头看了一眼筐里,直到见那三条大蛇仍太太平平伏在筐底,这才松了一口气,复又将后背砸在高高的歪脖子树的树干上,一只手不耐烦地揭了那即将闷得她透不过气来的面纱,一只手将随身所带的水递到羌活的手里。
“锦觅,你可真厉害,这么大的蛇,我连一条都拎不动,族里大概也只有你能一次抓三条回去了,怪不得茯苓姑姑总让你出来采药呢!”
锦觅骄傲一笑:“你可是忘了从前茵陈姑姑总说我,脑袋瓜子不怎么灵光,力道倒是大得很?就这蛇,我再歇一会儿,今儿准保能抓个五六条回去!”
“是是是!锦觅最厉害了!”
羌活同锦觅一同靠在歪脖子树上,并肩看着即将西下的夕阳。
打从锦觅记事起,茵陈姑姑就常说,她跟羌活定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姐妹。听茵陈姑姑说,她初被带到圣医族的第一天,就认识了羌活。羌活不过比她年长一岁,当时也还是个才学会手脚并用爬着走的奶娃娃,原是由半夏姐姐带着的,生来便手脚孱弱得很,硬是到了该会走路的年纪还是站不起来。那天竟不知怎的,自打茯苓姑姑将锦觅抱进圣医村,那手脚孱弱的羌活便手脚并用独自爬下了床榻,一路径直爬到了锦觅跟前。自那以后,便是锦觅走到哪儿羌活便跟到哪儿,羌活走到哪儿,锦觅也跟到哪儿。
这一跟,便是足足十五年。十五年光阴匆匆如流水,带走了许许多多的人和事。
就在五年前,先王病重之时,茵陈姑姑被急召入王宫,协佐御医开方配药,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只忽地一日便听闻那先王不治驾崩了,锦觅当时尚不大懂事,只懵懵懂懂听说茵陈姑姑乃受了先王一道“恩赐”,伴驾左右了,却不知为何,全族上下皆是气氛怪异,仿佛从无一人晓得那是一道“恩赐”。
她更是一头雾水,为何三日之后,她竟摇身一变成了圣医族新一任族长。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锦觅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所谓“恩赐”,究竟是何意。
她自认不大聪明,也没什么过人的见识。
自打记事起,她与羌活一道跟着族里年长的姑姑们学习药理。她总不像羌活那样听话,总忍不住问姑姑,何时能多教她识一些字,好让她读书时能更方便些。
不问便也罢了,一问,便是连同平日私藏的那些闲书一并被姑姑没收了去。
到那时锦觅才后知后觉捶胸顿足,为何这脑袋瓜子总是不长进。
姑姑说,她们做圣医的,识字无需太多,习医够用便足矣。至于医术以外的东西,她们无需费心,也不得费心。
她便时常问羌活,为何圣医族上下皆是这般奇怪的规矩,读书,分明不是一件坏事。
每每至此,羌活便不许她再往下说了。
如此说来,她倒要感激当今熠王命好,长命百岁,她虽日日月月过得迷糊,却也不至于在这大好年华便要弃了这条命去殉葬。
不知自己究竟是何时又没忍住掉进胡思乱想的洞里。一直到羌活的那只手在锦觅面前晃来晃去,锦觅这才回过神来。
“你又在想什么呢?从小你就这样,成天动不动就开始胡思乱想,谁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一发作起来,谁唤你都不好使!”
“羌活,现下是几月了?”锦觅突然问。
“啊?”她被她突如其来转了弯的问题问得愣了神,转而笑道,“难怪姑姑们总说你糊涂呢,现下竟连日子都过迷糊了,这不正才过了七月半么,你可是忘了,前几日你我才背着茯苓姑姑一同溜出去河边放莲花灯呢!”
锦觅掐指一算,这才终于明朗了:“原来已经七月了,这么快……”
“你快别道什么这么快了,今日时候不早了倒是真的,咱们快回圣医村吧,要不然再晚些族里会以为你我走丢了呢。”羌活挽起锦觅的一条胳膊,催促着她将面纱戴整齐,替她背起了箩筐朝来时的路走回去。已是夕阳西下之时,七月已过半的山间在这时辰已是有些微凉,天色渐渐暗去,只有盘旋的山鹰时隐时现地与二人相伴。
天色以锦觅和羌活都没有预料到的速度迅速暗下去。锦觅胳膊上的那两只手不禁收得紧了又紧,乃是羌活这个胆小的往她身边挨了又挨:“锦觅……我怕黑……”
“没事没事,黑只是一种颜色,有我在……”锦觅晓得什么怕族里人找都是假的,羌活怕黑,她再清楚不过了。她只极尽安慰,却在这山鹰啼鸣又微凉的山间,同样不禁发怵。
“好了好了,穿过这片林子就快到了。”
二人并着肩在早已瞧不见人影的幽暗山间走着,羌活却突然肩膀往下一沉,不知是踩着了何物,只觉脚下一阵异样。
“啊呀……”她不禁发出一声惊呼。
“羌活?”察觉羌活被绊倒的锦觅扶她起来,而后便蹲下身来查看是何物绊倒了羌活。
似是生来便养成的习惯,本着兴许可入药的原则,任何不明的事物都要看个仔细。
仿佛有隐隐约约的长形轮廓在昏暗的月光下浮现。锦觅看不清黑暗中的景象,于是用力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往近凑了凑,却忽的“啊——”一声惊呼,箩筐都顾不上捡,抓着同样看清楚了那物体,同样被吓得不轻的羌活的手往后连连退了两步,转身匆忙慌乱地逃离现场——
竟是一具森森白骨,躺在空幽的山谷之中。
受了惊吓的两个身影在漆黑的山间一路狂奔,伴着此起彼伏的失控尖叫。
极度的恐惧之中,似乎有何物攀上锦觅的一只脚脖子,吓得原就花容失色的锦觅尖叫不已,拼命甩着被抓紧的脚脖子,不管不顾那不明的恐怖物体似乎正发出艰难的“呜呜”声,用力挣脱了那抓着她脚脖子的东西,用比方才更快的速度同羌活一起往圣医村跑去……
山间本就地形复杂,谁也说不清采个药会遇上什么样的事情。锦觅同羌活晚归,姑姑们也未曾责怪什么。倒是羌活实则受了不小的惊吓,说什么也不肯自己一个人睡了,黏在锦觅身边大半夜,好容易才被哄睡着。
可锦觅自己,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
归途的情景一遍又一遍闪现在她的脑海里,不断影响着她的情绪。当时因着害怕未曾顾得上什么,可回想起来,她只觉得难受——
那紧紧抓着她脚脖子不放的,分明就是一只性命垂危,拼尽全力正在呼救的手。
她虽然恐惧至极,但习医多年,不至于连垂死之人的模样都分辨不出来。那样的一个人,她便是救,理当也只是徒劳的,可……可不救,她只觉良心不安。
何谓医者?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圣医圣医,究竟是否真的称得上一个“医”字?
长夜漫漫,只余她一人独自辗转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