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蒲松龄志怪小说《聊斋志异》卷一第三十一篇《叶生》,讲述了一个姓叶的书生怀才不遇,突遇知己丁公而生死相从的故事。小说情节千回百转,跌宕起伏,极富传奇色彩。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河南淮阳有一个姓叶的秀才,不知道他的名字。文章词赋,冠绝一时,但无奈每次考科举,却总是一再落榜,屡试不中。这个时候一个叫丁乘鹤的人,来淮阳担任县令,很欣赏叶生的文章,让叶生在官府读书,并资助他学习费用,还经常用钱粮接济叶生家。丁县令对叶生的前途寄予极大的希望。但是黑暗的考场依然让叶生失败。叶生感到辜负了丁县令的期望,“嗒丧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回到家中,从此闭门不出。没有多长时间叶生便病倒了,丁县令听说后,送东西安慰,并且请大夫为其看病,但是叶生服用了一百多副药,根本不见效。
丁县令正巧因冒犯上司被免了官职,将要离任回乡。他给叶生写了封信,想带他一起北上进京,丁公赏识叶生,想要把他扶持起来,他相信叶生进京一定能找到机会展示自己,出人头地。信被送到了病床上,叶生看着信哭得非常伤心,他让送信人捎话给丁公说:“病重难望速愈,请先动身吧。”丁公不忍心就走,仍慢慢等着他。过了几天,看门的人忽然通报说叶生来了。丁公大喜,于是两人整理行装出发。到了丁公家乡后,丁公让叶生到家中执教,教自己成器很晚的儿子,叶生出尽了自己的才华,终于让公子省考时夺得第二名。不久,丁公子在京城又中了进士,被授部中主政官。一年后,叶生参加京中乡试,竟考中举人。
几年后,丁公子到河南主持公务,因离叶生的家乡不远,于是就邀叶生一起同行,到了淮阳边界后,派仆人送叶生回家。这时候故事的高潮来了。叶生取得功名,衣锦还乡,回到家,却发现门户萧条,正感到难过之时,却看见妻子拿着畚箕进来,看到叶生后,吓得惊慌失措,把畚箕一扔,逃得远远的。叶生很奇怪,于是和妻子说“我现在已经中了举人了。才三四年不见,怎么竟不认识我了”。妻子站在远处说:“您已经死了好几年了,‘富贵’二字又从何谈起呢?不信就去看看,家里太穷,孩子又太小,家中无人做主,您的棺木一直没有埋葬。现在孩子已经长大了,您又何必这样子来吓唬活着的人呢?”叶生迷茫着,惆怅着的,如同行尸走肉一样恍惚着走进屋内,看到自己的棺材停放在那里,不由扑在地上,就此形销魂灭。妻子惊恐地看了看,只见叶生的衣帽鞋袜脱落在地上。此时才反应过来的妻子不由抱着叶生遗留的衣物痛哭起来。
叶生明明死了,却不知道自己已死,反倒在另外一个世界中,进行一段他所梦想的美好人生。因为对自己命运的不甘,因为对人生知己的愧疚,强烈的情感让他悄然跨越了生存和死亡的界限,也让这两个世界彼此纠葛、缠绕、相斥、又复相生。举凡爱、恨、嗔、痴、贪,人世之间无处不是“情”的动念,正是这些执念,推动叶生不由自主地幻化,魂魄跟随着丁公还乡,就连自己也不自知。情感的流转不灭,强烈的我执,早已超越了身体的局限。然而,到底哪一个世界为真,哪一个为幻呢?奇妙的是,蒲松龄最后写叶生看到自己灵柩时,竟然也不惊奇,仿佛心中默默已经感知,于是一缕远游的魂魄,扑地而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想《叶生》这个故事开篇就写到:“淮阳叶生者,失其名字。”初读不会有任何感觉,因为在《聊斋志异》的整本书里,“失其名字”的主人公太多,有些是为了说明其奇幻色彩;有些是为了表明本书的素材是“四处搜罗”来的,道听途说的人物故事自然也是“失其姓名”的。可读完叶生的故事,慢慢回过神来,你会领会到叶生之所以“失其名字”,因为这是一个被世俗讥贬得毫无是处的名落孙山者。他虽然很有才华,却终究一世沦落。所以功名榜上甚至没有他的姓名,后人也无法流传他的功绩。这是个被遗忘的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啊!
再回过头来,看看当初这句话:“逾数日,门者忽通叶生至。”短短的十个字,是这个故事的转折,也是叶生命运的转折。听到这个消息,不仅丁公大喜,作为读者的我们,也替落魄的叶生开心。因为我们能够感觉到,叶生的机会来了。然而曲终回顾,蒲松龄给了我们致命的一击。这根本是一个形销骨立的魂魄,从此以后发生的那些热闹,都不过是黄粱一梦、南柯旧事。小说分明是在说,一切功名利禄都不过是人生的幻光。蒲松龄以叶生到室内看到自己的灵柩,突然倒地灭迹来结束全文。这是用突兀之笔,将前面所叙的一切化为乌有,把所谓让学生成名替自己出气、借学生权势实现美梦统统加以否定了。
《叶生》这个故事,是蒲松龄借叶生之躯壳,写尽了自己“穷秀才”一生的悲苦,也讲尽了喜怒嗔痴的天下荒唐事。蒲松龄本人早岁即有文名,深为施闰章、王士禛所重。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应省试,皆落第,一直郁郁不得志。除中年一度作幕于宝应,居乡以塾师终老。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整整四十年,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去世了。即使认清了科举制度的阴暗面,舞弊、捐官之事的屡见不鲜,但蒲松龄一生仍热衷功名,醉心科举,并为之穷经皓首。因为蒲松龄是一个跨越明清之际的文人,更是一个成长在局势动荡不安年代的知识分子。满人为了取得汉人的认同,在1646年重开科举。在一个旧有价值体系崩毁、新的认同正在从矛盾冲突中逐渐浮现的时代,科举成了文人在新时代的性命依归。而蒲松龄所生长的山东,又是文风鼎盛之地,儒家典籍四书五经,也仿佛成了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唯一可以绵延不辍的、恒久不变的命脉。即使人间清醒如蒲松龄,也无法跳脱出现实名位和社会评判。
这就是蒲松龄性格中矛盾的两面:他既现实,却又不现实;既是标准的儒生,却又着迷于孔子所不语的“怪力乱神”;既在笔下揭露如漆墨黑的社会现实,描写怀才不遇、仕途难攀的不平,却又梦想着应举文章能遇真赏,时运不济的读书人得遇慧眼识人的伯乐,一雪前耻,高中进士,终能实现梦寐以求的“学而优则仕”的宿愿。他摆荡在这两个极端世界当中。这内心的分裂,正是蒲松龄值得玩味的迷人处。所有这些刻骨铭心的失意、羞愧、伤心、觉悟的痛切体验,都被他提炼、凝聚成《叶生》这篇小说。
还有叶生故事中那位丁县令,名为丁乘鹤。这个名字是有出处的。来自于传为东晋陶渊明所撰的《搜神后记》。《搜神后记》中的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当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高飞,徘徊空中,开口说道:“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然后高上冲天,不知所踪。丁乘鹤是与丁令威故事有关的,丁令威乃传说中的神仙人物。蒲松龄到底是要说天下像叶生这样的落第文人,应当仿效丁令威化鹤成仙,而不必去生生死死争那个金榜题名,还是在说不中榜的叶生与不得志的丁乘鹤同是天涯沦落人,叶生此生最大的伯乐兼知己——一直默默鼓励他、赏识他、不遗余力地支持他的丁乘鹤,可能也并非现实人物。
在这个意义上,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并不是一本搜珍猎奇之作,而是一本诞生在“子夜荧荧、灯昏欲蕊”的寒冷暗夜,一个孤单之人所赋予深切寄托的“孤愤之书”,而他的知己并不在现世,高山流水,魂魄相依,乃是在“青林黑塞间”,乃至于天地鸿蒙中。《聊斋志异》其实宛同蒲松龄与另外一个世界的对话录,寄托如此,亦足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