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弗能乐之。
最后一丝燥热暑气业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萧萧凉意、凄凄蛩响。我不禁拢了拢衣襟。身体上的感觉,比黄历上的朱笔大字真切的多。
“再过三日,又是新节气。”我站在园中的小楼上,倚在阑干边望着月侧一朵孤云,悠悠地说:“与鼎剑阁三年一度抽擢后进的会武初赛同天。”
“不错,届时又有许多青年才俊前来参加。”
站在我身后答话的,乃是我表兄冯缺,长我五岁。长辈们总说我两形容有六七分相似。俱是浓浓的眉毛,长长的脸孔,宽宽的下颚。他是公认的使剑天才,三年前通过层层严苛考验,正式成为鼎剑阁阁主的入室弟子。
关于鼎剑阁,那是习武之辈人人心中向往的武林圣地,传奇与神话的代名词。自首任阁主--公子舒夜开始已于江湖中屹立三百余载,历代阁主皆在江湖上开创了属于他们的黄金时代。故而,能有幸进入阁中,将来必定能扬名立万。是所有江湖正道人士梦寐以求的无上荣誉。
“为什么选在白露举行会武?”我不知怎么想到此节,于是询问表哥。
“说法很多,莫衷一是。”表哥耸耸肩,继续说:“虽然版本不尽相同,我个人比较认可的一则是,初代阁主曾有言:盛极必衰,不论任何事物都终究有结束的一日。由白露始,暑热尽消,秋凉成了气候,真正的金秋才算来临,有似那盛衰相倚之理。”
“所以,有必要令每个进入鼎剑阁的人自一开始便了解这个道理?”
表兄点头:“不错。你很聪明。我的表弟。”
而我,冯缺的表弟,东鲁齐家第六代嫡孙。并非我自吹自擂,我的天赋较我这位表亲更高。学剑三载,我居然能与研习剑术五年的表哥分庭抗礼了。家族中人无不以我为荣,都认为以我的天资,日后必能轻松超越表兄。若非鼎剑阁对年龄的规定--必须行过冠礼方有资格参加,我如今或许已随表兄一同登堂入室,光耀我齐家 门楣指日可待。
“表哥是过来人,依我看,以你的实力,位列三甲甚至独占鳌头不在话下。只要你放轻松。”
“放轻松?”老实说我对这三个字真不大喜欢,什么叫放轻松?莫非是暗指平日我都显得很拘谨吗?
表哥摇摇头:“老弟,你这人就是太敏感。我不过好意提醒你,仅此而已。这就好比进京考状元,即便你很有实力,但左右临场发挥的心态还是很重要。”
哼!好意,什么好意?我知道你嫉妒我的天赋,嫉妒我比你更有潜力。可如今......我默不做声,犹疑半晌才复言:“我,我想我不行了......”
“勿道这种丧气话,这不像你,你虽然平时不大爱说话,但跟你比试过的我清楚--你对自己是有自信的。缺乏自信的人岂会有果决凌厉的出招?”
呵,你这是自认我肚里蛔虫啊?换成过去我可能会就此发作,而如今我垂着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是的,曾经的我的确是的。曾经是......”
忽然我感觉有人从后边勾住了我的脖子,是表兄的臂弯。我知道,这是他表示亲昵的一种方式,他对不少人用过这招。可我不喜欢他这自以为是的好意,于是不耐烦地将那条胳膊甩了开去。
“听着,别想太多,你可以的。记住,你可是比我天赋更高的天才!”
天才?哼。我该怎么说呢?真相就挂在我的嘴边呼之欲出,却被我硬生生吞回肚子里。我不能,不能告诉他说我不行了,我不能,确切的讲,我不敢说我的武功有如江淹的才气倏忽间一去不返,恩,应该说情况比江淹更糟糕十倍。江淹最起码还有几十年风流文采称著于世,而我呢?方仲永恐怕才是我合适的类比对象。我尚未在江湖闪光,却正比流星还快的速度陨灭。这个真相太可怕。所以到最后我也只能以“谢谢”这两个字来结束我们的对话。虽然我这辈子言不由衷地讲了无数回谢 谢,但我敢肯定这回绝对是真的。毕竟,这个时候来看望我的人,不多矣。
二、
皎洁的孤云犹侍候在血红的嫠婵之侧,似乎未曾移动过。老表离开了我的房间。可算迎来了独处的时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阿兰今天还是没来找我......她多久没找我了?”我卧在软塌上,脑中不住地想着些乱七八糟的事。不管我愿不愿,这一天终究是要来的。
不光是老表,我不能与任何人透露,任何人,包括家人。一旦我退出,就会被迅速宣布临阵脱逃。不是被鼎剑阁,根据规定任何时候即使是比武的过程中我也可以弃权。而是更糟的“那些人”。那些与齐家往日有过节的人,以及觊觎齐家在鲁东地位的阴谋者,他们会沆瀣一气,载欣载奔地大肆宣扬我避战的软弱,串通起来绘声绘色地向所有他们能接触的人--亲眷、朋友直至路人。我推测这些人里头的绝大多数对此事是毫不知情的,他们多半不愿意也不会意识到该本着耳听为虚的道理 先去验证自己所听到的所谓事实究竟有没有经过添油加醋的包装。单单听了阴谋者野心家们的一面之词,他们便会认认真真地将那该死的谣言奉为圭臬,之后还会乐此不疲地把这些话再次夸大,装作自己也有幸参与其中,以此满足其无聊且可悲的意淫欲。可以料见,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将成为那群无所事事家伙茶余饭后的谈 资跟笑柄。
这一夜无疑相当漫长,那片孤云几乎没有动过。深夜,枕簟冰凉,罗衾不耐五更寒,我几乎没睡着,连一晌贪欢也没办到。清晨,我便束装起行,前往鼎剑阁参加三年一度的入阁选拨。全族的男女老少自上而下专门设宴为我践行,排场极是惊人,我明白,这是向外部不怀好意的野心家们矜耀实力的一种方式。
其实对外人的蜚语我并不太在意,真的。我要在乎的地方根本数不过来,比方说我无论如何不能不在乎我的家人,族人们的看法。这里头首当其冲无疑是我父母,我那位家严--一个半生毫无建树,入赘到齐家的落拓剑客,看看他那养尊处优的生活所催出的大肚腩,我很难想象自己身体里一半留着这样劣质的血液。他因消渴 症而虚弱的双腿拖着迟滞的步伐缓缓踱到我面前,然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猜是在表现对我的父爱。虽然平日里交流很少,我却能清楚感觉到,他将扬眉吐气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我身上。单是从他眼里流露出的光我就能瞧出来,不要以为我刚满二十,我心里可跟明镜一般。
“不好意思,您还是跟您的姘头再生一个吧。”像往常一样,我花了很大力气终于憋住没有把这话捅出来。
我自认的确非常争气,所以我母亲--这个庞大家族真正当家人,多年来深深以我为荣。她不止一次当着在族人或外人赞她的儿子,她的心肝宝贝如何了得如何年轻有为(对于一个二十岁的青年人而言,实际上我很反感当面被人唤作什么“心肝宝贝”)。
现在她依然不厌其烦地动用我早已厌烦的陈词滥调激励我,宣称我是家族的骄傲,我生来应该为这伟大家族的荣耀而战。所以一旦弃权,我如何面对母亲?她一生骄傲所系,竟然未战先怯,奇耻大辱!绝对是奇耻大辱!自己多年含辛茹苦精心培养的儿子,置齐家先人数百年积累的荣誉而不顾,往后她焉能稳稳当当地继续操持 这偌大家业?往后对族人下人们陟罚臧否,还能服众吗?尤其是被处罚的人绝对会翻出我的这块污点大做文章,借此推脱他们犯下的过错甚至反过来挑战母亲的权威。想到这里,我突然对家族这个词异常陌生,头恰在此时开始隐隐作痛。
宴罢。长辈,平辈,仆婢下人们浩浩荡荡簇拥着送我出城。不得不讲下,这 些人我起码有一半都叫不出名字,有的或许一句对话都无,如果我是他们,我一定会想:我起个大早在这做甚?由此推己及人,他们又有几个真心希望我得胜归来?我的思绪重新接回到服众,自己的亲生儿子干了如此愧对列位祖先的事情,届时母亲能如何呢?她所能做的唯有忍受。连下人们都会背地里偷偷议论我的无能,这个 家该何以为继啊?她毕竟是个女人啊,卸下权力,本质上和阿兰一样的女人啊。
多年大门不出的母亲领在人群的最前头,鬓丝已添了几缕白发。这令我陡然间感到母亲苍老了很多。我发现晶莹的泪花含在她眼眶中闪烁,似乎心中有无限的话欲讲与我听。我想她还是爱我的。
然而她薄薄的唇终究只是微微翕动了一下,什么也没再说。我与她简单叙别,迅速扭过头,不想叫她察觉到我眼中将要溢出的泪。我懂的,没有人比她更苦。生在这样一个大家族,哪个人不是身不由己?
就好像,谢晓峰永远是谢晓峰。我也永远得是我。
三、
现在,三尺青锋握在我掌中。而我正站在擂台之上。我忽然想到称病,以身体抱恙为由行缓兵之计。那样我能争取到三年光阴,可三年后呢?
假如我借此理由当场退下来,毋庸置疑我会毫发无损地活着,回去厚着脸皮告知满怀期盼的亲人这个谎言,随后苟延残喘个三年再说。那么阿兰。我的表妹,我在水一方的伊人。难道要我去告诉她,我不再是受众人夸赞的天才?我不再是以前的我?她又会以何种态度来看待我?然而阿兰,又将怎样看待一个逃兵?会不会也像 其他人,视我为懦夫?
“逃吗?逃吗?逃吧!逃吧!逃吧!三年也好!三天也好!活下去!”我的内心不断有这种声音在鼓噪。
三年?不对!三年!对!三年!我忽然感到头疼,有什么东西似要破土而出,身体也随着这该死的头痛剧烈颤抖起来。
对面的人--一个精赤上身,满脸横肉的光头佬,不耐烦地催促起来:“小子,要打吗?不打就快滚,回家练个三年再来吧!”
我知道,自己早已失去退路,我只有战!我必须战!
我举起剑指向光头汉子:“打!当然要打!齐家子孙焉有临阵脱逃之理!”
台下不知谁高声叫了句好,更多人纷纷鼓起掌来。看戏的从不嫌事大,在我看来这完全是看客们惯用的怂恿伎俩,可我已顾不上这些。
对方的招式当真霸悍狠辣,直欲杀我而后快,这倒省了我的事。仅仅勉力招架了三招,我已感觉左支右绌。再过三招,已精疲力尽。好累,我真的好累,不想打了。我不想打了!
金刚杵拍在我的天灵盖上的一刹那,我想,头大概扁了吧,这般死法,实在非我所愿。不过,基本不会出现半死不活的尴尬了,死人岂能再要求更多?
如故老相传的那样,我的意识逐渐变得轻飘飘,这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我很喜欢。哦,我终于看到了阿兰,她正抱着我哭泣。她怎么来的?是了,阿兰也参加了此次会武,希望她在别的小组中脱颖而出吧......抱歉,我看不到那一刻了。
这样应当够了吧?我最后想到的是这句话。
四、翌年,秋露,城郊。
墓地往往不会出现太多活人。春去秋来,今日此地一如既往的清幽冷寂。只有一个少女捧着一束花前来,她是个活人,她的名字叫阿兰。
阿兰站在一座坟前,春笋般的手指细细抚摩着墓碑,仿佛正抚慰爱人的躯体。坟前祭品不多,坟很新,坟下埋葬的人也十分年轻。碑志有载:“齐钰,字坚金......坚金以靖和元年八月七日卒云云”。
忽地,一串“嘚嘚”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来人风尘仆仆下得马来,是个眉毛很浓,脸型很长,下颚很宽的年轻人。他的眼袋很深,人有几分憔悴。浓浓的眉毛拧在一起,神态显得十分凝重。
阿兰见到此人很是惊诧:“哥,你几时回来的?”
冯缺:“前日回鼎剑阁述职,得悉此讯立马就过来了。我入大光明宫卧底两年,不想归来之日,惟见这一丘坟冢。”
阿兰回过头,面对着墓碑,垂下眼睑:“当日之事,想必你已听说了罢......天意从来高难问,我竟与他首轮相遇。你知道,我让他尚嫌不及,又岂会痛下杀手?可他却好像一心求死,主动引颈就戮。当剑锋割破他气管的那一刻......这一年来那画面不断地出现在梦里。我总在想,到底是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她越说越激动,眼圈已红了。
冯缺默然,似乎在斟酌什么,良久才缓缓道:“他在修炼天魔裂体大法。”
阿兰惊呼道:“怎么会?那可是至邪之术,威力虽巨,然稍有不慎,身心便会反受其害。”
冯缺喟然一叹:“天才往往是自负的,寻常武功在他眼里都平平无奇。惟有天魔裂体才能使他提起兴趣。”
他又叹了一声,接着说:“阿钰虽敏悟过人,心智却远未及驾驭此等邪魅法门。凡事太尽,缘分早尽。鼎剑阁之所以树敌无算而岿然不败,亦是因每届阁主深晓此理,行事总留几分余地。三年前我曾数次旁敲侧击地劝他悬崖勒马,可惜这个道理他终究是没真正听进去......”
“难怪......难怪他称病后渐渐疏远我。难怪,当日比武他似是仅余三成功力。原来,你早已看出端倪。你既然已知道,为何不告诉......”
“你不了解男人。”冯缺忽然打断阿兰,尔后用疲惫的语调解释道:“男人,是受了伤独自躲在角落中舔舐伤口的动物,我若将此事告知于你,阿钰定会记恨我一辈子。事后想来,这实是我平生最大之错误。大错特错。”
阿兰突然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哥哥既然能发现阿钰的秘密,其他人是否也......她不禁自心底生出一股彻骨的寒意。她不敢顺着这个思路继续,只好强笑着哽咽道:“我真是,后知后觉,他素来便是个不喜多话的人,又是一向要强......可我,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何定要求死?”
“他若不死,必定会比活着更难受。天才好比被拉至极限的钢丝,他们往往比寻常人敏感得多,所以一旦遭逢挫折,那么失败极可能是百分百的。”
阿兰的眼圈更红了,她低着头,暗暗啜泣道:“所以,他只有死。”
“不错,他若死在比武中,尚且还能保存武者的尊严和家族的声望。”
北风吹起,曳得周围树叶簌簌作响。阿兰凝视墓碑,久久问出这样一句:“他才不过二十三岁啊!为了这些东西放弃生命......真的值得吗?”
冯缺摇头不语,他无法回答。
因为,每个人衡量生命的方式是不同的。
风仍在吹,天地间只剩下风声。仿佛魂灵的回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