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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又下雨了。
晨起时天色尚还晴好,只是梳妆的时间,不待初升的阳光落进窗沿,又快速地阴沉起来。
这是这个春天的第几场雨了?
今日是惊蛰,院里的杏花枝头正热闹,昨天夜里就想着今日要去那棵最盛的花树下泡一壶新来的茶,现在看来,又是空欢喜。
看来花不等人,怎么也留不住。
“夫人。”海棠端着早膳拨开珠帘进来,将一碗粥几样小菜摆在厅里小桌上。
云染走过去在桌旁落座,看着粥碗冒出的丝丝热气儿,又看不分明,好像马上就要冷下去,只是挣扎着不肯就范。
她伸手端起粥碗,感受细瓷上薄薄的温度:“老爷在哪里用膳?”
“回夫人,在月…月姨娘处。”回答并不干脆,带些不甘的踌躇。
云染抬眼看她,薄唇轻启:“罚月钱一月。”
“夫人!”海棠嘴唇一抿,再看时眼中已有闪闪泪光,“您就是从此再不给海棠月钱,海棠也改不了口。”
“那你就不必在府里伺候了,我这里庙小,留不住你。”她冷言道。
海棠闻言扑通一声跪下:“小姐,海棠八岁时跟着您,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您要硬赶我走。”她伸手抹了一下满脸的泪,说话已带了哭腔,“我就是一头撞死在这里,也不能够离了您。”
“既然如此,你就该遵我的规矩。”海棠生得动人,明眸善睐,哭起来更是我见犹怜,偏矮几上坐的人比铁石心肠还硬三分。
海棠咬着嘴唇不肯说话,眼里的泪滚豆子似的直往下落,直到濡湿了衣襟方开口道:“老爷昨晚依旧宿在月夫人房中,今日也在那里用早膳。”
云染将手中的碗轻轻放下,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都是我平时太纵着你们了,如今府里中馈已经交给月夫人了,若是你再不管不顾口无遮拦,被人落了口实,你叫我如何自处?”
“可……可她们……”海棠抬起头,正对上云染严肃的目光,硬生生将怨怼的话咽了下去,旋即不情不愿地以头叩地,“海棠知错。”
“行了,将我的披风拿来吧。”她像是累极,说话也懒懒的。
“夫人还要出门?”海棠抬起头,脸上的泪痕尤在。
“此雨之后,杏花就要落尽了。”她转向窗外,雨前的风正一下下推着窗棂,天越发阴沉。
“是。”海棠从地上站起身来,进到里间拿钥匙开箱子去了。
绵绵细雨下的花朵白得近乎透明,花托下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日渐丰隆的绿叶,待绿叶完全舒展开来,这些脆弱的花儿们就到了时候了。
云染仰头看它们,不经意间雨伞偏离,斜风催着细雨自花朵间落下,宝蓝色发带松松系住的头发垂在腰后,有几缕被飘来的雨水打湿,蜿蜒着温顺地依在她的脸上。
“夫人……”海棠也将伞拢在手中,心疼地看着她。
“海棠。”她仰着头,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枝头的花更像是被雾绕住一般似梦似幻,她的语气也缥缈起来,“你可喜欢你的名字?”
“海棠的名字是夫人给的,自然喜欢。”她回答。
进府那日她被管家领到小姐面前,那时的她因为经常吃不饱饭还要挨打,生得瘦弱极了,跪在一双苏绣锦鞋前,颤颤巍巍不敢抬头。
只听见一阵窸窣,十岁的小姐蹲下身子试图要她与她平视:“你叫什么?”
她哪里敢抬头,只是将身子伏得更低:“奴婢没有名字,求姑娘赐名。”
“你倒机敏,我喜欢。从此后你跟着我,就叫……”她转头看了看摆在窗口开得正好的一盆红海棠,“叫海棠吧。”
“海棠……花儿易折,这不是个好名字。”长长的睫羽终于无发承受愈来愈重的雨滴,江云染闭上眼睛,雨水从她的面上滑落,接着又是另一滴。
“小姐……”海棠心中酸楚,声音不经意又带了哭腔。
江云染转头看她,脸上突兀地扬起笑意:“好好的哭什么?好海棠,你喜欢便喜欢吧。”
回房不久,江云染就生了风寒。大夫来看过之后,说是忧思过度,又淋了雨,风寒入体,药石只能治病,不能疗心。
大夫前脚刚走,半月未见的苏老爷就进了杏望居。
下头的丫鬟妈妈们都心生欢喜,虽则江云染才是这苏府三媒六聘抬进来的正室,可老爷抬举那月姨娘,不过才进府月余,就将老爷迷得神魂颠倒,竟将她抬为平妻,还以夫人身子不佳为由,抢了夫人管事之权。
不过是挟恩图报,与人淫奔的小门小户之女,如今竟能成为一府主母,捏着府中中馈,大家明面上都尊她一声月夫人,实际满府上下,没几个人瞧得起她。
这些日子她们这些府里的老人因为不服管,可没少被穿小鞋,如今看老爷夫人又有重修于好的苗头,她们脊背挺起,做事都轻快了许多。
只有海棠立在廊上,手里绣着夫人要用的锦帕,却总是出神乱了针脚,索性撂下帕子不再动针,出了杏望居往园子里去了。
春来几场雨后,一路花草丰茂。走到杏花林里,看见前几日还在枝头争奇斗艳的花儿们此刻都已经安静地伏在草地上,枝头不见繁花,只有叶绿如新练。
不知为何,看到这样生机蓬勃的景象,海棠心底竟闷闷起来,她想起夫人那日立在雨中说的话,便愈发不安。
她们都当夫人有心结是因为失了老爷欢心,其实不是。出嫁前日还是小姐的夫人将一对环佩锁进箱子交给她出城埋了,从那时起,小姐的眼睛就已经是一潭死水了。
不能生育,不过是她自己在禁锢之地中挣扎而已。
难不成她的小姐也要像这些花一样红颜早谢,落在泥尘中不成?
她愈想愈心惊,看着地上厚厚的花瓣被风吹进旁边的流水里,暗暗在心底做了决定。
2.
天色将晚,白日里热闹的街市都已经各自收了喧嚣,长街角落里有一间花铺子,此刻掌柜的正插了门立在柜台边借着油灯翻看一本书。
身边的黑衣人正恭敬立在身侧,听他说着什么。几句话后,那人微一颔首,转身隐入阴影里。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将灯火撩得乱动,他从书里抬起头来,灯火下的脸却尤其年轻。
伸手拿起剪子挑了挑灯芯,然后就托着腮帮子盯着稳稳燃烧的油灯不知道在想什么。
“咚咚咚。”轻缓地敲门声就在这时候响起来。
他从冥想里回过神,打开门一看笑道:“我说今日的灯火怎地不稳,原来是有故人要来。”
门外站着的人正是海棠,此刻她戴着兜帽,深色的披风将她瘦弱的身子笼罩在夜色中,晃眼看去有些不真实。
她怀中抱着一个木匣,对着掌柜的盈盈一拜:“陆先生。”
“海棠姑娘还是如此见外,都说了叫我釉白就好。”他施施然还礼,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海棠也不啰嗦,她一伸腿跨进门来,将怀里的木匣放到柜台上后才伸手取下兜帽。
“海棠姑娘这样的打扮这样的时间前来,被人看到定要说我陆某行事不端了。”陆釉白背着手绕到柜台后面,将台上的茶水斟上一杯递到海棠面前。
“你很怕被人非议?”她没有接茶,反倒是抬起头严肃地盯着他。
突然被这样一问,加之海棠的神情竟有些疾言厉色,他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倒也不是。”
“你最好不是怯弱宵小之辈。”海棠将手边的木匣向他推了过去。
他狐疑地看了看眼前的盒子,又看看审视着他的海棠,伸手将盒子接了过来:“这是什么?”
海棠不说话,只是盯着他,仿佛能够穿透他的身躯,将他的灵魂拿出来鞭策一番。
陆釉白无奈地摇了摇头,这丫头,跟在那样古板的主子身边这么多年,性子一点没有变,打开还带着土腥气的木匣,他有些怔住了。
匣子里正静静躺着一对环佩,在灯光下半明半暗,他伸手将玉佩捉在手中,通体温润,记忆像潮水一般袭来。
十年前的春天,他记得那天是小雨,城外小积寺中,他将这对环佩珍而重之地交到一个女子手里,并且言明这是家传之物,万望女子珍而重之。
时隔十年之久,这对环佩再次出现在眼前,他竟觉得那日就在眼前。
他语气晦涩地开口:“你家小姐……苏夫人近日可好?”
“先生还记得我家小姐?”她反唇相讥。
他怎么会听不出她语气中的嘲讽,苦笑道:“怎么会不记得,小姐天人之姿,自然见之难忘。”
知道她要嫁给一个不知生死的夫婿,他不顾世俗礼教寻了个空子去见她,给了环佩表了心意,结果她还是一头扎进了那苏府,做了那劳什子节妇。再见这佩,自然是感触良多。
料想江云染对他,也实在无意,他也不曾认为自己能大过她心中的伦理纲常。
不过大着胆子一试罢了,如今也没什么遗憾。
百艳坊的客人都非富即贵,这牌子听起来香艳无比,实则是因为这城中一隅之地,的确是入之如见春色满园,爱花之人便知道,不是烟花巷中的庸脂俗粉可比。
四方城乃国家要塞,是各城通商关隘,自古以来也是兵家必争之地,独特的地势让此地退可攻进可守,逐渐三教九流人物汇集。
这城里的富贵人家,哪个家里堂上没有摆着百艳坊陆老板亲手培植的盆栽?甚至还有世家将重金买下的春兰搬回府后,向城中至交广下名帖以之炫耀。
然而他们不知道,陆釉白最好的手艺不是栽花,而在于花器。
当初江云染痴迷花艺,唯独一盆南地来的珍稀绿梅被养得一日萎靡似一日。那盆绿梅被送到百艳坊时,已经不见青绿,干巴巴的枝丫乍一看还以为是谁插了枝树桩子。
不过这花重又回到云染手中是已经焕然一新,不但枯木逢春,连种植的盆都换了新的。
细若婴儿肌肤娇润的月白瓷托着含苞欲放的梅花,陆釉白还亲手在纸上写下“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八个字。
这样的瓷器从没有人在别处见过,况且那瓷器上的字奇险率意,方圆兼备。云染生了向往之心,便让海棠去打听此器出自何人之手,后来也经常通过海棠向他讨教花艺,一来二去二人心心相惜,虽然没有会面之缘,却实在神交已久。
只是那时候的云染是程府的大小姐,不是现在的苏夫人。
自她出嫁之日算起,已有十年之久,虽然都在这小小的四方城中,他们再没有通过音讯。
“今日我将这环佩还到先生手中,不知当日所言,如今可还算数?”海棠的目光依旧坚定。
“人事已非……”他迟疑着,实在不知道海棠为何旧事重提。
“难道你已经忘了我家小姐?”海棠见他神色犹豫,心中一急手掌重重拍在桌上。
“那倒不是……”陆釉白被这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忙开口道。
海棠闻言不在赘言,径自拿了匣中一枚环佩道:“那就请先生记好了,十日后我家小姐会去小积寺礼佛,还请先生不要失约。”说罢又将兜帽戴回头上转身走了。
灯火闪了一闪,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陆釉白看着那杯凉了的茶水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这海棠姑娘怎么还是个急脾气。
3.
海棠趁着天彻底黑透之前回到了苏府,一路上碰到的人,不管是丫鬟还是小厮,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
杏望居的门就在眼前,屋檐的灯笼与房子的阴影融在一起,更显得孤寂。
怎地还未点灯?她心头不安,脚下的步子愈发快了起来。
庭院里到处都是黑的,只有夫人的屋子里亮着一盏灯,门口竟然一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她走进屋子里,江云染正失神地坐在地上,脚下是一片打碎的茶盏。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越来越像快要凋谢的春花。
她忍不住心下一酸,大抵明白发生了什么,走过去劝道:“夫人,地上凉,快起来吧,仔细伤了身子。”
江云染回头看着海棠呢喃道:“我告诉他了,我什么都说了。我说我根本就不在乎有没有子嗣,也根本就不稀罕与他举案齐眉。你应该看看他发怒的样子,可他有什么资格发怒,我用女子最好的年岁为他守寡八年。他一回来便要纳妾,我何曾有过异议?如今他却反过头来问我为什么同他离了心?”
“海棠,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海棠没有说话,她也根本不知道怎么样去回答这个问题。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姐最后也得不了想要的自由,江老爷过世以后,作为长子的少爷资质平庸,唯一想出来延续江家荣耀的法子,就是将亲妹妹送到苏府和一个牌位过一辈子。
一个得到了庇护,一个得到了金钱,把一个鸟儿一样欢快的少女,逼到了如今这副行将就木的样子。
“小姐,你这样对自己老爷会心疼的。”海棠努力忍住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阿爹……”云染漆黑的眼睛终于出现了一丝光亮,只是一闪,又顺着脸颊落下来。在眼泪汹涌之前,她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抱着膝盖哭出了声。
海棠走过去,跪在地上第一次逾距地将那个痛哭的身影抱在了怀里。
江云染却没有反应,任由海棠的手一遍遍抚摸着她的脊背,窗外的花儿落呀飞呀,月儿如勾,在房檐一角孤零零地挂着。
“当当”,远处传来二更的梆子,云染蜷缩在海棠怀中闭着眼睛,时不时地抽泣一声,而海棠总是及时地安抚她,像一个母亲的样子。
然而母亲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的母亲是什么样子?她皱眉想了一会儿,只依稀记得七岁那年她被打扮得漂漂亮亮,还穿上了过年才能穿的红花褂子。那个被她叫做母亲的女人在她头上插了一根草,走进一家家酒楼叫卖。
她惶恐却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世界之大,她该去哪儿呢?她能去哪儿了?她只有这一个娘,可是她的娘也不要她了。
后来她被人用八两银子买下,母亲将她往那人跟前一推,说了句:“妞,你要听爷的话。”揣着银子转身就走了。
她看着那个灰色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她想喊,却生生梗在喉咙里,那时候她就知道不必做徒劳无功的事。
况且她太饿了,也实在没有力气。
买下她的男人叫七爷,专干贩卖人口的事,他大咧咧一坐下,扔给她一个白馒头。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那个被她叫娘的女人。
小姐总是问她是否喜欢给她的这个名字,其实她不知道,一个人的命运啊,不是名字能左右的。
她们都不过是被这专门给女人设定好的礼教,吃掉的可怜女人罢了。
海棠将云染扶起放至窗下的软榻上,在她枕边轻轻放下那枚带着体温的环佩。
4.
“老夫人,少爷回来了!”
江云染正和老夫人一起在杏园中听戏,一个老嬷嬷从门外涕泪横流地闯进来,院子里顿时乱成了一团。
云染闻言心中一紧,一时不能反应。
还不待众人从这突然掉下来的消息中回神,便见门外走进二人。
走在前端那人身形修长,眉目如刀刻斧凿。
“丰儿。”老夫人踉跄着上前,苍老的脸上挂满失而复得的眼泪。
“母亲。”男人双膝跪地,就要行大礼,却被老夫人拦了不来,扶着老夫人落座之时,苏元丰这才看到乖顺立在一旁的江云染。
注意到苏元丰的目光,江云染朝他福身行礼,恰好错过了他眼中闪过的一丝惊艳。
苏江二府是世交,她同苏元丰的姻缘是她还尚在襁褓之时就定下的。自她晓事开始,就日日学着女戒,为日后做苏家妇做准备。
可谁都料不到,在她十岁那年,苏元丰同父亲去往沧州行商,途中遭遇劫匪双双殒命。
消息传回城中,苏府上下哀嚎一片,而她,还不满十一岁就成了望门寡。
行过及屏礼后她就抱着牌位嫁到了苏府,如今守寡八年,她那魂葬他乡的丈夫平安归来。
她抬眼看了看进门后就一直跟在苏元丰左右的身影,还带了位娇娇俏俏的女子。
这女子年岁不过十六七,身上穿着软烟罗长袍,头上斜斜插着一根白玉簪子,好一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模样。
只看了一眼,她就收回目光。老夫人拉着苏元丰的手哭得悲怆:“丰儿一人在外没人照拂,这八年可怎么过的?”
苏元丰便将他和苏老爷如何被歹徒掳去,如何几经辗转逃出生天,说到苏老爷本就在歹徒手上受了伤,途中不堪颠簸去世时,眼眶红得几欲滴血。
老夫人一听,更是哭得要昏死过去。
最后讲到他也受了重伤,多亏遇到好心人将他带回家中,还治好了他一身伤病时将一旁的女子拉过来:“母亲,这是月儿,若不是她,孩儿今日恐怕见不得母亲了。”
那女子神情怯弱:“月儿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接过身旁侍女递过来的手帕在眼下擦了擦道:“如此,便多谢姑娘了。”
语毕便不再看她了,神情不可谓不冷淡。
月儿有些尴尬,两张脸憋得通红,情急之下她扯了扯苏元丰的袖子:“元丰哥哥……”
听闻此言,老夫人心中不悦,却又碍于儿子刚刚回家不好发作,一时间气氛僵持下来。
“月儿姑娘舟车劳顿,想必是累了,眼下迎客楼与松烟阁都空着,依相公看,该安排月儿姑娘住在何处?”云染打破沉寂柔声说道。
迎客楼是府里待客之地,而松烟阁在内宅,是内眷女子行居坐卧的地方。江云染此举是在试探苏元丰对这月儿姑娘的打算。
苏元丰略一沉吟:“就松烟阁吧。”
这话一出,满厅的人都有些诧异,看向月儿的眼神都带了几分探究几分鄙夷。
江云染心下了然答了一声是,就退回老夫人身旁不再说话。
老夫人将苏元丰叫过来,再拉过云染的手放在一处:“眼下你回来就是万幸,等你爹的丧事一过,你们就圆房吧,不必守那三年之期。想必你爹也想见你夫妻二人早日为我苏家开枝散叶,必然不会怪罪于你。”
江云染脸羞得通红,感受到属于男子的有力手掌,一时有些瑟缩。
苏元丰却反手将她的手握在手中,低声恭顺地回了声是。
江云染心上一跳,抬眼看见他身后站着的月儿正咬唇看着他们紧握的手,热热的心顿时冷了下去。
5.
苏府虽然在这四方城中算不得钟鸣鼎食之家,却也是书香门第。
与江府联姻便算是强强联合,只可惜八年前苏老爷与苏元丰两个男丁都折在外地,这些年靠着老夫人和江云染苦苦支撑才不至倒塌。
苏元丰踏入江云染房间时,她正在清理账本,手中的算盘霹雳吧啦响着。她眉头微蹙,时而提笔在账本上写着什么,时而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旧的账本查阅。
按说这些账本本该在三天前都交到松烟阁去的,如今她却还在为这些事忙碌。
想着她为自己守寡八年,又看她在灯下姣好的面容,他不忍道:“你若是想管这些,月儿她初经手,需要人从旁协助,你依旧管着就是了。”
江云染听见声音,从账本里抬起头,见苏元丰殷切地站在桌前,想起昨夜梦里的自己,又回到他初回府那天,被握住手脸红心跳的样子,一时有些好笑:“相公多虑了,这些账本就早该算清楚的,只是因为这些日子病了才堆积起来,交给月夫人之前,总该理清楚了才是。”
苏元丰眉头一挑,这声月夫人叫得可真是实心实意:“我不顾流言强行将月儿抬为平妻,难道你就没有怨言?”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是云染自小习得的道理。云染无所出,相公就是将云染休弃,也绝无怨言。”她站起,看似百依百顺,脊背却挺得笔直。
“休妻?”苏元丰声音陡然提高,上前几步盯着她眼睛道:“这是你第几次提休妻了?我是不是说过你要是再提起,我就……”
云染仰起头与他对视,眼睛清冷如秋霜,仿佛在说,你待如何?
对峙半晌,苏元丰泄了气。
如今他刚回府,与四方城的世家关系不算亲密,如今是靠着江家的财力处处疏通,自然不能此刻给江家难堪,何况在老夫人那儿,也过不了关。
苏元丰冷哼一声,拂袖出了门。
海棠端了一盏热茶进来,看着立在桌旁的小姐叹了口气:“夫人,您这是何必呢?”
就算装作琴瑟和鸣,也能为自己谋得安稳半生,女子出嫁,只有与丈夫和睦,才有可能安稳度日。如此每日冷眼相待,后半生可怎么过。
江云染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他心不在我处,我亦如是,各取所需逢场作戏而已。既要又要,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以后你就称我小姐吧。”
其实她也盼望过,在江元丰回府的那天,哪个女子不想和夫婿和和美美?可心是一点点凉透的,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也不屑于摇尾乞怜。
“是。”小姐刚入苏府时她因为改不了口,不知被小姐瞪了多少次,现在能依旧称一声小姐,海棠比谁都高兴,当即甜甜应下了。
“你去见过陆釉白了?”江云染将茶盏放下,斜眼看着海棠道。
海棠脸一僵,霎时变得苍白,这种事,若是走漏了半个字,她就是死一万次都难赎其罪。
她噗通一声跪下颤声道:“还请小姐恕我自作主张。”
江云染也不急着唤她起来,从桌案下摸出那枚环佩道:“那你倒是说说看,为我做了什么主张?”
海棠将头伏在地上:“奴婢已经替小姐约了陆先生十日后在小积寺相聚……”
后面的话她没说完,江云染却也明白她的意思:“也是,十日后是父亲的忌日,你也知道我每年都要去寺中为父亲诵经的。”
“小姐……”海棠没有抬头,从肩膀的颤动程度来看,此刻应该是又哭了。
江云染摸着突然痛起来的太阳穴,这丫头越来越爱哭了。
她从桌案中取出一个金镶玉的盒子:“既如此,十日后,你将此物交到陆釉白手中,他一看,自然明了。”
海棠忙不迭站起身接过那盒子:“小姐你不去吗?过了那日,再想出府可就难了。”
江云染抿唇一笑:“本小姐自有妙计。”
海棠愣了神,这是出嫁后第一次,小姐露出和从前一样娇俏的笑容。
6.
变化来得令人猝不及防,苏元丰因为行贿被官府拿去那天,离海棠去小积寺还差着三日。
老夫人一听这消息就昏死过去,满府上下如同一锅煮沸了的粥,大家都将目光投向府里唯一的主人江云染。
因为这时候被抬为平妻的月夫人连带着屋中细软,早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不过三日光景,府里已经乱了套,终于在第四日里。
所有奴仆都集到杏望居的院里,正屋关着门听不见里面的声音,有人大着胆子上前喊道:“海棠姑娘,你让夫人出来说句话呀?老爷被衙门带去了,我们这群人该怎么办?”
她的话刚一说完,紧闭的门扇从里面打开,众人向门里看去,只见江云染一袭红衣从屋子的阴暗处走出来。
衣袂翻飞间,府里的老人都似乎想起十年前那个春天,那个抱着夫君灵位嫁入苏府的姑娘,也是这样一身红衣惊艳了满府人的眼睛。
只是这双眼睛里,一如既往地没有温度。
江云染在台阶上站定,这时候众人才看到她手中捏着厚厚一沓纸,确定府里的人都在这里后,她扬声道:“今次老爷被衙门拿去,流水一样的银子送进官府又被原封不动不动地退了回来。相信诸位心中已有疑虑,也许这次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苏府大厦将倾,承蒙诸位不弃,现下将身契归还,另每人五十两银子,各自散了吧。”
此言一出,底下的人有的面面相觑还没有反应过来,有的却已经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嚎啕起来,这些人自出生就在苏府,他们的家人也都在这里生了根,乍要将他们连根拔起,虽说得了自由,也一时间无所适从,所以大哭。
片刻后,已经有机灵些的拜谢了夫人领了身契和银子回去收拾包袱去了。一有了领头的,接下来的人一看,果然这雕梁画栋的四方城世家已经连最基本的面子都撑不住了,兴许还会被老爷犯的罪连坐,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杏望居里重又冷清起来。
阳光没有任何遮挡地铺展在院中的青石板上,檐下的竹影摇啊摇,摇得江云染有些恍惚。
记得刚入府那几年,她还在院中侍弄些花草,海棠茉莉芍药牡丹,虽则寡居,和海棠几个小丫鬟在院子里的生活也还算自由自在。
那时候她因为守寡,屋子里的摆设和衣物都是最素淡的,还是闺中待嫁少女时最爱的簪钗头面一件也没有带,海棠总会在院子里的花开第一朵时,将它带着露水折下来插在她的鬓间。
只可惜有一次被老夫人撞见,当即就冷着脸将所有的花搬走,并将她满屋子的书都换成妇言妇恭。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啊!
她抬头望向悬在头顶的太阳,固执地睁大眼睛,任由强烈的光刺痛自己的眼睛,眼泪一点点流下来,然后她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这一生啊,还什么都来不及做,就要这样结束了。
她想起陆先生说过的话,最好的花,开在山野烂漫处。
山野烂漫,山野……烂漫,要是能亲眼看一看就好了。
城外小积寺
四月,山下早已万艳寂静,此间花树才开始不慌不忙地吐露清香。桃花树下,海棠将手中的包裹交到对面的陆釉白手里,想起出发时小姐的吩咐,越发有些紧张起来。
陆釉白来时赶了马车,那车就停在山脚的台阶下,稍微垫垫脚就能看见那马车顶藏青色的顶帐。
他伸手接过海棠手中的水青色包裹,看着她欲言又止:“这个包袱里的东西,你不曾看过?”
海棠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是小姐的东西,我自然不会看。”
陆釉白笑了笑:“是了,你向来对她忠心耿耿。”
海棠则是皱了皱眉头没有继续与他搭话,而是频频抬头探望山下的小路,神情慢慢变得焦急起来。
原本计划今天她要和小姐一起来小积寺的,晨时她被小姐轻声唤醒的时候窗外天色尚黑,她以为小姐是因为终于可以逃出樊笼心中雀跃,结果小姐却将手中的包袱递到她手上,要她一个人在城门打开后立即出城,而她还有些事要做,随后就会赶到。
从那时老爷被官府带走,她就一直心中不安,直盼着约定之期快快到来才好,不过小姐要她相信她,既然她这样说,她就信。
“海棠,别等了,她……不会来。”身后传来陆釉白笃定的声音。
海棠吃惊地回头,陆釉白眸色深沉,向来挂着几分戏谑笑意的唇此刻微微抿起,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她这才感觉到几丝惶恐,联想到府上这几日发生的事,一个可怕的想法惊雷般炸响!
小姐从头到尾,根本没有想过要全身而退!
小姐!海棠目眦尽裂,转身就要往山下跑。
陆釉白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的手臂哑声道:“来不及了。”他转头看向山下的四方城,“这时候,她应该已经身在牢狱。”
海棠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看向台阶上男子满是陌生:“你知道?你竟然早就知道!”
小积寺古树参天,通往寺门的青石板台阶逶迤而上,边缘的青苔隐在树影里,和陆釉白的脸色一般晦暗不明。
他敛眸凛声道:“三天前她曾深夜来访,将你托付于我,你如今又一头扎回去,岂不是辜负她苦心为你打算?”
海棠面上浮出哀戚之色:“那你呢?你就这样看着她受此大难?”她自怀中掏出那枚环佩举起,“那这个算什么?”
陆釉白微微俯身接过那环佩,定神看了看收回袖中:“从前种种已不可追,她要我护你出城,远远离了四方城,这包袱里,有你的身契。”
海棠眼中闪过一丝嘲讽,了然地笑了笑:“远离?你要带我去哪里?”
陆釉白收紧手上的包袱悠然道:“蜀地。”
蜀地,听闻蜀地多山,山中多雾,云雾散尽时,山野之中会开满白色的野百合。
那是小姐神往之地。而她,无论是蜀地还是这四方城,有江云染,才有她海棠。
没有了江云染,她什么都不是。
她挣开陆釉白的手,朝他一拜,坚决得近乎执拗:“多谢先生好意,只是海棠不愿偷生,就此别过。”说罢决然转身提裙往山下跑去。
陆釉白看着她几步跑下山去,几乎就要不见了踪影,他低下头,唇角弧度渐深:“我早说这趟差事不好办。”
7.
苏府三五日便人去楼空,大门上贴了黄色的封条,自没有锁严的门缝中望去,门内廊中落了一地的枯枝败叶。
同苏府一起下狱的还有江府,据官府贴出的告示,苏府府主苏元丰沧州八年,投在沧州藩王陆知行手下,回四方城后又与江府府主江嗣两两勾结,以此为名收敛钱财又全部据为己有。
朝廷顺藤摸瓜,沧州之事败露,那藩王一夜之间不知所踪,就连屯的十万精兵也消失了踪迹。钦差大人到了四方城,将两府人员捉拿归案,誓要逼问陆知行下落,哪知这两人皆是边缘人物,连陆知行的面都没有见过。
苏元丰与江嗣秋后问斩,府上女眷发为官妓,即日发往蜀地。
官兵来拿人时,苏府奴仆已被江云染放了个干净,老夫人听闻噩耗一命呜呼,只剩她一身素衣端坐在中堂。
再后来就是入狱,她穿着囚服坐在牢室中,尽量不贴着潮湿发霉的砖墙。
蜀地,看来老天爷并非将她视如草芥,到最后她还是要去蜀地的,虽然身戴枷锁,不做江家女,只是戴罪身。
她想起阿爹曾对她说,江家虽为商户之家,却从来诗书礼传世,她身为江家女,就要做世人眼中的典范,不可行差踏错。
所以她抱着灵位入府八年,不只是为了哥哥口中江家家业,而是全江家贞女的名声。
她从怀中掏出苏元丰被捕前留在书房的字条,借着囚室昏暗的光线又看了一遍,忽尔将那纸团起来塞进嘴里,艰难地咽下去后又扶着铁栏呕吐起来。
直到将肺腑中的东西都吐了个干净,又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得眼角爬满眼泪。
狱卒闻声过来,敲着铁栏大声呵斥要她安静,她才堪堪止住笑意。
他要她自尽全他苏府名声,苏府百年基业被他毁了个干净,到末了才想起来祖宗声望。
还有江嗣,那个草包!
从小都妒忌阿爹更喜欢长女,自己身无长物胸无大志,整日招猫逗狗无所事事,如今将江府一百多口人都赔了个干净,才想起来江家的风骨。
可笑,真是可笑!
更可笑的是她自己,这世间有太多女子葬身于礼教之中,然而如她这般自愿将手伸向镣铐的也屈指可数吧。
没想到到最后依旧做不到弃这两家而去,要以女子之身承下所有的罪恶。
从此以后,从此以后,江云染,四方城江家长女,就此别过吧。
流放路上镣铐将脚踝磨得血肉模糊,江云染冷眼看着出城时的两百余人,如今还在苟延残喘的不过百人。
她们都是戴罪之身,枷锁不能离身,日夜赶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死伤大半都是没有人管的。
纵是强撑着一口气到了蜀地,等待她们的会是又一个地狱。
看着远处逐渐露出的山头,江云染脚下愈加虚浮起来,几天前就开始的好热让她意识模糊,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努力了几次都不能如愿。
恐怕此生……到不了蜀地了。
她绝望地抬头望向远方,好像真的能看见山上盛开的野百合,眼里的鞭影越来越近。
鞭子落下来,在她眼前砸起一片尘土飞扬。她眨眨眼,想将眼中的泥沙和血水逼出去,再睁眼时,一道修长的身影向她走来,那人黑衣黑发,面容清疏,透过她眼中的血色,眉眼都染上几分戾气。
“你虽是罪身,却是在籍官奴,他们岂敢?”感觉到身体被凌空抱起,江云染想要伸手扯一扯被动作拉扯间卡在膝盖的裤腿。
察觉到她的动作,来人微微挑眉,冷呵一声:“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想着你那些礼节呢?”却还是伸手将她的裤腿轻轻放下去,还细心地避过了脚腕的伤口。
“陆先生?”她有些试探地喊道。
“是我。”他低下头看着她,语气低沉。
“你将她们都放走了?”江云染将眼睛闭上,赶路半个月,她实在是累极了。
“劫一个和劫一群,没什么区别。”都是死罪,前提是那些人能抓得住他。
“多谢。”她说完这两个字,就沉沉睡了过去。
8.
江云染悠悠醒转的时候,床前炉子上的水刚好烧开,正噗噗冒着热气。
海棠从外面端着盆子开门进来,将水从炉子上提下来倒在旁边的盆子里,又盛了新的水放在炉子上。
拧了拧手中的帕子要过来给江云染净脸,一抬头才发现床上的人正睁着眼睛看着自己。
“小姐?你醒了?陆釉白说得果然不错,你今日就该醒了?”她喜得眉开眼笑,放下盆子就拉住了江云染的手。
江云染撑着坐起身来,发现身上的伤口都被妥善处理过了,她看了看窗外,此刻有光从门外探进来,应当是早晨,她接过海棠递过来的帕子:“我们,这是在哪里?”
海棠闻言笑意更盛:“蜀地,我们在蜀地,小姐昏睡了一路,我们都已经到此地三日了。”
江云染怔了怔,欲要掀被下床,却被窗外的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小姐还是不要走动的好,这几日虽有汤药吊着,但你久不进食,且脚上伤还没有痊愈,休整几日吧。”
她朝外看了看,却没有看到人,海棠却转头朗声道:“陆先生有话就进来说吧,这屋子里又没人吃了你。”
那人闻言声音里带了明显的笑意:“没有人吃我,我却怕被人说不遵礼数。”
江云染知道说的是她,摇头浅笑道:“待云染好了,必定当面向先生致谢。”
“那你可要抓紧了,如今正是百合花期,再晚,只能等到明年了。”那声音舒朗清阔,海棠看人走远了才回身将门掩上,开始给江云染张罗吃食。
江云染一边小口喝着粥,一边听海棠说她如何被陆釉白敲晕装到马车里,又是如何一睁眼就看到小姐也在马车里,又说这蜀地与四方城如何不同,谈到陆釉白时眼中竟有她自己不曾察觉的羞怯。
江云染不动声色地将这些看在眼里,心底随着胃慢慢温和起来。
在一个晴好的上午,她终于看到了陆釉白口中的野百合。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百合,她是说,真正的,开在山野里的百合。
陆釉白说得对,真正的花,应该开在山野烂漫处。
看着远处被她支走的海棠,身旁立着长身如玉的陆釉白,她突然开口道:“这些日子多谢你了,陆王爷。”
沧州,陆知行。
陆釉白倒没太惊讶,坦然道:“救你的时候我就知道瞒不住你,你知道了也好,要报仇么?”
江云染摇摇头:“江家女已经死在流放途中了,你我也算莫逆之交。”
陆釉白垂头,语气又吊儿郎当起来:“原本我是相中你做皇后的。”
“这条路艰险,我就不奉陪了。”这里很好,余生,这段像是偷来的日子,就在这里了吧。
“行啊,既然是莫逆之交,我的妻子就从你的人里挑吧。”他看着远处的海棠,目光无尽缠蜷。
“她早已是自由身。”云染也看向那个望着百合花出神的姑娘。
“你知道她的。”陆釉白幽怨道。
江云染轻笑,想起那个初入府时那个瘦弱的小姑娘,一双眼睛却春光潋滟,叫人一看就无限爱怜。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自己竟然有些嫉妒她生了那样好的容貌。
“带她走吧。”江云染将那枚完整的环佩递给他,“给她最好的。”
“当然。”陆釉白一抬头,尽是睥睨天下之势。
夏季的山坡郁郁葱葱,远方的云被风牵手着一路奔跑过来,驻足在这充满生机的原野上。它们选择在这最大的一棵细叶榕下安了家。
风又来了,花在空中摇曳,纯洁的白点出野性的褐色,像是少女脸上的雀斑。细叶榕蔓出的枝叶也对她动了心,挣扎着要抚慰那张娇嫩的脸。
风儿吹吧,她只是在绽放,谁也够不着她,除了她自己,除了这漫山遍野的风。
肆意生长吧,野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