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温尔,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你却不在,只我一人。
画面是单调抑郁的灰色,我每日在老家房间的同一时间点起床。日渐老去父亲的责骂声从未停息,而我只不语,为他做好早餐。
待他总算满意地叼着牙签出门,哼着小调去他爱的棋牌室后,我收拾了残羹后出外上班。
日日如此。
似一台只知工作吃饭的机器,我失去了任何属于自己的想法,依照父亲的意愿生活,亦已丢失了爱的能力。
梦中的这一天一直在重复着,从未停止。
2
当灰色暗调涂抹着的大片梦中氤氲渐渐散去,一闪而过彩虹的斑斓留于眼际。睁眼却是你温柔的笑意,与满屋子的早餐人间烟火气。
你轻轻揉了揉我的脸,伴着口中暧暧吐出的一声“猪”与嘴角上扬的半弧。
我惺忪地揉揉迷糊的睡眼,一把抱过你却偷偷湿了视线。
“若若,这是又做噩梦了吗?你的脸,会好起来的。”你或是嘲弄或是关切地捧着我满是泪迹的脸,或是嫌弃或是心疼地皱了眉头。
我转头看向镜中黑色短发的自己,脸上丑陋的疤痕极是碍眼。
心头猛然碎了一片狼藉,原以为可完满掩住的伤口被活生生撕裂。
“我脸上的疤痕很丑对吗?”我躲开你复杂情愫交织的视线,试图用短发掩住内心的荒芜。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太敏感了。”你摇着头,往门外走去,只留我一人,与抛下的冷冷一句话。
“你自己好好冷静一下。”
我无奈地看着床上几缕不属于我的棕色长发,回味着他身上陌生女士香水气味,忆起前几日他手机中的暧昧短信,头痛欲裂。
果然,我向来不配拥有爱。所谓爱情,不过刻了保鲜期的大脑麻痹物。我把它当做了一切,可灿烂过后的断井残垣仅仅弥漫着无情的硝烟。
失去美丽,眼泪不过失效药。
2
是的,我从不相信爱情。
准确来说,是不敢。
我仍记得儿时家中满斥的吵架哭泣声与时起时落的瓷具碎落满地声,父亲醉酒后凶煞胀红的脸与充血可怖的眼,母亲眼角的淤青与撕碎满地的纸币。
父亲一把推倒母亲,抢来她身后的钱包,啐了一口唾沫,点了烟出门继续他的豪赌生涯。
“如果不是你,我早就离婚了。”母亲指着我年幼的脑袋,恨恨说道。
原来我的存在,给母亲带来如此大的不愉快。
曾思量如何死法无痛且省时,我坐在家中三楼的阳台有些害怕地向下探着,想是若头着地倒是一了百了,若是脚着地却是余生残废。这对于母亲来说,无疑雪上加霜。
正值细思,一只大手揪住我领口将我毫不留情地扯了回屋,卧室木门老化折下的一根长木板贯彻了我的整个童年,皮开肉绽的疼使我畏惧。
因为他要我好好活着,长大后为他养老。
棍棒底下出孝子,他说。
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温柔吹着,为我的伤口细细上药,红着眼抽噎道,若是我死了,妈妈该如何是好,我是她的全部。
我不会再寻死了,我是母亲的全部。
可她终究没能逃过父亲的魔爪,没能等来我的拯救。
她走的那天,我未有掉一滴眼泪,或许这是她的解脱方式。她用自己的生命,换来父亲心心念念盼着用来光宗耀祖的小儿子。
只是此生太苦,来世莫要重蹈了。
而我,是否应随上她的脚步?
4
可是妈妈,我爱上了一个男孩。
一个从不相信爱情的废物,居然爱上了你,温尔,想来倒是讽刺。
我拉长校服的袖子遮住手臂青紫的一道道淤痕,习惯无言地蜷缩在角落,却爱看在人群中阳光健谈熠熠发光的你。
我试着逃避回到那个阴冷潮湿,日日飘荡着小孩哭声与浓烈酒臭的屋子,我知道,那小家伙正是害死妈妈的帮凶。
我开始躲在网吧宿夜不归,爸有了儿子忙的焦头烂额,倒也不顾我这女儿了。
我恨自己是个女孩,我本生来,就是弃子。
可是,你却出现在我生命里。
多幸运,成为你的同桌,你对我抛出橄榄枝。课间时我的周围开始有了人的欢笑声。
虽皆然是为你而来,而我倒亦沾了些你的光,从一开始的默默不语,到最终的渐渐融入。
原来真正的快乐,是这种滋味。
我的课桌里开始多了一些云南白药与幽默故事书。作为回报,我贡献出我写好的作业,你抄得不亦乐乎。
你将一侧的耳机塞入我左耳,伴着欢快的钢琴曲,我们一同坐在操场打打闹闹。
我们约着一起翻墙逃课,你带我去市区的肯德基和电影院,这是我之前未曾去过的地方。人生中的第一场电影,吃的第一份全家桶,第一次看海,都是你带给我的快乐。
自习室人迹罕至的顶楼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只有你,细听我深藏了多年的心事,默默接受我的好与不好。
我为你辅导功课,你负责逗我开心。
你是沐浴着爱与阳光长大的男孩,你在时,万物明朗,世间皆然可爱。
你猝不及防地空降在我的世界,为黯淡的灰白绘上色彩。
5
填报志愿时我向你和父亲瞒了真实分数,因为如此便可假装巧合地与你入同一所院校,离家极远的城市。
父亲听闻我高考分数后暴跳如雷,那残断的木板漆已然掉落磨损厉害。而我早已麻木,不过一顿毒打罢了。换得与你双栖,自然万般值得。
果然,你与我心照不宣地在一起,更是如胶似漆,成双入对。数年相看两不厌的相互陪伴与照顾,似已将我们的生命连在一起。
无可分割,极尽依赖。
无法想象失去对方生活该是如何空白,心意往往互通。不论是同说一句话的默契,或是伴于身畔的安心。
我们是属于彼此的。
摆脱父亲操纵的大学生活自是怡然自得,身上不再有那可恶的淤青,耳畔亦然不再有永不停歇的责骂。如天堂般的日子不紧不慢向前行着,温尔,你是引我而行的天使。
可骤然一日,教室年久失修的窗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蓦然掉下,而玻璃的正下方正是未有注意到这一切的你。
手中水杯掉落,我条件反射似的立马冲向你,用书本护住头部,将你护于身下。
幸于二人相安无事,可反弹起的玻璃碎片划伤我脸颊,鲜红色血液经由你手臂滴滴滑落。
当我反应过来这一切时,却已无可挽回。
我的容貌毁了,街上行人异样的眼光与些许人的嘲笑将我阵阵淹没。毕业找寻工作,面试屡屡被拒。
在这个看脸的社会,丑陋本就是罪恶。
我害怕与好看的女生一同出行,因为我知道受到的对待方式是天差地别的,自卑一点一滴侵蚀入骨。
6
起初是如往常不变的。可时间是无耻的贼,偷走最初美好的模样。
我们的相处日渐平淡,话语愈加稀少,开始因为各种小事争吵不断,每日的接触只剩罕见的照面了,相对无言。
而你的态度,如今亦是变了。
你抛下的绝情背影,满屋的寂静与落寞,无异于杀死我的毒药。你手机相册中,那棕色长发女人笑靥如花。
我该如何挽回你,温尔?
我歇斯底里地冲你哭喊,咒骂着那无耻的第三者。而你却为我甩下了一记耳光,不留一丝情面,眼神无情残忍却有了父亲当年的凶狠模样。
你摔门而离,不曾回头。而我只无力地倒在地上,忍着彻身的疼痛擦了擦鼻腔中渗出的鲜血。
我偷偷跟踪你,随你进了一栋别墅,那棕色长发女子开门便给你送上了热烈的拥抱。
她亦然注意到了我的存在,我挑衅似地冲她笑了笑。
果然,几日后温尔你回来找我了。
原以为等来的是你的回心转意,却没想到送来的却是你的一顿毒打。
你眼里全无过去一丝丝的感情了:“她是我未婚妻,你不该挑衅她。以后我不会来了。”
因为见过你爱我时眼里的光芒,所以此刻你不爱我时的绝情使人畏惧。
7
我在房间中来回踱着,想是人间毫无留恋了罢。像我这种懦弱的废物,解决事情的方式只剩逃避与解脱。
我坐上窗户,面无表情地望着使人眩晕的二十楼光景,如同小时候一般。
妈妈,我爱的人变心了,而我,无能为力。
你是我生命中的一切啊,温尔。
可在我无意间转头回望时,竟看见身侧墙的夹层有一个类似于裂缝的小洞,我轻轻敲了敲,却是清脆的空心声。
莫名兴致勃勃地沿着洞撬开,不过一本书罢了,《被嫌弃松子的一生》。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我冷笑,倒是应景。
可翻开后才知不过是这本书的外壳用它临时裹住罢了,里面是密密麻麻的书写字,倒像是温尔你的字迹,看似是你自创的小说。
令我惊奇的是,里面描述竟是我的故事。我与你诉说的,我未曾说与你的,都在里面。而书的末尾写道:
“若若坐上二十楼的窗台,呆呆向下望去。终究是她逃不过的宿命。她纵身一跃,血肉与大地融为一体。她解脱了,这被嫌弃的一生。”
是两年前的日期落款。
作者,温尔。主角,若若。
温尔,你怎可预料及我此时正坐于窗台之上欲要寻死?而你的转身离去与故意杀人有何分别?
万分想不通,心中的城堡一瞬间崩塌。
我怒而将这无情的结尾撕了粉碎,由窗口挥然洒落。一片片纸屑如白色蝴蝶般于风中翩翩起舞。
我回至书桌处,提起钢笔在纸页上写下:
“温尔转身将若若紧紧拥入怀,道明不管如何他都将爱她,他会给她想要的地老天荒。他们终于订婚了,在她爱的那个城市。”
即使现实中往往不尽人意,可多希望故事中的我们拥有完满结局。
8
顿时眼前的视野被揉碎,模糊了起来,天旋地转使人失去知觉。
我自沉睡中苏醒,面前你白皙清秀的脸挂满了喜悦:“今日是我们订婚的日子,还赖床啊,猪猪。”
我一脸诧异地默默看着你,回想方才发生的一切,窗口寻死,手写小说,撕了结尾,改动情节。
今日发生的竟是我留存的故事最后一页,而生活似乎正朝着我写下的内容一点点发展。
醒来后,你便与我订婚了。
你拉着仍未弄清楚情况的我去往了订婚宴席,亲朋们皆皆送上祝福,一幅泰然祥和画面。
我不停地转动手指上的订婚戒指,心中暗自窃喜起来。
这不正是我想要的一切吗?
一阵穿堂风偏偏袭来,拂起了遮住半边脸的短发刘海,脸上的疤痕一览无余,满座哗然。
“新娘好丑,阿姨配不上叔叔!”有小孩指着我鼻子,话语露骨。
自尊被一次次践踏在脚下,失去美丽后,这个世界的恶意接踵而至。我捂着半边脸,仓皇而逃。
若然那本手写书当真可改变我生活的轨迹,我应当首先恢复我的容貌方可。毕竟这个世界,颜值当道。
我回至房间,将仔细藏好的那本书翻开,撕去毁容的章节部分,为自己原先的容貌增添了些许润色,你开始视我如珍宝,待我如初见。
提笔写道:
“完满订婚后他们在同一家公司有了理想的工作,在自己的岗位上各自努力着。家中积蓄与两人存款付了新房的首付,有了自己的汽车,日子简单而幸福地向前走着。”
如若我真真只是你笔下的人物,我的生活也理应由我自己来掌控,你又何必左右我的人生?
9
新郎新娘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祝愿天长地久。
我右侧挽你手臂,左手牵着狗狗,一同于夕阳下散步,享受着平淡日子里有你相伴的美好与细细的温暖。
可逃不过一日,头发花白满脸皱纹那许久未见的父亲寻了来,他瞪了你一眼,而后把我拽开,欲要将我带回老家。
“你这不孝女,大学毕业后也不与家里联系。我可不同意你生活在外地,你身为姐姐,怎么忍心放着弟弟不管?嫁了外地,我的养老怎么办?我老了谁照顾?”父亲的眼神似已不如壮年时那般犀利了,但责备人的功力丝毫不减。
“爸,我已经长大了,我或许应该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我据理力争,好不容易创造的幸福生活万万不可成为了泡沫。
“女孩子在老家考个公务员嫁个本地人就好了,我养你二十多年,你得报恩,而且你还有弟弟。”父亲向来执拗我自是知晓,而他的不请自来却是意料之外。
同样固执的我甩开他,拉着你归了家,心中却是惴惴不安。
当夜我翻开书页,手中的笔杆却似一把犀利的刀刃,一笔笔刻着我对这支离破碎恶臭原生家庭的不满。
如我所写,父亲车祸,不治而亡。
如今你我二人再无阻碍,何事挡了去路,我便铲平何处。
当主宰我人生的剧本被自己所掌控,又有何种理由不按照自己的意愿而去幸福呢?
我望着梳妆镜中自己美艳欲滴的面容,丧心病狂地咯咯笑着,口红涂歪了嘴角,倒似诡异的血迹。
妈妈,我终于得到了我想要的幸福。
10
在最接近完美结尾的时刻,纸页上我留下的墨水却正一点点消失不见。我疯狂地寻出更多笔芯,换了一根又一根,然是无济于事。
无奈地看着时光一点点倒转,恢复原本悲惨模样。我创造的幸福,轰然倒塌,果然如梦泡影。
“你不过是我笔下一个悲剧人物罢了,终究逃不过命运。”温尔斜斜靠在门口,可笑地看着我的所作所为。
“凭什么我的命运要被你写好?我有定义自己人生的权利啊。”我无力地抚摸着这本书上你的字迹,与一颗颗冰凉的文字。
“如果,你要改变,从出生一开始你的存在便是错误的。”你怂了怂肩,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你赋了我生命与故事,却单单用一句存在即错误来敷衍我。
我握紧拳头,将手中你写的书完完整整撕了粉碎,未留一张完整,抛向你那傲慢如创世主般的脸庞。满地纸质遗骸,半空中如雪花纷舞,却只待坠落。
向死而生。
被嫌弃的一生,我想要的,自始至终,不过是爱罢了。
11
我彻彻底底地在老家房间醒来,伴着枕头套上的一阵湿热。
温尔,原来遇见你才是一场梦。
现实中只我一人。梦境竟是现实,而现实倒是梦境了。
日渐老去父亲的责骂声与弟弟的哭闹声从未停息,而我只不语,为他和弟弟做好早餐。
待他总算满意地叼着牙签出门,哼着小调去他爱的棋牌室后,我收拾了残羹,出门送弟弟去学校后折回上班。
日日如此。
似一台只知工作吃饭的机器,我失去了任何属于自己的想法,依照父亲的意愿生活,亦已丢失了爱的能力。
却不知是日日年年过得如一天,或是一天重复了日日年年。
只是耳边似总有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