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穿上衣服,追了出去。
不断穿梭的人群,似洪流将所爱的人隔在彼岸两端,天空暗沉下来,洒落的雨水淋湿了那张长椅,一切重回那天她初次踏进这片土地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恍惚,这一切难道是一场梦吗?一场她逃避现实的梦。
“你在哪里?东裳。”她累坐在草地上,呆呆地望着牧场的马。
她忽然向那片国家公路跑去,一直跑,前方有冥冥中的安排,她知道。
一辆大货车载着煤矿,正呼啸而来,她冲到公路中央,张开双臂,闭上眼睛,生死一线,货车在离她只有五公分的距离停下来。
东裳从副驾驶上,跳下来,上下检查着暗夜,“你有没有事?有没有撞到哪里?”
看着她一脸焦急的神情,暗夜一把抱住她,眼泪无声掉下来,“我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在这上面,不要离开我,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她带着哭腔,像个孩子似地放声哭起来,以往心里种种的压制,像山洪决堤一样,在旷野里爆发蔓延开来。
要有多久,她才会痊愈?
她不知道,只好一切交给时间。
东裳替她檫去眼角的泪水,“好,我不走,我不走。”
她目前唯一触及到的体温,只有东裳,雨水打湿在她的心尖,唯有两人拥在一起,才能取暖。
3.
岸西来到沈清修所在的酒店,他质问他。
“告诉我,暗夜去了哪里?你若不懂珍惜她,大可放手。”
他看着岸西,目光如炬,“感谢你慷慨介绍杨博士给我,但我与暗夜的事,不希望外人插手。”
“你伤透了她的心,你还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有没有资格轮不到你来说话。”
岸西冲上去,揪着他的衣领,两人剑拔弩张,白璧见此情景,上去拉开岸西。
“岸西,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她说。
“那你告诉我,是怎样?我要找到她,她一个人流浪在外,我不放心。”
“你心里就只有她吗?”她问。
岸西忽然看着她,有些诧异。
“晚饭后,你来找我,我知道她的去处。”她说。
岸西离去。
“你喜欢他,是不是?”沈清修问。
她不否认,“第一次遇见暗夜和他的时候,我就喜欢他了,不过,我知道我与他没有缘分,他喜欢的是暗夜。”
“听任缘分的爱情,生存率终归渺小,它需要你自身去争取和把握。”
“你不担心暗夜?”
“她在我身边会无法完整地蜕变,她一个人,有自身的能量可以支撑她下去。”
“你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她的人。”
他没有说话。
“清修,不管怎样,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的腿完全治好,这是我欠你的。”
“你大可不必这样,既然暗夜走了,你我也不需要再这样,我一直把你当亲人看待,我衷心希望你过的幸福。”
她望着伦敦弥漫的大雾,伏在沈清修的腿上,岁月无声,悄悄爬过她的手心。
夜色隆重,温度很低,岸西裹紧Burberry双排扣黑色呢子修身大衣,来找她。
白璧坐在房间地板上,开着落地台灯,她在手绘一个迷你人偶石像,音容笑貌一看就知道是岸西。
他进来,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想走,却终究还是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送给你。”她递出去,像送出童年心爱的玩偶一样。
“可以告诉我暗夜的消息吗?”
他没有接受,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如此抗拒我?”
“你应该明白我的想法。”
“我有时真羡慕她,这个世界上最优秀的两个男人都如此深爱她。”
“会有人对你更好的。”
“岸西,我从未如此喜欢过一个人,这种感觉,让我既欢喜又悲伤,我仿佛被唤醒了一样,你应该懂这种感觉的。”她凑到他眼前来,眼神哀伤。
“对不起”他后退一步。
“你今晚不离开这个房间,我就会告诉你。”
他曾经在女人中游刃有余,但自从暗夜出现后,她的离开,也带走了他所有的情绪。
他看着白璧,接下她手中的石像,俯下身来,白璧在他的身体下面,他跪在地板上,冰冷潮湿,他的身体也被浸润的没有温度。
他在白璧眼里仿佛看见了暗夜的身影,他闭上眼睛,忽然有一种罪过和愧疚。
白璧转过头,推开他,坐起来。她忽然告诉了他关于暗夜的去处。
“谢谢。”他欣喜准备离开。
“你就不问我为什么突然告诉你吗?”她带着哭腔。
他不知说什么好。
她扑到他怀里,他身上有Dior香水的味道,和外面双排扣英伦呢子大衣,搭配的相得益彰,头发也长长了许多,似中古世纪走出来的英国骑士,漂亮高挺。她却不是他要找的人。
“我们还会见面吗?”她问。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也不知道,这个世上所有的离别并不都是有重逢的机会。他起身,看了她一眼,离开。
他赶到机场,买了最近时间的机票,他这么满世界寻找她,地球六十亿人口,他只要那一个,唯一的那一个她。
暗夜和东裳回到酒店,换下湿漉漉的衣服。
“你会在这里待多久?”东裳穿着一件黑色刺绣的Bra,边换衣边问她。
“我不知道,只想这样一直走下去,什么时候累了,什么时候就回去。”
“你呢?”暗夜补充道。
“我?我也不知道。”
两人笑起来。
暗夜打开包里的手机,一个礼拜没有开机,就是想与世界的喧嚣声隔离开。
她准备打一个电话给姑妈。
开机,一百多个未接电话,全是岸西的名字。
这时,他的电话打来,她怕打扰到东裳,选择到房间外接听。
开门,岸西的身影出现在眼前,带着一些风霜和疲惫,笑起来,整个天空都像是染就了彩色的颜料。
他一把抱住暗夜,欲亲吻她的嘴唇,他依旧是那个霸道的狮子座。
她推开他,问,“岸西,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这样不是比较有惊喜吗?”他嘴角坏坏地笑着。
她没有说话,请他进来。
“岸西?”东裳有些惊讶。
“姐……”他撒娇地抱着她。
东裳这才知道岸西喜欢的人就是暗夜,人生有很多事情就是那么猝不及防地摊开了。
简单用餐后,东裳决定去牧场骑马。时间留给岸西和暗夜。
“暗夜,你知不知道从地图上看,我们此刻在世界的最东端,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他对她说。
“这种极地之境或许才适合我。”她想了想,“岸西,能不能说些你和你姐姐的故事给我听。”
岸西与东裳都是混血儿,在他们还是七八岁的时候,父母在欧洲一场流行病中早早去世,只留下他们二人相依为命。
没有过多物质的供应,两人小时候整日处于半饱半饿的状态,衣衫褴褛,终日受到一些街头混混的欺凌,无力反抗。
当父母还健在的时候,东裳曾被送去声乐学校学习小提琴,如今,两人的食粮全靠东裳在柏林街头给行人表演小提琴,才能获得一些钱币和粮食。
有一次,她遇到一个和她一样在街头拉小提琴为生的老艺术家。他的技艺非常高超,给了东裳很多指导,只不过他年事已高,加上日夜饥寒交迫,他已渐渐露出行将就木的状态来。
经常有同年龄的孩子嘲笑她与岸西没有上过学,没有父母,是没人要的孩子。
岸西赶走他们,东裳哭泣着,“为什么我们与他们不一样?”
老艺术家只是静静地拉了一段琴,然后说,“为什么你们要和他们一样?”
小小年纪的她似懂非懂,只是眨着眼睛看着他。
往后,越来越多的人来给他们捧场,这惹怒了街头的混混们。
他们砸了她的琴,把岸西推倒在地,他们全无回击之力,没有力量,没有金钱,没有地位,他们只能任人宰割。那时的东裳与岸西,仿佛一夜之间明白了许多要到成年之后才能明白的道理。
老艺术家出来阻止,琴一样被粗暴砸碎,她还记得琴弦碎了的声音,像是夜风的声音,呼啸而过。
她一时怔住,没有哭喊没有退避。
警察来了,那群人才住手,老艺术家和岸西均被送往医院,她一个人蹲在街边,在飘着雨的天空下,借来胶带一点一滴粘贴起来,旁若无人地进行中,极其冷静。
她将那把拼接起来的琴送还给躺在医院的老艺术家,不久,老艺术家悄然逝去,然后,她接了岸西出院。
从此,离开了柏林,离开了故乡。她已没有了故乡。
后来,在一次街头表演中,二人被模特公司相中,在训练中比平常人表现的更为吃苦和聪颖,很快扶摇直上,成为公司重点打造的明日新星。
华丽的外衣和万众瞩目的焦点,装裹着他们一颗脆弱敏感,又骄傲俯视一切的心。
只是这一切从不为外人道。
成年后的东裳出落的高贵漂亮,但是,不爱说话,总是冷冷的,她对人从来没有那种热情如火的表情。
这一切,在她遇上了一个人后发生了转变。
她是一个喜欢喝酒的人,经常出没各个酒吧。她爱过一个酒吧驻唱的,来自中国的女歌手。
岸西并不知道她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相恋三年后,女歌手接受不了来自家庭和社会双重的压力和舆论,选择了沉湖而亡。
后来,迅速地,东裳辞掉了模特的工作,选择了国际空姐这样的职业,在全世界飘荡,没有固定的地方,就不会再有固定的人让她停留下来,她马不停蹄,到处游荡。
事实上,她再也没有爱过任何一个人。她一直认为她已经丧失了爱人的能力。
每个人或多或少,心里都会藏着一些往日里的创伤,只在黑夜里静静地发出异样光芒,在白天便消失殆尽,然后夜晚再出现,如此反复不停。
暗夜长吸一口气,她听过的故事太多,却没有一个是快乐的结局,可能这才是生命的常态。
“岸西,东裳去过中国吗?”
“飞过几次,那里其实算作她的第二故乡,毕竟我们的母亲出生在那里。”
“而且……”他继续说。
“而且她喜欢的人是葬在中国,是不是?”
他点点头。
“那好,过几天我们三个一起回国吧。”
“不想再在这里待了吗?”
“用来逃避的时间也够了,我想是时候去面对了,包括我和东裳。”
酒店餐饮部送来食物,有Pisco Sour开胃酒,味道类似白兰地。Pil-Pil,陶锅煎,用虾为主做成的,有时候也会用各种海鲜杂烩,把食材用橄榄油和蒜片以及特别的香草混合煎成,可以用来蘸面包。还有南美白对虾。墨西哥青菜酱等。
暗夜看着这一餐桌的食物,皱了皱眉,并不是不好吃,而是,这种不熟悉和怪异的味道让她和东裳实在无法再咽下。
“岸西,你会做中国菜吗?”她问。
“作为一个男人,不会做菜岂不是减少很多吸引女孩的魅力?川,鲁,粤,扬,无一不通。”他笑着凑上来。
“看东裳的样子,她应该会是喜欢吃川菜的吧?”她自言自语地咕哝着。
“东裳爱吃什么啊?”她接着问。
岸西摇摇头,“我与她虽是姐弟,但常年不在一起生活,我哪里知道。”
“其实说起来有些惭愧,我竟不会做菜,从未做过。你来教我做菜,可好?”
“无上荣幸。”他笑。
东裳回来,两人已将饭菜做好,餐桌上有了些烟火人家的气息。
“这是什么菜?”她看着桌子上的剁椒鱼头,一脸新奇。
“最后的晚餐啊。”岸西笑。
“毒死亲姐姐,上帝是不会容忍的。”她边说边拿着刀叉去切。
“别动”暗夜叫住她,然后拿起旁边的筷子夹了一块给她。
“我第一次看见有人用刀叉吃剁椒鱼头。”暗夜忍不住笑起来。
东裳一脸迷茫和好奇,也用筷子夹了一块送往嘴里,不到一分钟,脸颊立即通红。
“怎么了?”暗夜问。
她不断吞吸气,“辣……”
暗夜连忙递水过去。
“对不起,我以为你会喜欢吃辣。”
“这是我第一次吃这么…特别的菜,味道很棒。”她不想让暗夜扫兴。
“东裳,我们三个一起回中国吧,中国菜丰富多样,你一定会喜欢。”
“是啊,姐,是时候结束这种到处流浪的生活了,以后让我来照顾你。”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生活,无需为我操心。不过从前我也确实与你相处时间很少,这一点,我很愧疚。”
“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姑妈打电话来,家里出了变故,需要我回去一趟,但我实在不愿将你留在这里。”暗夜说。
过了片刻,东裳回,“好,我答应你。”
夜晚,两个人走在山间散步,这里为了保护生态植被,大部分地段都没有通路,几十公里山路完全靠走。
远处有细微的瀑布声传来,像是进行了隔音处理的一样。她们在河边坐下来。
“明天的机票,已经订好。”东裳说。
“你如果不愿意去,不用勉强,我不愿牵绊你。”她说。
“我与岸西自成年后便很少相聚,我也想多和他在一起。”
“岸西告诉了我你们以前的经历,还有你的事。”
“他一见到你,就什么都愿意招认。”她笑。
暗夜点燃一支烟,“我已经把你们两个当成家人。”
东裳向她借一支烟,她递过去,然后凑过来,用窜着微弱火光的烟蒂,点燃东裳嘴上的烟。两处闪动着的火光,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如此耀眼,像猫头鹰的眼镜,锐利直接,近看又温柔似水。
是什么时候与她开始在昏暗的房间里,相互伤害,相互折磨呢?
时隔这么多年,东裳依然记得她的样子,她的名字,她的手机号码,以及那些灰暗的房间,吉他,线谱,大红色口红,还有伤口。
经纪公司安排的整日高密度的形体培训与才艺授课,东裳有时会拒绝,她钻去博物馆,看沾着泥土的出土文物,去咖啡店读报纸,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抽烟。也会在网上四处游荡,她喜欢操控着键盘的感觉。
最开始的时候,你是公司的培训歌手。你有才华,有性格,当然你也很好看。你最喜欢剪着短短的头发,一只耳朵上镶着耳钉,喜欢穿蓝色的T恤,或者黑色机车外套,你的眼神像永远缠绕着一层厚厚的冰霜。然后喜欢窝在休息室的角落自弹自唱。
你冷淡,骄傲,和我有着致命的相似点。你总是喜欢把你写的那些诗一样的歌词放到网络上,你隐藏了你的性别,所有围观者只知道你是个话很少、很难接近的酷酷少年。
而我通常喜欢放一些衣架子式的的拍摄照片。
你我互不相识,我却想要了解你。
我在网络上约你见面。你拒绝。
直到那天在休息室的时候,你向我走来,我隐约觉得那就是你,写音乐诗歌的少年,你身上有着非常美学的沉堕气质。而我看清你的时候,你是一个女生。
是的,你是一个女生。
你很友好跟我说,“嘿,我们一起去吃晚餐,好吗?”
我有些不能接受,不知道是不能接受你突然转变,还是你的性别。
后来,你告诉我,你是一个不相信网络的人,你讨厌这种看不到抓不着的虚无感,事实证明,你我最后的结局,也是因为这种虚无感把我们折磨的体无完肤而导致的。
但我对你有着无法抑制的迷恋,以至于我忽视了性别之间的不同。
我们都像是找到了另一个自己般地整日厮混在一起,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入对方的生活和精神领域。
从以往的一起吃晚餐,在街头浪荡,在博物馆接吻到正式住到一起,我们的家具,衣服,生活用品,感情,填充了我们的公寓,再也没有第三个人能闯入我们的生活。
是什么时候我们开始在昏暗的房间里,相互伤害,相互折磨呢?
我说,我不能与你永久在一起。你抓着我,手指甲都要嵌进我的骨头里。你说,为什么不可以?
你一直这样问。
我说,我学不会与女孩子恋爱。
你说,你可以教会我。
我说,这种事没有办法教会。
你缠绕着我,不让我离开,你甚至在乞求我。企图用尽力气吻住我的嘴,这样,我就不会开口说离开之类的话。甚至当我们平静下来的时候,我们嘴里都是咬破彼此嘴唇而流出的血液。
事情远没有结束,你的家人开始在责问你,你拼命反抗,你的创作受到了桎梏。
我知道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
我们回到公寓,夜晚,我们都没有开灯,你坐在我对面,我忽然感到很颤栗,你眼睛里的光芒全被绝望掩盖,仿佛像一把矛要刺穿我。
你说,你不会离开是不是?
我说,我不会离开,但我们没有办法继续相爱。
你说,我们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一直说,然后跪到我身边来。
我站起来,想逃离,你喊住我,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抵住我的喉咙,冰冷锋利的刀子划过皮肤,有一种清醒决绝的杀戮气息。
我说,你要杀我吗?
我们四目相对,在这一刻,我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被逼至绝境,它要枯萎了。
你脸上都是眼泪,你不知道你的这些眼泪已经像把矛刺进了我的心里,它比任何利器都要来的痛,来的深。
我们啊,是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
也许你我之间的感情就像阴暗墙角里生出来的青苔,冷湿湿的,常年见不了阳光,一有太阳照进我们的生活,我们都将必死无疑。
我说,我们都给彼此一些时间,好吗?
你只是摇摇头,好像你已经不相信我了一样。你忽然握紧了刀柄,转而要刺向自己,我像是惯性保护地伸出了手,紧握住刀刃。时间和血液就这样在黑暗的空间里,静静滴落下来。
是的,我们终于这样结束了。
你送我去医院,然后就离开了。是彻底离开了。
一个星期后,我听到你沉湖而亡的消息。
街上的路人都看着我,因为我一直在笑着说同一句话:你还没有答应我要给彼此一些时间,你一答应我就妥协了,你知不知道?
现在,我每年都会买花去看你,而你再也没来看过我。
今晚要早点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