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开场前声势浩大的雨有了停下的趋势,又细又疏,偶尔有那么几滴被风送进屋檐。城山叼着烟,一只手伸进裤袋去摸打火机,雨水吹进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识地眯起眼又小幅度甩了甩头。
刚结束的是一轮巡演中普通的地方场之一,队友们在后台休息,轮流冲澡。城山擦了把头上脖子上的汗,一个人走到露天的吸烟区抽烟。
擦了几下打火机都没有成功点燃烟丝,他抬眼看天,心里默默咒骂着影响甚小的雨和风,将烟从嘴里拿出来,滤嘴一头在手背上敲敲磕紧烟丝,塞回去,换只手重新点火。烟终于燃了。
雨点越微弱越易被风摆弄,不时沾上城山的脸,带走几丝热度。
他出来抽烟,没和任何人打过招呼,他不敢在后台休息室久留。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城山的害羞人设许久不再被公开提起,他甚至能熟练地在社交媒体上油腔滑调撩拨迷恋自己的女孩子们。可他现在仍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就因为半小时前舞台上表演性质的那一吻。
是城山自己主动的,本着服务观众的初衷,将本心套在名为葵的舞台形象里,迅速接近高岛的面颊,嘴唇刚一触碰就立刻弹开。台下人群中爆发出巨大欢呼,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假意投入演奏,随节奏摆摆头,甩下鬓发遮住脸。
他自己干的,可干完觉得不好意思了。一想到都这把年纪了还因为这种事扭捏,城山就更不好意思。
他把原因归咎于时隔太久。与高岛的关系缓和也就是前不久的事,挺过漫长的冷战期和团队危机,在必要的工作沟通之外,终于又能如常扯点闲篇。
这是关系缓和之后的第一次亲吻。城山认为,自己的反应是因为不习惯。
2
曾经的高岛和城山是习惯亲吻的。
舞台中央追光聚集下的对弹,乐句结束的短暂空档,高岛通常会看向城山,等着对方抬手勾下自己的脖子,对着嘴亲上来。这种时候城山的眼里往往参杂得意与笑意,满足于自己引起的台下骚动。
没有人闭眼,因工作所需的逢场作戏,要是闭上眼未免就太奇怪。高岛通常是配合的角色,他想不出城山那些花里胡哨的动作,他需要演奏的部分也往往更难。
这一表演桥段是从何时开始,高岛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初是纯借位,然后是亲面颊,最后才是嘴。
只有最终阶段的转变被高岛记住。数年来无论他与城山的关系如何起伏,那段画面都会不时侵袭记忆,最终磨灭不去。
新作发售后的首场演出前,高岛半强迫城山跟自己进了后台一个小隔间,抓紧最后的时间练习一段难度不低的配合。
后来,高岛才迟钝地想到,当时城山的举动是不是出于报复的恶作剧。
一起合奏了几遍,高岛提醒了几个要点,如释重负地要去开门。
城山在背后叫住他。
练完了你想练的,该你配合我练习我想练的了。城山说。
走到门口的高岛转回身问,你想练哪段,还稍微有点时间,别太长。
不长不长,就一个表演上的配合。
嗯,要我怎么配合?
比如,如果我这样……
城山走到高岛面前,一只手放上他的肩头往下压,示意高岛矮下身,另一只手撑上门板。
高岛倚着门的背向下方溜了几寸,视线与城山齐平。他看着城山直视自己的双眼,脸越来越近,当鼻尖相隔一指之遥,距离的缩短停了下来。眼前的城山歪了歪头,嘴唇张开,视线下移,像是半闭上眼睛。停顿片刻后,城山再次抬眼直视高岛,缓慢地继续往前倾轧,终于用两片嘴唇轻轻夹住高岛的上唇。
而后城山闭上了眼。
这是高岛第一次和男人接吻。嘴唇的触感大同小异,胡茬刮得非常干净,上完妆的脸还有少许脂粉味。这些因素的组合让高岛心中生出了熟悉感,他也自然地闭上眼睛,舌尖蠢蠢欲动,快要冲破唇缝。
唇上的温度在此时离去。
你觉得怎么样?城山问出后半句。
高岛没出声,他拿捏不准城山到底在问什么。于是他点点头,如果是指表演他表示认同,如果不是指表演他表示默许。
3
虚张声势,口是心非,犹豫不决。
这些都是城山惯于往自己身上套的词汇。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总要套个别的理由,好让对方无法拒绝。
几乎每一次处心积虑接近高岛,都要假借工作的名义。通往目标的道路总是弯弯绕,在心里预演上几遍,再拣出最迂回的那条路去实践。这是城山的诡计,设下陷阱,等着有朝一日高岛醒过味来,走上为他铺好的直线,达成预期的目标。
关于高岛,他拿不起,更放不下。
一切的开始明明就很顺其自然,后来是怎么走到如今的地步,城山也不得其解。在那一吻之前,他们早就做过许多更亲密的事。
事业的发展刚刚渐入佳境期间,城山和高岛还经常同住一个酒店房间。那会儿都还年轻,演出结束后亢奋躁动的状态会多持续一阵子,洗完澡在房内边喝酒边闲聊,醉意让身体陷入床被,有时就顺势交缠在一起。
自从入了这行,异性的身体从来不是什么稀缺资源,年头一长就会觉得有点腻。起初城山并没当回事,大家都有需求,互相帮忙解决也当换个口味,结果发现身体的契合度竟然如此高,那就继续下去。
他觉得高岛更不在意。与自己相关的事高岛似乎总不那么在意,这让城山觉得懊恼,甚至在一次杂志采访上说漏了嘴。后来这成为全世界乐迷调笑的一个梗,每每让城山暗自觉得羞耻。
无需约定暗号,也无需漫长前戏,只要一个人围着浴巾的下半身有了明显突起,另一人就知道该怎么办了。节省时间,直入主题。城山自愿成为被动的一方,他喜欢被引导,在与异性的关系中往往得不到满足,而高岛可以。
这成为城山最终沦陷的理由。
他把高岛按在门上的时候是带着报复意味的,脸靠过去后却是自己先躲开了视线。而高岛依旧坦然,双眼直视前方,等待着下一步。他不想输。
依着城山本来的性子,凭着突如其来的好胜心,他会做得更多。那一刻的浅尝辄止,是城山给高岛的暗号,他希望高岛能懂。
没错,是他不敢了,他不肯承认。
4
高岛觉得自己从来就没能理解过城山。
城山的心思充满矛盾和跳跃,又铺陈得极为细密,他喜欢抛出线索让人去猜,而这正是高岛所不擅长的。他只能摆出全盘接纳的姿态,任城山在自己的世界里忽远忽近,自由出入。
他一直不知该怎么定义自己和城山的关系,便缄口不提。每隔一段时间,城山自然会在采访中给他答案。有时是同伴,是教官,有时又是距离最遥远的人。高岛觉得很无辜,都进入身体那么多次了,还能怎么近?
他当然不会去问城山。别扭如城山怎么可能说实话,还不如看杂志参考意义大。反正只要乐队发展顺利,工作团队是稳定的,他和城山的关系也就不会发生什么变故。高岛内心笃定,也就无所作为。
察觉到事情不如自己所想,城山已经和后辈玩起了session band。有圈内朋友私下提醒,留意下你们另一位吉他手的状态,都走到这一步了,团队要是出现变动,是大家的损失。那会儿大家手头都宽裕很多,外出巡演早已不必两个人挤一间房,高岛想起城山很久没敲他的门找他喝酒了。
圈内前辈聚集的酒会上,城山饶有兴味地聊着与别人合作的所得。高岛越听就越急躁,那是他未曾见过的城山,他从没懂过这个人,可他至少一直看着这个人。他又想起杂志上城山提起自己时的描述,就着半杯啤酒咽下,回味。
飘忽不定的是你,对人抱怨距离最远的也是你。开什么玩笑?
摄入的酒精提升血液的温度,高岛面色泛红,一句话冲口而出:你对乐队已经没有爱意了吗?
城山的否认没起到什么作用,那场交流或者说交锋没有持续多久,就被前辈阻拦,不欢而散。
那是高岛第一次明确感知到城山的去意。如果没有这层同事关系作为基础,他们走不到这一步,而除了同事之外他们还算什么?高岛从不擅自去做判断,城山也没有提过。于是城山可以进退自如,在需要他的时候耳鬓厮磨,不需要的时候一句理念不合就能堵得高岛彻底闭嘴。
离开乐队,也意味着离开他。引起争端的那个问句还应有个后续,高岛没问出口,他认为答案不言自明。
他想他终于稍微懂了一点城山。
5
烟熄灭的时候,雨刚好止住。
城山突然想咳嗽,他告诉自己是时候戒烟了。
曾经的习惯变成了不习惯,到如今,再想当作无事发生回到当初也是徒劳。只需尝试这么一次,城山就能明白。
以后还是借位吧,他想。
6
高岛用毛巾擦着头发,盯着镜中自己洗干净的脸。
他注意到了城山的缺席,便放心地伸手摸摸嘴唇。
同以前的任何一个吻一样,高岛不会去问城山这一举动是什么意思。
只是他从此刻开始固执地认为,曾经有那么一段难以明确定义起止的日子里,他和城山之间不止是同事。
还有爱。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