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了但是没有改完错字也没有码完字的故事,结局只在本子的手稿中。
简而言之未完待续。
旧厢风月重相忆,十指纤纤擘荔枝。
——苏曼殊《东居杂诗》之十九
缪栗住宿第一天就和舍友混熟了。新生还没开始军训,还有时间在这个夏天躲在空调房里消磨时光。
宿舍长从楼下上来,摸着刚填饱的肚子,牙缝里还有牛腩粉的味道,手里没停下用新买的手机玩着切水果,空隙腾了只手敲了敲上铺床板。
“茉莉儿,起来接客,有人找。”
缪栗“腾”的一下起身,直接就翻下一米五的高度跳下来,掐着宿舍长的脖子前后晃。
“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念‘miao’!”
宿舍长被摇得七荤八素,饱嗝都出来了还不忘艰难地翻个白眼给他,“好好,妙丽,妙丽,你说这娘们儿的名字怎么就比茉莉好了……”
没等缪栗的拳头下来,就听见门口脆生生的一句“阿哞哥”,宿舍长立马笑岔气,缪栗一脸厌恶地甩着手上他的唾沫星子。
门口逆光,只看清那个小身影不到一米二的轮廓,单看一整套的英伦骑士服缪栗就知道是某个人的口味。不能怪小孩子看《犬夜叉》只记得小玲一口一个的“阿哞(mou)”,我们都知道那个词“未雨绸缪(mou)”……缪栗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叫错名字了。
(这里是缪栗高考完的暑假在补番《犬夜叉》的完结篇,被叶芝芝撞见了,于是……缪栗这个死宅男就把前面的剧集都翻出来跟叶芝芝一起看了,还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收藏的日语原声中文字幕的版本,然后权当给叶芝芝认字了。)
他扔开手里破布袋一样笑趴了只剩皮囊的某只,走到门口隔着灰色的帽顶摸着只到腰际的脑袋,脸上的神情说不出的微妙。
“芝芝,你怎么来了?”其实想问你怎么进来的。
“爸爸带我来的。”
缪栗心说废话,城南城北的那位尽职尽责的父亲大人怎么可能让你这个宝贝疙瘩自己跑过来,平时下楼蹓跶他都舍不得挪开视线。缪栗这时才记起宿舍长说有人找他,错不了是叶尚,于是牵着叶芝芝的小细胳膊下了楼。
曾经在长达十五年间,缪栗对叶尚用过和叶芝芝一样的称呼——爸爸。虽然缪栗不明白,为什么叶尚一边正正式式地告诉他自己不是他血缘上的父亲一边又在自己喊出“爸爸”的时候给予回应。
缪栗并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至于叶芝芝,眉眼逃不掉的相似,她和叶尚太像了。叶尚年轻时欠下的风流帐。三年前,一个年轻女人找上门,带来了三岁的叶芝芝。那时候缪栗十五岁,开门迎客冲茶递水,将一切都打点好,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他将茶壶放在茶几上,看了眼相对而坐的二人,三十多岁的叶尚和小了他整整十岁的漂亮女子。
唯一的对话是女子刚进门的时候,打完招呼,叶尚问了句,“叫什么名字?”似乎早已经知道将要发生的事情。聪明得连最俗套的“你怎么来了?”也省略了。
穿着格子裙的小孩自己回答了,“叶芝芝。”
暗流涌动,谁也不出声。
缪栗抱过了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不哭不闹的叶芝芝,趿拉着双人字拖走到门廊,回头象征性地询问,“我带她下去走走?”
没看任何一人脸色关上了门。
缪栗大概猜得出俩人的关系。三年前叶尚放弃了转正的机会让给了同期的一个副教授,算上叶芝芝的年龄,还有他听过的传言,他知道那个女子叶尚带的学生。恭敬而爱慕的眼神,到了今天也还有影子。
下了楼,从没抱过小孩的缪栗手酸得快不行了,叶芝芝也嫌他抱得不舒服,左扭右扭地要下地,缪栗赶快放下了她。大眼瞪小眼,缪栗摸了摸鼻子冲她笑了笑。
叶芝芝看了他半天,站累了又张开手。缪栗没明白过来这是要他换个姿势抱着,半天没动作。叶芝芝水眸圆瞪,睫毛又弯又长,眨了眨就渗出了眼泪,嘤嘤地哭开来。声音细细小小,怎么看都像是被缪栗欺负了。缪栗被这一哭闹得不明不白,蹲下来帮她擦眼泪,冷不丁手腕被咬了一口。
适逢周末,路过的人不少,看着这景象停下来看热闹,有的帮忙哄着无奈叶芝芝不合作,泪汪汪委屈地看着缪栗。居委会大妈有些看不过眼加之被叶芝芝无视的窘迫,指着缪栗数落。
“你呀上了高中了还不懂事,我看着你长大的,到没看出你这小孩会欺负妹妹……”
一边对着叶芝芝脸上笑得褶都成花儿了,还唏嘘着这小丫头懂事啊,看着精致得像瓷娃娃,倒是善良性子好,挨了欺负还这么顺着缪栗,哭也哭得别致,不闹不喊,自己要是也有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缪栗就莫名其妙地挨了数落,也不还口,听完了歉意地笑了笑,说句“是我不好”,抱起叶芝芝打算往回走。对着长辈不驳嘴是叶尚教出来,叶尚教给缪栗的秉性最终都一点一点成为了他性格的一部分。叶尚不算个合格的父亲,但他教给缪栗的,在后来几十年的漫长年代,他慢慢明白,这些都让他终身受益。
叶芝芝出其配合地不哭了,在他耳边啜泣了几声就安静了。回到门口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之前的乖巧懂事端端正正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只是腮边的泪痕掩饰不了。缪栗找钥匙的时候的看见手腕上还没消掉的牙印和叶芝芝的眼睛,总觉得自己被小丫头捏在手里玩弄着。
不知道屋里的二人谈妥了没有,缪栗在指尖触到门把的一瞬停下了。他知道屋里叶尚已经听见钥匙的声音,如果可以他回来,叶尚会来开门。
缪栗直觉女人不会带叶芝芝走了,今后这个孩子会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
其实这样也不坏,他虽不喜欢但也不讨厌小孩子,只是,这对于叶芝芝呢?父亲和母亲间有一人放弃了她。在生命最初的年岁是父亲,在记忆开始之后是母亲。
缪栗知道叶尚不会娶任何一个女子,所以,她再也不会有妈妈了。
对于一个母亲可以有多狠心他早就见识过了,自身是最好的例证。叶芝芝已经很幸福了。至少母亲带着她到三岁,最终即使万分无奈也没有送到孤儿院,为她放下自尊找回了当年的负心人。
他可以想象,单身而且未婚的母亲带着孩子要面对的压力。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叶尚那样豁达而轻松地带着一个孩子,继续过逍遥自在的日子。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在抛弃他的同时也抛弃了得到他原谅的机会。
缪栗并不恨他们但也不打算原谅。似乎这样能留下一个错觉,终有一天会见到自己父母,他们会告诉他原委始末,不必再在惶惶猜测中做一个没有由来的存在。
缪栗带着叶芝芝坐在楼梯上。小丫头忽然凑过来,“吧唧”一口亲到他脸颊上,然后装模作样地蹭鼻涕眼泪。缪栗没管她,只是感叹这样不认生的小孩真是稀有物种。
声控灯的光敏电阻坏了,一叫唤就算还是白天也亮了。缪栗等它熄灭了又喊亮起来,最后无聊了叶芝芝就有样学样,等待的其间没有任何语言交流。隔着一道防火门,电梯上上下下接送住客,但明明灭灭的楼梯走道里只有这两道身影,或孤寂轻狂或懵懂无知。
见叶芝芝已经困得快睡着了,缪栗站起来,揪着她后颈衣领把她也拎起来,推开门带她走出去,嘴里说着叶芝芝听不懂的话。
“芝芝,要是妈妈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而选择放开你,别恨她。”
“至少她不是不要你,她为了你苦苦努力过三年。”
“如果是真的不要了,就什么都不会管。”
叶尚开门送客的时候没看清门外的人影,但这三句听得清清楚楚,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叶芝芝的母亲也听见了,在世人面前甚至在叶尚面前都隐藏得完美无缺的情绪瞬间决堤。缪栗正好不尴不尬地看到那名依旧年轻的女子双瞳翦水的眼神,某些时刻粗神经的他唯一的念头是叶芝芝哭起来跟她妈妈真像,完全没意识到由以孩子身份的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有多煽情。
叶尚适时地递了手帕。缪栗一眼就认出了那个在显眼位置的LOGO,充分发挥了一个被不良父亲荼毒的少年的天性,心疼地想着叶教授您平时装骚包装斯文败类装衣冠楚楚的3000块钱就给这母女俩擦完眼泪擦鼻涕,您果然欠他们很多啊。
缪栗毕竟只有十五岁,那点小心思叶尚一清二楚,伪父子眼神交流。缪栗讽刺说父亲大人您当年风雅倜傥我也略有耳闻,哪怕到这把年纪,十八到八十给您抛媚眼的还真是一个不少,还是一副勾搭良家妇女的样子。
叶尚连瞪他都不屑,转身就送走了他当年心爱的女学生,顺手抱回来了叶芝芝,毕竟他们一上午就在谈她的抚养问题。缪栗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他回来立马消了音等说法。
“以后小丫头跟我们住。”缪栗觉得叶尚看叶芝芝的表情像是得到了新玩具。
缪栗“哦”了一声又倒回了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上的广告。等叶尚把叶芝芝带进了房间,只身出来的时候慢悠悠地开了口。
“这么说,您果然不会娶她。一个女人,为了你,大好花样年华都赔了进去。”
“你就这么想有个妈?”叶尚十分仁慈地没有呛他,只是点了烟,看着缪栗刻意从自己面前走过,然后在自己房门前停下,拉开一个和叶尚几分神似邪邪的微笑。
“我只是担心,单身父亲抚养女儿会有诸多不便,严重者造成儿童人格上的缺陷,这些到了芝芝青春期你就会知道了。而且,以您辉煌的罗曼史而言,日久生情,多个恋童加乱伦不是没可能……”
缪栗口不择言但也懂察言观色的道理,说道最后一句强烈感受到叶尚强大的黑色气场,立马换上一本正经的语气,“总之请您先去买日用品给她,最好趁今天周末跑一趟把衣服家具搬过来,我会在您安排好之前收拾出客房给芝芝的。”
叶尚依旧沉默,烟雾进入肺腔再吐出来颜色已经淡而稀薄,衬着那冷峻锋利中年男子的五官,竟有些悲哀,言道:“你恨那个生你的女人?”
“显而易见,您也不会说那是我的‘母亲’,在我眼里,她也只是个生下我的女人。”缪栗在关上门前丢了最后一句出来。
“以后在芝芝面,少抽点烟。”毕竟那是您亲生的孩子。
叶芝芝一身骑士装穿得有模有样,完美遗传了她母亲的样貌——秒杀芸芸众生瓷娃娃般的精致面孔。下楼梯时遇见的饿狼似的宅男兼萝莉控被她迷得魂都不见了。缪栗拍掉了一只狼爪,不顾那嗷嗷乱叫的哀嚎,轻车熟驾地抱着叶芝芝说,“别乱打主意,这是我小女朋友。”
眼里正经地闪着半威胁半炫耀半开玩笑的光点,朋友妻不可欺。
叶芝芝居高临下地看着站在两级台阶下正欲对她图谋不轨的某人,目光依旧清澈但嘴角似乎带出了一抹坏笑。叶芝芝除了《犬夜叉》还看韩剧,跟退休在家干家务的大妈一样看到两眼泪汪汪再扯着叶尚袖子撒娇,所以缪栗话她不是听不懂,还甚至记下了。
作为多年后讨债的依据。
不过叶芝芝事后也极力否认她看过韩剧,因为那时她正鄙视着一切与大某个民国有关的事物。
在缪栗眼中,叶尚不是个好父亲,一直到四十岁他都在游戏人间。所以在看见他用一贯玩弄少女心的熟练手法讨叶芝芝欢心并充当慈父时,缪栗不可自制地感觉到脊背发寒并在亲眼目睹这一情景三年后还是很不争气地汗毛倒竖。
但那耐心而和蔼的样子,神态到语气无不显示这是一个本分而负责的父亲形象。缪栗只能感叹这时间的不公平,果然亲生的就是不一样,“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这句老话错不了,叶尚大人您风流一世最后原来栽在这个小丫头手里。
只是缪栗不知道栽到叶芝芝手里的其实是自己,那时叶芝芝已经由一个聪明伶俐的鬼灵精长成了让人心猿意马的少女。
在绿树成荫的校道上,二人坐在一张长椅上。叶尚打发芝芝小姐去摆弄健身器械,坐下后就习惯性地摸烟盒。并不是很漫长的沉默,叶尚对缪栗说,“你母亲回国了。”
缪栗迟迟没有回应,一直盯着隔着校道和灌木丛的人工湖。荷叶铺了一池。到叶尚觉得有必要再说一次时,他才回了句“哦,我现在知道了。”
他转头头去看叶尚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眼中风轻云淡。十八年,这个男子给他的生长空间过于自由,以至于他们间的交流从来都是平等的men’s talk,即使叶尚这个已经活成了人精仍号称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教授总能说得缪栗如同羽翼未丰的幼鹰敢怒不敢言,毫无威慑力。
“我暂时不想见她,”缪栗看回了前方,“在我找到自己的生活并能告诉她我一个人也活的很好之前,不会见她。”
“她的确还不知道你的存在。”
“所以……?”
“她以为你当年已经死了。”早夭的婴儿,得不到任何祝福。
“谢谢。”缪栗无所谓地耸肩。
“你在报复她。”叶尚说得深藏不露,如同蓄谋已久在等待这一刻般,预料之中的情节变为现时但没有丝毫令人欣喜之处。
“我十八岁了,”缪栗突然说,“法律上一个很特殊的临界值。”
“你从很小的时候就不要过生日,所以你的成人礼一直没机会给你,有时间跟我去一次香港。”叶尚的微笑开始变得意味不明,“欢迎买入成年人的社会。”
“我是不是也有权利知道一些事情,关于您也关于我出生的家庭的?”
“等你明白知晓真相相应的后果的时候。”
叶尚问,你知道孩子对于男人和女人而言的区别是什么吗?
他告诉缪栗,对于女人而言,孩子是生命的延续,为什么你希望芝芝原谅她的母亲而你不愿意这么做?对于你的母亲,这样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我现在在对你的母亲做芝芝的妈妈当年对我做的事情,才明白那或对一个女人,确切而言,对一个母亲隐瞒自己孩子的事情是多么的残忍。
临走的时候,缪栗送叶尚到停车场,叶尚开了后尾箱突然停了动作,对缪栗说,以后不要叫我爸爸了,我本来就不是。
缪栗正被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脖子上的叶芝芝缠着耳语,什么叫“女朋友”,幸好声音很轻没被她父亲大人听见。缪栗一边敷衍这小的,一边回答老的,你没发现我很早之前就没有这么叫过了,现在叫你爸爸的只有芝芝小姐。
呵呵,只是确定一下。
叶尚把后尾箱的果篮给了缪栗,顺道把叶芝芝扯回来,安置在他暗色的轿车上。
“从小丫头嘴里抠出来的,再多也没有了。”一整篮诱人的糯米糍。
尽职的父亲俯身进副驾驶的位置帮叶芝芝系安全带,“芝芝精得很,一拿到手就把那点最好吃的杀完了。”
叶芝芝不依不饶地插嘴,“其实小哥呲荔枝也很狼的。爹地你知道为什么我和小哥都爱呲荔枝吗?因为我们名字合在一起就是,栗,芝,荔枝,啊。”叶芝芝的普通话有点不标准,翘舌音和平舌音有时会分不清,但声音软软糯糯也别好听,大概是叶尚从小跟她讲粤语的缘故。
这个巧合叶芝芝很早就发现了,她指着叶尚逼她背的古诗词说,爸爸说这是写荔枝的诗句,荔枝是不是就是我们?
缪栗正帮她剥着新鲜的糯米糍,看了眼纸上的诗句,每一行都标了汉语拼音。
长安四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等缪栗走远了叶尚才发动车子,叶芝芝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车钥匙上一晃一晃的挂扣突然说,“爹地,我霖明白乜系‘BMW’了(爸爸,我想明白什么是‘BMW’了),是‘别摸我’。”
前一半用粤语说着,最后三个字换了普通话很认真地咬字。叶芝芝很早就开始认字,但拼音是最近才在学校学的,不然她想破头也想不到叶尚在过来的路上故意难为她的问题。
叶尚正好在等前一辆进出校门,伸了手掐一把她嫩嘟嘟的小脸。
“答啱佐,我地依家去见嫲嫲(我们现在去见奶奶)。”
“嫲嫲系边个(奶奶是谁)?”
“爹地嘅爹地离佐婚后又结婚的女人,妳细哥不想见的果个人(爸爸的爸爸离婚后结婚的女人,你小哥不想见的人)。”
“我地唔话比细哥知。”
但是叶芝芝十六岁的时候已经不记得十年前她说过的话。她只记得缪栗陪她渡过初到新的环境时最无助的时光;她只记得那个年年拿着中国顶尖学府奖学金的建筑系高材生为了她放下铺好的前路进入叶尚手下的企业,在那里他的才华无处施展;她只记得运动会上扭伤脚时连自己父亲都不曾出面他却推后了一个会议赶来了,因为她在给他打电话时委屈得哭出来;她只记得她从骨外科出来后故意要他背着他回家,她在他肩上狠狠地咬下去,作为他们冷战结束的代价。
在叶芝芝给他打电话的时候,缪完全是凭本能就接起了电话。没有来由的哭腔让他想起了叶芝芝最早的撒娇手段也莫名地心安。毕竟她还是信任他的。
两个月前们冷战开始时的那番对话言犹在耳。
缪栗说,你还小,你父亲是在为你好,去北美留学的机会很难得。
叶芝芝反问,那你呢,你有没有为我考虑过?
缪栗说,我没有那个资格。
你能不能不要再难为我?
我不只是为了帮你父亲渗入海外市场而点头的,我想离开这里。
芝芝,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得这么率真。
你的这些自由是建立在你父亲建造给你的空间里的,人生来不平等。
两个月里,二人渐行渐远的疏离谁都看得见。叶尚难得回家看见他们明明在同一张饭桌上,坐下前几乎要鞠躬行礼心知肚明却装着一头雾水地问“都从日本回来怎么这个腔调”。
叶尚也对叶芝芝态度上的变化无能为力,他看得出她对缪栗的依恋,他所担忧的不仅是二人十二年的年龄差。最后他想起那时缪栗随口说出的话语——单身父亲抚养女儿会有诸多不便,这些到了芝芝青春期你就会知道了。
果然得到了应验。
这个男子已经学会伪装,即便是叶尚也无法确认他对叶芝芝到底有几分真心。他只知道,缪栗比他想象中更能隐藏自己。特别是,他的母亲去世后。
他的性格逐渐深邃而沉稳。一夜间,他从穿着英伦校园风走出去能骗倒所有人转变成叶尚最得体优雅,成熟幽深的副手。
缪栗并没有出席叶老夫人的葬礼,但他在之前守了一整夜。
叶尚也清晰地嗅到他身上清冽而危险的气息。在他不经意的栽培下,缪栗成长的过程和他如此相似,一个慌神竟仿佛看见了二十年前的自己。
不同的是,叶尚与家人决裂离家出走,他选择逃避,缪栗冷眼面对一双殷切目光,他只为报复。
即使知情人从未挑明,缪栗也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但如果是由叶芝芝口中说出,似乎成为了最冰寒刺骨的钢针。
离经叛道得一塌糊涂的少女在去北美交换留学前质问叶尚为什么要逼缪栗结婚。
同时愣住了的有两个人。缪栗陪叶芝芝去见叶尚时只是说好要推掉婚事。叶尚从没有见过曾经懂事乖巧的贴心小棉袄浑身是刺的模样。
叶尚说,这是叶家亏欠缪栗的。
叶芝芝双手正在书桌上,俯视坐着的叶尚说,那么,一个女人能替叶家偿还他什么?有什么是叶家不能给的给不了的?
缪栗走到她身后说,芝芝,够了。
叶芝芝对叶尚的俯视角度丝毫没有威胁,他依旧冷静,语气冰冷而从容,芝芝,叶家就是不能把你给缪栗。
叶芝芝冷笑一声。
“我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就算缪栗的母亲是你名义上的继母,但他们从来没有相认过,叶家没有承认过他。有什么理由来拆散我们,难道说是我爱上了我莫须有的小叔吗?那您当年玩弄您的学生,我的母亲,始乱终弃的风流史是不是更不可理喻,我伟大的父亲?”
“啪——”。
叶尚一巴掌用足了力气,叶芝芝闭着眼躲也没躲,她是故意惹他生气,但没打在她脸上。
缪栗在掌风落下前冲在了她面前,替她挨下了。叶芝芝看见他穿着鸽灰色修身西装的背影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缪栗已不是第一次为她张开羽翼遮风挡雨,但她永远只能追上一个前行的背影。
叶芝芝不明白,为什么祖父和继祖母能够越过十几年岁月冲刷而出的河流走到一起而她和缪栗不可以。
缪栗拦下叶尚再次举起的手,说,“给芝芝一点时间,别逼她。”
叶芝芝跟缪栗离开时回望了一眼,十二岁的时候她被叶尚带回了这里。她极不适应这样陌生的环境,半个月后给缪栗打了电话,她说,“小哥,你能不能来港岛?”
缪栗和叶芝芝此前都不知道在叶尚身后有这样一个显赫的背景。
家主去世,叶尚的继承资格排在第一顺位。
而缪栗,只是个连家谱都不能入册的,曾经叶家主母叶夫人的私生子。
缪栗开着车,逼自己集中精神心无旁骛。副驾上的叶芝芝看着窗外,车辆停在维多利亚港,奢靡漂亮的夜景尽数映在神色眼底。缪栗从倒后镜看见叶芝芝在无声哭泣,一入十多年前她漂亮的母亲。
明锐动人的样子,何其相似!
你在为谁哭泣?
叶芝芝解开安全带下车,迎着风说,“我们去坐天星小轮。”
最后一班船,舱内空寂清冷,二人恭恭敬敬如同陌生人一般相隔甚远。
中环到尖沙咀,整个香港最富饶繁华的地段,水面上的灯火一晃一晃让人心疼。
最后叶芝芝沉不住气来到缪栗身边。依旧是那软软糯糯的声线,加进了风致的韵味,动听而易碎。
“你嫐唔嫐(你生不生气)?”
缪栗伸手替她理着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说:“是我自己选的。”
“你会等我回来么?”一字一顿,字正腔圆。叶芝芝不再是那个时候分不清平舌音和翘舌音的穿着骑士装的小丫头了。
缪栗看着少女过分认真执着的眼睛没有说话,年龄差和辈分的问题那样深刻地摆在眼前,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给她带来幸福以及她能不能有足够的理智和沉稳来面对将来的压力。缪栗不能责怪她什么,因为假如时光倒退十二年,他也和她一样,会有一样的表现一样的疑问。
但他已经二十八了。不是叶芝芝的十六岁,介于懂事和成熟的交界点,有年轻这项最好的资本,有勇气来等待一个人成长的漫长过程。他要考虑的太多,太现实太残酷。
不受祝福的恋情要背负得太沉重。这项沉重最好的例证,是以一个初生的婴儿被母亲抛弃以及一名刚刚年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与家庭决裂作为代价。
缪栗和叶芝芝间唯一的砝码是爱情。但时间会冲淡一切。叶芝芝会遇见形形色色各式各样的人物,她现在有限的阅历不足以成为为她一生作出判定的依据。那个时候,他们还有什么资格来谈及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