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哀江南》:(五十八)

距江陵两百里外的襄阳,萧詧正大肆作着朝见魏国的各项准备。此间正在亲自挑选着朝见的服装样式,反复怎样才能做到尽礼又不致于受辱。方拿定主意,就见一人匆匆忙跑来,原来是其部将尹正德,不等他开口,萧詧便知他欲陈何言,近日以来,他反复劝阻,不过为了同一件事。

“这是第三次了,我意已决,你还要来说什么。”萧詧脸上颇有不耐。

“殿下...请听臣下一言。”尹正德“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又要用你那老一套言辞的来说服我吗?”

“魏虏贪婪,掠夺成性。大王是梁国皇子,怎能去串通敌国,来屠戮自己的子民?这些士民的亲戚眷属,俱在江东。大王若有志于继承梁业,又怎能行此恶举,徒使梁国百姓失望!以后还如何继承天命?”尹正德一边说着,一边以头顿地,只扣得血流不止。

“不要再说了,你以为本王向魏国称臣乞援,是心甘情愿吗?”尹正德说中了萧詧的痛处,他扶起了伏在地上的尹正德,痛心疾首道:“可而今我困守在这一城之内,朝不保夕。七叔…不..是萧绎那恶贼,他害我兄长,又对我步步紧逼,我若甘为鱼肉,任其宰割,岂不是受天下人耻笑?”

“大王为有德君子,一地之主,纵然受辱,也因知耻后勇,励精图治。怎能记着个人恩怨,擅逞匹夫之勇?难道殿下忍见梁国万民,皆丧于刀兵;祖宗基业,尽归于虏寇。”

萧詧的声音颤抖,一股悲愤郁结在喉头反复翻涌,嘶吼着:“你当我是寡仁鲜耻的小人?你当我是卖梁求荣的国奸?我欲诛灭者,唯有萧绎这狗贼一人而已,至于江陵无辜百姓,我自会竭尽全力去保全。”

“恕臣下无礼,若魏人真在梁地施行暴虐,大王便真有勇气同魏国撕破脸皮吗?”这一问,彻底令萧詧无言以对,但他亦没有降罪的意思,只是正了正身上的大梁衣冠。“我知你是仁人义士,但你还是走吧。梁国的罪人,终究还是要由我来做的。”

两天后,萧詧便带着队伍径身前去长安,又随车满带了南国的名贵特产和绝色美姬。初到之时,仪式性的拜见了魏国皇帝拓跋廓。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位端坐在尊位之上的天子不过是个空具华丽宝相的皮囊,如同他那不久前被废除帝位、又被毒杀的兄长一般,他的生杀大权亦是牢牢操在丞相宇文泰手中的。因而丞相府宅,才是他这次北上的目的之地。

丞相府内普普通通的四面黑墙,数间瓦房,俱是简朴无华,形制也未见有僭越之处。踏进正殿,初见宇文泰之时,才觉这个执掌魏廷的权臣并非如传说中一般长着一副狼顾凶相,反而是有张颇为和善亲近的面孔。他有着鲜卑人共有的白皙肤色,身形也比汉人略微高大,除此之外,似与南国里的平民百姓就无甚相异之处了。

宇文泰初见萧詧之时,便亲切地拉着他的手,询问南方的风土人情,寒暄客套了一番,对于萧詧送来的美女财货,看都未看一眼。萧詧此先对这位枭雄的成见和反感,顿时消弭了大半。

宇文泰虽然对萧詧此次北上之目的早就心知肚明,但仍是不急着与其谈论正事。只是摆开筵席,饮酒取食。萧詧万万料想不到,他在这孤身深入的异国他乡,竟看到了一位故人。正是梁国的文学名士庾信。庾信比自己年长六岁,年少时曾入为自己父亲的东宫讲读,因萧詧及其长兄萧欢、次兄萧誉也常侍立父亲左右,是以他兄弟三人同庾信还有一段青涩之交。萧詧一见庾信,心中立即回想起他们四人往日里嬉水游玩、采摘莲蓬的总角岁月。而今三兄弟一人英年早逝,一人横遭惨死,一人被叔父逼得走投无路要投靠异国,就连莫名出现在这里的庾信,也是满面的戚容。如此看来,自己长兄萧欢早早病故,避开了这惨无人道的乱世,省却了几多身心疲累,或许倒落得了四人中最好的结局。萧詧看着庾信,一时间众多往事涌在心头,想找旧友倾诉。可是满腔心事,话未出口,便止住了。到底他该如何称呼自己幼时的玩伴呢?是当直呼其名么?还是称其表字“子山”?或是称呼更为亲昵的小字“兰成”?

宇文泰于此间读出了萧詧眼中的惊诧,解释道:“看来两位早有旧交,一个是文名远播天下的才子,一个是鼎足一方的梁王。我就不做多介绍了。”萧詧听了只想苦笑:“我而今只如丧家犬一般,猥夷地趴在小小巢窝之中,又何来“鼎足一方”之说?”

宇文泰一边敬酒一边问道:“梁王一定会问,庾学士何以会出现在我府中?”

“小王确实不解。”

宇文泰笑道:“伪梁之主萧绎,前月遣子山来朝我国。我念及萧绎其人,生性多疑,颇好猜忌,不能用士。以庾学士之大才,屈居于彼,是何异于凤凰之栖于灌草,腾龙之游于田遂。故特启请陛下,劝其留住我朝。”宇文泰说完,便朝庾信处看了看。庾信坐在席上良久,浑身皆已被汗水沾湿,他强令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答复道:“如丞相所言。”

萧詧本就对萧绎恨之入骨,是以非但没有因庾信迫于强力屈事魏国而看轻了他,反倒是因庾信弃暗投明而替他庆幸。既然各种缘由是此,萧詧原先的一点顾虑也消去了,面带向庾信,试图用他们幼时常用的那种亲昵的语调说道:“兰成兄,丞相所言非虚,你是人中之凤,那大魏便是这梧桐之枝。兰成兄日后必定大有所为。”

庾信念及自己在江陵所受的待遇,虽然萧绎未予以实权,但毕竟对他礼待甚重。是以也不想在别国之人面前说自己旧主的不是,只是对着萧詧尴尬地笑了笑。

“萧绎匹夫,天厌之人,谁能兴之?只是可怜了梁国那些衣冠名士,错跟了这么一位昏庸之主。”宇文泰说着这话,随处望了望,言外之意,已是尽显。

萧詧见宇文泰与自己同生共气,也是一样的厌恶这个卑鄙小人。心中信心大增,觉得此时正当说明来意,便正言道:“实不相瞒,小王今番来此,便是恳请丞相能够兴举义兵,剿灭贼丑萧绎,替梁国士民除掉一害,以救民倒悬。”

宇文泰正等着萧詧说出此言,要知他虽素有侵略之志,但毕竟出师无名,更恐南人各皆起立,抵御外侮。而梁王萧詧,乃已故昭明太子萧统的第三子,其两位兄长又皆已逝世,以法统来看,他才是梁国正尊,而萧绎不过是靠着劫夺兄侄,来僭窃名号的旁枝。自己若能以萧詧的名号,挥师南下,当能大大减少来自梁国士民的阻力。

宇文泰心里如此想着,虽是暗自窃喜,急欲平复江陵。但面上如何能够轻言允诺,要知身为人主,妄许他人,是会折了威望的。便扭捏了一般,之后才表示,兹事体大,片刻不能决断,需禀明圣君,得朝野一致,才可兴师助剿。

萧詧亦非愚蠢之辈,听得宇文泰如此回复,心知此事是十拿九稳了。筵会余下的时间,便安心地饮酒食肉,同丞相坐客,一齐谈笑风生。满座之上,俱是欢乐气氛,谁也体会不到,一个天造其才的文士,敏感而孤独的内心,高贵又猥贱的灵魂,正空自吟着悲歌:“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梁国的风花雪月、人情物事。何日复能得见?俱往矣,俱往矣!”

筵会方央,月已中天。宇文泰顾不得身心疲累,便派人去请荆州刺史、河南道行台仆射长孙俭到自己内室中来,商议机要。长孙检未至之时,宇文泰对着铜镜反复整顿仪容,生怕怠慢了这位重臣。

长孙俭本名庆明,至于为何改成了“俭”字,说来还有一段渊源:原先荆、襄之地初有归附之时。宇文泰念及长孙庆明为人刚直,又多功绩,便委以东南重地,令其治理荆州。可初到之时,就遇到了为政决断上的挑战。辖内县令泉璨为官不正,为百姓所讼,庆明勘察后,案情属实,按律应杖击三十。可长孙庆明却不能如此简单处置,泉粲是荆州大族,在当地盘根日久,颇具势力。长孙庆明固然不会因忌惮豪强而弃置法度,但他却得时刻关注着齐梁动向,要知荆州夹在东齐与南梁之间,是必争之地。若贸然处置泉粲,他在一怒之下率领族人反叛,或者是投靠敌国,荆州此地一旦生乱,便给了敌国可趁之机。故而前任之州府长官,对于此地的豪族和刁民,均不过羁縻而已、未敢严惩。但他既立志澄清州治、整顿贪腐。又怎能官官相佑,回护属下,使蠹虫窃喜,致百姓失望?

他在一番思索后终于下定决心,召集士民,齐聚府衙。首先厉声斥责了泉粲过失,罪当杖刑三十,泉粲心下忿忿,正欲想着日后报复。忽见长孙庆明当众摘去冠冕,脱去礼服,将自己的胸背全部裸露在外,对着满座士民高声喊道:“今泉粲犯法,以其无知。此是刺史教诲不明,是我之愆,非泉璨之罪。这三十廷杖,我代泉县令承受!”

说完,便径身走向执刑的府吏,伏在案上,等待受刑。府吏们面面相觑,一时不敢用刑,长孙庆明叱道:“汝为典刑之人,刑出于法,法承自天,尔何敢欺天诳命?今我该当其罪,汝但执行而已。不正刑名,何以治州郡!”一旁的泉粲闻听此言,知他话里有话,满面的羞愧与歉疚。两旁的胥吏闻言,也知此时只得用刑,但初始几下,任谁都看得出来十分的力,只使得两三分出来。长孙庆明见此,痛责道:“本部方才所言,你们都忘了吗?!给我用力地打!执法不严,同于犯法。尔等再不使力,就和我一同受刑。”

这一声呵斥过后,府吏只得加大了力度,不消二十来棍,长孙庆明坚挺的脊背就被打得血肉模糊,口里也隐隐泛着血腥味道,但他始终一声不吭。士民见此,俱皆肃然。这杖刑看似打在了刺史身上,实则却是在每个人心头敲下了重重一击。泉粲再也心安不下,对着长孙庆明痛陈己罪,请求剩余的十杖,让予自己来受。长孙庆明当然不许,他强忍着疼痛说道:“这次是我吏治不严,责任在我。他人若有下次,决不轻饶!”泉粲跪在地上,连声应允。至此,荆州士民,人心归服。满城风气,为之一变。

此事传至长安以后,宇文泰对其大加赞赏,更是在一次主臣闲叙之事,对其亲切地说道:“ 名实理须相称,尚书既志安贫素,可改名俭,以彰雅操。”长孙庆明亦未推辞,只是思忖而后道:“臣名乃尊亲所,未敢轻言更易,此事需得禀告家父,再做定夺。”宇文泰由是,对其愈加赞赏。而长孙庆明在之后上报其父,见其父亦未推阻,便最终决定改名为长孙俭。

正是因这种种非常缘故,宇文泰对其尤为敬重,故每次相见,都不敢怠慢。眼下他正在门外恭敬肃立等着这位良臣。才不过一时,神情严肃的、身材魁梧的长孙检便来到相府,执着下官礼揖见宇文泰。

“卿但内里坐。”宇文泰一边引着长孙俭进入内室,一边问道:“襄阳萧詧日里来见,欲与我结成联军,共诛萧绎,尚书以为如何?”

“臣以为,伐梁之机,片刻不得耽误。”

“嗯?”

“江陵去我不远,今我又据上游,成挟裹之势,此谓地利;萧绎鼠目寸光,部众离德,难尽全力,此谓人心;梁国宿将,皆归下游,援应无及。又得梁王相助,兴师有名,此谓天时。今三者皆备,是天意命我大魏。如若不取,反受其咎。”

“萧绎早有防布,若我军突至,他自移师东下,又当如何?”宇文泰说出了他最后一层顾虑。

“丞相应该比我更知萧绎其人。”

宇文泰闻此,主臣两人之间默契地相视一笑:“哈哈哈,尚书所言,甚得吾心。”
几个月后,宇文泰准备好了一切出征事宜,便以柱国大将军于谨为帅,以长孙俭随军,另由中山公宇文护、大将军杨忠、韦孝宽等名将率步骑五万,又以萧詧为援应,浩浩荡荡地挥师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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