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叔来了,有事。”
我接到老婆的电话,是上午十点半左右,我正在河边钓鱼。
这是一片开阔地,干干净净,只有几株杂草,顺着台阶的缝隙,顽强生长。
水平如镜。鱼漂,红白相间,猛的往上一送,两目半。我一提,三米六的棕黄色碳素鱼竿稍部顿时弯曲,线一直,沉甸甸,哈哈,有货!我站起来,慢慢地提起。是条鲫鱼,在空中挣扎着,想要挣脱。后悔了吧?贪吃!
我左手轻捏着鱼坠,把鱼握在手心,右手慢放下鱼竿,架在炮台上。
鱼鳞紧密有序排列。鱼背是黄绿色,水草染成的。鱼肚白里透黄。鱼嘴一张一合,只是没有了泡泡。鱼身光滑,粘液肆虐,满手都是。它疯狂摆动,尾巴翘起,明显一股力量在手掌间传递,我不由加了一把劲。
我抓的紧紧的,右手取下鱼钩,弯下身,左手顺势扔向网兜。网兜早就大张着嘴,等待着。只听“扑通”一声,鱼蹭着网眼,落入兜里,一个浪花,顺势一个猛子,不见了。
春末夏初,淮河源头,小草青青,杨柳依依,碧波荡漾,荷花飘香,野生鲫鱼成群游荡。鲫鱼胖胖的,炖汤喝,味道鲜美,清香可口,可谓大补。要是刚生完孩子的女人喝两口,那奶水,是呼呼的流啊。
“呵呵,今运气不错嘛!”
这是旁边的钓友,一个老汉,精神矍铄,两眼透着光芒,林叔在说话。
“碰巧了,林叔!”
我用毛巾擦了擦手,准备收杆了。
我点了根烟,噙着,眯着眼,开始整理。我把杆一节一节缩起来,解下鱼线,开始收线。鱼钩,是一副秀钩,钩小些,专钓小鲫鱼。我喜欢钓鲫鱼,不喜欢钓大鱼,钓鲫鱼用这种钩,美得很,上鱼嗖嗖的。
收拾完毕,我提起网兜,哗啦,水珠四溅,鱼拥挤着,乱蹦乱跳,直到水差不多淋完了,鱼也安静了不少,我抖了抖,手一紧,挽起,放车前兜里。
“不少,有三四斤?”
林叔看着鱼漂,一动不动。
“差不多,林叔。今个天好,有口。”
“有点早啊!”
林叔扭头笑笑,宽宽的额头闪着光亮,眉头稍稍向上一挑。
“老叔来了,得回。”
我也笑笑。
“哦,那你回吧,下次,我喊你。”
“好。”
我辞别林叔,把鱼包往车后一刹,跨上去,“突突突”,一加油门,窜了出去。
我们堂兄弟七八个,老叔最喜欢我。老叔没有成家,但特别喜欢孩子。年轻时在外面下苦力,回来时,老叔总要捎包给我们。大多时候,是我最喜欢吃的麻花,金黄,酥软,放一放有嚼劲,现在想起,还要咽上几滴口水!有时,老叔还会给我零花钱,我跑到小卖部范爷那买薄荷糖吃。薄荷糖,带着清爽的甜,哈出的气是凉的,特好吃。
我去外地读书时,老叔亲自送过来一千块钱。为这事,我爹没少念叨,说要孝敬老叔,要知道老叔的好。我也确实是这么做着,时不时带些烟和酒回去,有时也带上孩子,临走还在老叔枕头下塞上二百块钱。
老叔一个人过,一间老屋,二亩地,种些懒庄家,花生啊,红薯啊啥的。老叔原本健健康康,只是有点单薄。前些年打小工,水泥车来了,他正在提小灰,背对着车,等反应过来,车轱辘已经轧住了脚,左脚粉碎性骨折。要不是旁边的人及时喊叫,水泥车刹住了车,错一点点,整个人就进了车轱辘底下,还算万幸。我们几个没有远行的兄弟赶紧把他接到县医院,治好了,还是有些跛,使不上劲。
老叔正坐在屋里喝茶。见我回来了,慌忙起身,有点局促。
“军娃回来了。”
“你过来了,叔。”
我给老叔续了点茶,自己也倒了一杯,白开水,没加茶叶,我不喜欢喝茶叶。
“叔,你咋又拿东西啊?屋里有。”
我注意到,阳台花盆旁边多了一个蛇皮袋,鼓鼓的,有小半袋。
“没啥,熟花生,给娃娃吃。”
老叔笑着说。
老叔明显老了,黑瘦,鬓角斑白,背驼的厉害,能画出弧形来。
我给老叔递过去一支烟,他手背挡了下,说道:
“不抽,老咳嗽。”
我又让了下,他说:
“一会抽,屋里抽,对娃娃身体不好。”
我往他手上碰了碰,说:
“没事,叔,抽吧。”
老叔接过烟,夹在左耳朵上,没抽。
“军娃,听你媳妇说,你爹去欣欣那了?”
欣欣是我妹妹的小名,在外省工作,也在那成了家。
“嗯,去十来天了!”
“是这啊,军娃,我都不知道咋说,是我五保的事。”
老叔看着我,眼神有些迷离。
“你知道,我这脚不好使,用不上劲,想弄个五保户,有碗饭吃就行。”
老叔端起茶杯,摩挲着杯底,凸起的喉结一动一动。
“叔,咋还没办啊?”
我大意了,有点犯浑了,我应该提前操心老叔五保的事。
“可不是嘛!支书王有财一直不给办,我问过他有几次,——嗯——三次了吧?他说给我报了,县里没批!”
老叔放下茶杯,茶杯与桌面碰了一下,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桌面上。老叔有点激动,喉结动的更厉害了,显然,带着情绪,我听得出,就差说,“这个王有财太不是东西了!”
送走老叔,已是下午五点。老婆给我二百块钱。
我说:“你给,好看。”
老婆说:“这不一样,我给,是好看,老叔咋想?”
也是。
我就把钱塞进老叔蛇皮袋里。我买了票,安排老叔坐好。下了车,我扭身敲了敲玻璃窗,和他摆摆手,告诉老叔蛇皮袋里有钱。老叔慌里慌张要起身,车已经滑出去了……
呵呵,不这样,老叔肯定会推来推去,死活不要,与其那样纠结,不如这样痛快。
我目送着车远去,定了定,慢慢地往家赶,老叔说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王有财肯定是骗我的,——听张老大说,就是超娃他爹——得送他两条烟,他就是弄了两条烟——哦——还吃了回猪头肉,才弄上低保。军娃,一想起要请他王有财吃猪头肉,我就来气。这叫啥事嘛!”
唉,其实,我能有啥法子?我也只是个教书匠,就会翻翻书,与孩子们斗斗法。不过,老叔的事也是个大事,耽误不得,还得仔细斟酌。
回到家,我上网查了查,老叔办五保是符合条件的,六十三岁,单身,无儿无女,残疾。隔了一天,上午我去了民政局,值班人员说可以办,不过需要乡里报材料。下午我又去了乡里,乡里说可以办,不过需要村里报材料。
材料呢?不是报上去了吗?这个王有财!
去村里?现在去找王有财?这不是翻脸吗?
我楞!
晚上睡觉时,老婆说:“我都问过了,桂芝老公是民政局的一个科长,桂芝应承了,明天回话。”
桂芝是老婆的同事,老婆以前提起过,我知道这个人。
我一喜,正给宝贝读的书也掉到了被子上,埋怨道:“咋不早说啊?害我跑了一天!”
“就你那点能耐,能办好?我何苦去问人家?你忙!一天也没个电话!”
老婆接着说,“我给桂芝说了,记着把你电话给他老公说下,需要啥手续了,联系也方便。你把这个电话记下,是桂芝老公的,姓李!”
老婆拿过书,给孩子读了两句,扭头看着我,眨了眨眼,说:“我还是觉得啊,你应该回趟老家!”
呵呵,回老家?找王有财?想都别想,坚决不回!我没说。
真是个好老婆!
结果,第二天上午九点多,老婆发过来一个微信:办不成了,桂芝说县里管的严,不好弄,说她老公一个小科员,不管事!后面紧跟着是个笑脸,舌头吐的老长,两眼圆瞪着。
我楞!
刚刚松下来的心,又提到了桑子眼里。我的心里开始抓狂起来,又想起了老叔说的猪头肉和两条烟来。
就这样过了四五天,进入了六月,天公开始发飙,阴雨绵绵,一连就是好几天,仿佛梅雨季节提前来临。
脖子有点疼,不会要得颈椎病吧?我决定出来走走。
夜色中弥漫着细如薄雾的小雨。酱紫色的云层,笼罩在T城的上空。路旁的常青树呆如木鸡,没精打采地摇着枝叶。校园的小路上,很难觅到行人的踪影,冷冷清清,连个同路人都没有,偶尔蹿出一只猫,喵一声。
这才刚过八点啊!看来真是有丝凉意。每晚都固定时间出来散步的朋友们呢?都窝在家里休息?人是容易疲劳的,肉体和精神都是,而休息是最好的放松。呵呵,最好的休息就是睡觉,稍稍喝点水,看会书,养养瞌睡,一觉睡到自然醒,最美。除了小孩子,又有几人能有这样的美事?偶尔几次,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了。
九点了,得回家了。回家之前,我去了一趟百佳超市,在红绿灯旁边。出来时,夹了一个黑塑料袋,里面是两条云烟。
到了家,我直接把黑塑料袋塞进卧室的衣柜里,蒙头就睡。
过了两天,是周六,天放晴了,阳光灿烂,热浪又开始袭来。
我想好了,周末回老家一趟,找找王有财,吃个猪头肉。老叔的事,不能再拖了,得赶紧了结了,还是得找他王有财!
正想着,电话响了,是林叔。
这些天,林叔来过一次电话。林叔说,他有个朋友在乡里有鱼塘,喊我一起过去玩,说,小雨不碍事。我心里装着老叔的事,就拒绝了。
其实,认识林叔,快一年了吧?应该是去年七月份的一天,具体哪天忘记了。那天,他的鱼线挂到杨树叉上,硬是弄不下来。旁边五六个人,都只顾钓自己的,也没人过来帮忙。我忍不住,钓友嘛,怎么也得帮个忙,指不定哪天我钓鱼也会有个啥事。记得有次正钓着,我的鱼漂无缘无故就断了,还是有个钓友送了一个给我。再说,我也会上树。我就起了身。
林叔宽宽的额头上满是汗珠,也不知道是热的,还是急的。
嗖嗖嗖,就搞定了。萍水相逢,哈哈一笑,谢就不必了。
就这样认识了,他说他姓林,退休了,没啥爱好,就喜欢钓钓鱼。
慢慢就熟识了,有事没事,凑着天气好,林叔就会打电话过来,我只要错得开,一般都会同意,谁让咱也是一个钓鱼爱好者呢?有时,我也会主动打电话邀他。
有个钓友相陪,还能说说话,不寂寞,挺好。
林叔说:“走,今周六,到河边钓会?”
我说:“中,不过回的要早些。”
林叔说:“好,来吧,我都收拾好了。”
奇了怪了,有口,鱼漂送的也不错,一个多钟头了,我才钓了几条。真是可怜!林叔倒是呼呼地直上鱼。
我突然就想起猪头肉的事情来,不由叹了口气。
“咋了,有事?心不在焉的?”
林叔扭过头来,目光烁烁,仿佛看透了我的心事。
我确实压抑,我不喜欢这个王有财,可还得去找他!我也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主,这老汉真厉害,这都看出来了。
唉,这老汉!
我想,有个听众也不错,不就一个老汉嘛,说说也无妨。
我就边钓边倾诉,说了老叔的不容易,说了老叔对我的好,也说了老叔的五保无着落。
林叔也不插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林叔越是不说话,我说起话来也就越没啥顾及的,索性,一股脑儿,连我明天还得回趟老家也说了,还骂了句“娘希匹!”
今天是咋了?奇了怪了,我一说完,反倒是一身轻松。
“没那么难吧?国家有政策。哪村的?是谁?”
林叔笑呵呵的,不紧不慢地吐了一句。
“还能哪村?黄坡乡上岗村二组,李三强。”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林叔“哦”了一声,没再说啥,起了一杆,沉沉的,呵呵,好家伙,双胞胎!
快十一点了,得回了,一会还得给王有财打个电话。
约人,明天的事,提前一天沟通一下,比较好,也显得我有礼貌有诚意。
“林叔,我得走了。”
网兜里有七八条鲫鱼,我拿过去倒进林叔的网兜里。
“你凑凑,我先回了。”
林叔也没有拒绝,看了眼网兜,又看看我,两眼炯炯有神,宽宽的额头闪着一丝光亮。
“呵呵,好——谢谢啊,沾你点光,这几天又有鱼吃了。我那孙子好这个。”
到了家,一看,快十一点半了。我静了静心,平了平气,翻着王有财的电话,有点忐忑。这王有财的电话,我还是昨天从小学同学那里要来的。
刚调出来,正准备打出去,突然,手机音乐响起,华为自带的音乐——荣耀,再熟悉不过了。
我一惊,是桂枝老公——李科长!
我赶紧接起,还没“喂”完,“李科长”三个字还没喊出声,桂芝老公就大声嚷起来了。
“你咋整的,军哥?老叔的事我正办着哩,你咋还惊动老局长了?”
我一愣,“没——啊——”
“没啥没!刚才赵局长打电话,说老局长林局的一个远房表哥符合条件,咋没办五保?我一听,就知道咋回事了。你说你,多简单的事,非要拐个弯!”
“我——”
我还没说完,也不知道该说点啥,那头电话就挂了。
我坐在沙发上,傻傻的,直直地瞪着茶几,要盯个洞出来,仿佛茶几知道这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一样,它却不告诉我。
老局长,林局,是谁?
我不认识啊!
莫非是林叔?
我在屋里来回踱步,脑袋都要炸了。
走到阳台时,我猛的一下推开两扇窗,注视着楼下的那棵桑树,贪婪地呼吸着外面飘来的新鲜空气。
我就像被扔在岸上的鲫鱼,喘不过气来,横着身子,蹦一下,再蹦一下,粘着一身尘土,作垂死挣扎。
我转身去了卧室,从衣柜里摸出那个黑色塑料袋。两条软盒云烟,像两块冰冷的砖头,规规矩矩地躺在里面。
我摩挲着,摩挲着,一狠心,也顾不得端详,撕开,拽出一根,叼起,点火,狂抽两口。
顿时,房间里烟雾弥漫。
我抬起头,把眼前还没扩散开来的烟雾一一吸回,吧嗒吧嗒嘴,品了又品:
咦,这烟不赖,不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