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睡了一上午,醒来时,头痛欲裂,想找驼子讨杯水喝。他的床上,被子塌陷着,像失去汁水的芝麻虫。这小子,不知浪去哪,办啥事了。
天气已经转凉,日头也短了,远处的楼房越立越高。日子过得糊里糊涂,总算熬到了年关。
事已不多,我一直催着驼子早点回去,说不清为了什么。他完全成了发了情的猫,接连三夜不归宿,到第四天,才弓腰驼背,呵欠连天地回来。
驼子就有这能耐,不管如何虚,睡一觉,又硬得似金钢钻。
我俩换上一套新衣,理理头发,倒也有模有样,只是脸上那一层黝黑,怎么搓也搓不下去。
我给母亲买了点补品,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驼子到走还要绕到餐馆门前,与姑娘啵啵着飞吻。
到了家,母亲摸着我的脸心疼不已,转了一圈,又有一丝欣慰,我的腰身强壮了不少,走路虎虎生风。
幼依旧在非洲沙漠里打滚,驼子又成了有家不归的野人。
母亲又将我宠成婴儿,什么也不让我干。我就听听歌,看看书,经常不自觉地就拿出那张纸,凝视着春凤的字迹,想像着她伏案写这些字的情形。
我虽一直呆在家里,但耳朵一直支楞着,关心外面的事。偶尔听到母亲说张四要回来,我心头便莫名地惊喜,偶尔又听到母亲说他不回来,我心头便无比失落。我虽闷在屋里,却时刻像站在山尖,风一阵阵地吹,一季冷,一季热。
说实话,张四虽是我兄弟,与我一样的年纪,但从小到大,我们不是一路的人,连打架我都不屑。他有他的朋友,我有我的朋友,我们的性格完全不一样,很少有交集。
现在不知怎么了,一听到他的名字,我便格外敏感,他的名字成了我心头的一根刺。
我一直小心翼翼地将指头扳来弯去,算着日子,又恐惧又兴奋,到春节过了,张四依然没回来,自然,春凤也没有回来。
有两个晚上,我还揪着驼子,冒着刺骨的冷,去春凤村里撵电影。有意无意在春凤门口踱过几次,里面黑漆漆的,悄无声息。在电影场悠了一圈又一圈,向略微熟悉的人拐弯抹角地打听,最后确证,春凤真的没回来。
张四没回,春凤没回,两人一起没回,我年轻的心像被锥子扎了一个大窟窿,血淋淋地。度日如年,这个年度得暗黑无边,心死如灰。
驼子笑我像个哈儿,没出息,我还真是没出息。
不过,从母亲口中隐隐听到,张四与春凤关系并不好,貌合神离。
我的心像吃了止痛片,痛得不那么触目惊心。
春节一过,日子如生了翅膀,飞得快了起来。北上南下,离妻别母,打工的人又似候鸟一只只离去了。
驼子来邀我走,我犹疑着。说实话,我真不想再去扎钢筋,我没有那个天分。我表面张扬,其实内心无比自卑,一直羞于与同学联系,也没找到别的门路。
母亲几次要去二婶家找张四的地址,都被我劝住了,有一次还莫名发了火,母亲再不做声了,忧郁又占据了她的眼神。
内心里,我对广东无比的渴望。那边厂多,工资高,高中生应该好找事。
最后,驼子知道我的心根本不在身上,让我先去武汉,住在工地,到介绍所去转转,看一些广东的招工信息。
我依了他,赤手空拳每天在街上晃荡。功夫不负晃荡人,还果真找到一处,是介绍到东莞大岭山一家灯饰厂做安装工,待遇很诱惑人。
我交了五十块钱,揣着介绍信,身上除了衣服及一副骨架,啥都没了。驼子从兄弟媳妇那儿拿来一百块钱,替我买了火车票,余下的钱也插进了我的衣兜。
小翠倒很不舍,说她们餐馆有个好看的姑娘对我动了念头,以为今年可以在一起,擦出一些让人抽身不得的火花。无奈我意已决,武汉不是我留恋的地方,有再多的姑娘,也无法在我心上开出烂漫的花。
两人站在风里,依偎着向我挥手,阳光洒在他们脸上,一片金黄。
这狗日的,粗人一个,还真他妈珍惜感情。望着他们越来越小的身影,最后叠合在一起,我的喉头一哽,眼泪滴在窗玻璃上,像冻住了一样,一颗一颗,分外晶莹。
冬天分明已经过去,而春天还不知在哪儿等待。火车像一截闷罐头,滞涩沉重,稠密的人海,挤不进一丝春风。
我有些感慨,这是我第一次出省,将独自面对外面的世界。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一次的迈步,我竟再也停不下来,一直在天涯摇摆。
离故乡越来越远,见亲人越来越少,直至父亲去世,母亲去世,我依旧如天边的流云,孤独地徘徊在无人触摸的边界。
火车咣当咣当近二十小时,载着我的惆怅和兴奋,终于落地广东。依照介绍信上的地址,我趁天色尚早,七兜八转来到大岭山,找到门牌号,却傻了眼,根本没什么灯饰厂,只有一家酒楼,灯火辉煌,热气腾腾。
问里面的服务员,一概摇头不知,后来问对门的老板,人家说灯饰厂经营不善,早关门了。
我的头轰地一声,炸了,心像玻璃碎裂,怦怦地响个不停。倒不是心痛那几十块钱的介绍费,只是为现在的处境担心。这儿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离家两三千里,难道就这样回去,还是漂游浪荡。
其实,我叫浪子,人倒不怎么浪,也浪不起来,只是真的有一颗流浪的心。对于物质方面,我从不奢求,吃得饱穿得暖就行。我就喜欢四处走走,看看书,写点文字,内心充盈,就无比快活。
我沾着驼子他们的痞气,但从不为难人家,有点坏,但坏得让人无缘无故地爱。其实,我的内心挺孤独的,因为一直不曾找到真正的知己。在人多时候,我可以狂喊,放浪形骸,也可以沉默,一本正经,但那不是真正的我。
我之所以对春凤有一些念想,是因为她爱看书,心思敏感,这样的人,必然对生活有着不为人知的热情,我们的灵魂可以互通款曲。
但现在,不要提春凤,任何人都无法拯救我,他们都离我远远的。
不要说回去,那不是我的性格,硬着头皮向外撞,哪能不滴几滴血。与从高考独木桥上跌下来,风雨中,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天色不早,街上却更亮了,四处的霓虹似鬼眨眼,魅惑着过往的行人,只漏下我的孤单。
四野茫茫,酒绿灯红成一个模样,抬眼望天,天黑乎乎地只在天边。繁华的地方没有我的存身之地,寂寥的野外也许寄托我的希望。
我背着拉链坏掉的帆布包,拖着影子往镇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