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开学多久,就写检查!”
一群男生挨挨挤挤地围成个半圈,吵吵嚷嚷地指着墙上的检查议论纷纷。有的是出于好奇,而有的则纯粹是凑个热闹。任何新鲜的波澜过后,总有一段时间是用来被议论,被指手画脚的。只有在这个时刻,被压抑的各种情绪才会袒露无疑,有时还会掀起另一个或大或小的风暴。
“他呀,是个没老子娘的野种。老娘跑了。老子也不回来,没人要他了。”一声炸雷,人群顿时沸腾起来。
“真的吗?”
“真的?”
人群迅速把那个两寸长头发的男孩围在中间。每一只眼睛都射出焦急疑惑急迫需求肯定的光芒。
“小武,你说的是真的吗?”
“谁骗你们。谁骗你们,谁就是那猪圈里嗷嗷叫的猪仔。”
小武为了证实自己消息的可靠性,故意放大了声量。小武为此还重重地跺了几次脚。
“哦。”
“难怪他脾气这么怪,原来是没老子娘的野种啊。”
小男孩子们常常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他们常常觉得什么都不太要紧,说了就说了,说了也没什么。
这班里的孩子从几个不同的小学过来,且乡下地方又大,往往不住一起,到了中学才聚到一块,又分了班,所以难得有几个熟悉的分在一个班,开学不到半年,大家都不熟,不了解底细也是常有的事。
小武涨红了脸,他不愿被别人怀疑。他实在一句谎话都没有说,他说的每一句话全是事实。他不该遭到质疑。
小武昂起头,愤恨地睁大双眼,瞪着围着他的男孩子们。
“他就是没人要的野种。我是他小学同班同学。”
小武几乎咬牙切齿地吼出同班同学那四个字。他故意咬牙切齿,故意撕心裂肺,是因为这孩子不想再被别人怀疑。
“你说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黑子愤怒地推搡着小武,小武一不留神,脚下一踉跄,往身后的孩子身上倒去。幸好小武反应快,他张开手臂,双手反撑在身后的依靠上。
小武借着别人的支持重新站好。重新站好的小武同样愤怒地看着双眼微微泛红的黑子。
“怎么,怕你不成?谁不敢说,难道我说谎了不成?谁不知道你是个没老子娘的野种。”
小武像只斗鸡似的伸长脖子,双眼直瞪黑子。
黑子愤怒地再次抡起拳头。
所有的孩子都屏住了呼吸。教室里安静地令人心生恐慌。
黑子的拳头高高地抡起。所有的孩子都在等待,等待。
一秒,两秒。时间此时,漫长得如同过了好几个酷寒的冬天。
“嘘。”
许多孩子贪婪地吸着新鲜的空气,似乎刚才那一两秒的憋气把他们肺部所有库存的氧气都已经耗尽。
人群重新骚动起来。嗡嗡的说话声又渐渐鼎沸。
黑子高高抡起的拳头最终没有挥向小武。虽然他心里非常渴望狠狠地揍小武一顿,可他在关键时刻制止了自己,他该揍小武吗?
小武说的全是事实,小武没有撒谎。
妈妈走了,爸爸不回来了。
他没人要了。
小武没有说谎。小武没有说谎。
黑子蹲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自己埋在膝盖上的脑袋。眼泪瞬时汹涌而出。此时,这个男孩被剧烈的哀伤淹没了。
他心里只有事实,只有小武残忍告知于天下的事实。妈妈走了,爸爸也走了。
疼痛控制着他,他甚至忘记了记恨残忍的小武。
恨小武没有用,恨小武改变不了事实,恨小武妈妈不会回来,爸爸也不能回来。
黑子站起身,拨开人群,往自己的座位上悲哀地走去。
孩子们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眼前这个孤独而哀伤的背影。他们的心里也被哀伤笼罩着,他们再也不想说话,一个个垂着头走回自己的座位。
小武一直看着黑子。
小武知道自己错了。他不该残忍地出卖别人的秘密。小武和黑子是小学同学,很巧,小学六年级他们一直在一个班,上中学了没想到又分在了一起。同学好几年,也或多或少知道了黑子的一些事。小武埋怨自己,痛恨自己。他怎么能那样说黑子,没老子娘的话岂是能随便乱说的。
小武很后悔。他知道黑子不可能原谅他。他也就失去了向黑子道歉的勇气。只能偷偷地看着黑子。小武在心里默默祈祷,他愿黑子能早点原谅他。
小男孩子的心里往往盛不了事,没过几天,他们就忘记了那些烦恼的事。小武也一样,没过几天他也忘记了这不愉快的烦恼。
但黑子忘不了。黑子他不是小孩子。
很长一段时间,黑子谁都不搭理。连菱花也同他说不上一句话。
菱花知道他心里难过,也就不去打扰他。有些事情总需要时间去淡化,急不来。
菱花耐心地在等待。等待黑子心头的伤痛哀伤慢慢弱下去。
一个月过去了,二个月过去了。黑子还是不开心。还是不愿搭理人。整天闷闷的,无精打采。
菱花耐不住了,她等不了了。这样下去怎么办?
黑子似乎已经忘记要拾垃圾还钱的事。更急人的是,这次考试黑子又考试全班倒数第四。
菱花看看自己的试卷,又瞅瞅黑子的试卷。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菱花恨不得把自己的分数匀一些给黑子。自己不要做第一,哪怕自己只能做第十,二十,只要黑子不再是全班倒数,怎么都好。
菱花暗暗地急在心里。后来,焦急之色渐渐一点一点展露在那张微微有些蜡黄的脸蛋上。
菱花准备放学后同黑子好好谈谈,帮他舒坦舒坦心情。菱花实在不忍心看着黑子埋着头忧伤沮丧颓废地活着。
现在她的朋友需要的她的帮助。她不能不管他。过去这些漫长的时日,菱花每天都在心里默默地准备那些该说的话。她很清楚自己那些要说的话必须得体而到位,不能够伤害黑子,又要能使黑子心甘情愿地接受。
菱花再一次为语言犯了愁。菱花再一次体会到说话有时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老师经常对他们说,中国的文字是世界上最丰富多彩最生动形象最千变万化的文字,几千字的排列组合能就把这世上存在的一切道尽,而且能叙述得完美无缺。可是此时菱花却犯了难,她把脑子里储存的词语全翻了出来,并挑出自己可能要用的词语,排列组合,这看似简单却是最恼人的。不对,不对。换个顺序。不对,重新再挑几个字组合吧。不对,更不对了。
菱花那小小的脑子呈现出紊杂的混乱。到后来她都想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更不用说先前她期望希翼的得体与分寸。
怎么说都不好,怎么说都是错。
菱花彻夜彻夜地失眠。小女孩经常三更半夜睁着眼睛凝视着那五斗橱上放着的一只黑色的瓦罐。
那只黑色的瓦罐小口大肚子,像个憨厚的胖子敦实地席地而坐。菱花自己从来没用过那只瓦罐,但菱花知道以前那只瓦罐是用来盛放菱花爱吃的炒米的。后来有一天,这只黑色瓦罐空了,就一直空着,没有再放过任何东西。
没有任何东西的黑色瓦罐敦实地坐在五斗橱上,空了也不影响它的存在。那么就算菱花的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也不影响她要去帮黑子啊。
菱花从床上跳起来,激动地光着脚跑到五斗橱前,抱起那只黑色的瓦罐亲了又亲。它启发了她,它解开了她心里凌乱不堪的套索。
等回到床上时,菱花这才感觉双脚木木的疼。冬日的寒夜,一切都是冷的,但菱花的心却热热的暖着,她将用她这热热的暖去溶解黑子心头的冰霜。她是春天,春天到了,霜寒冰冻都该乖乖退席了。
菱花带着希翼的笑容睡去。那一夜,她睡得稳妥而安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