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风温柔地在这空旷的地方缓缓涌动,黑夜编织了缀满颗粒的焦灼轻纱。秋小姐盘腿坐在我对面,她的头自顾地低下去,手里攥着一颗刚才我给她找的石头,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眼前那处地面上。
我们坐在天台的地上,一如往常般沉默以对。秋小姐抬头看我,纵然隔着夜色,她平静眼里的悲凉还是不可掩藏地向我弥漫。她的声音干涩而单调:“你让我写下有什么值得期待或者让我感到幸福的事,可是我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到任何一件。我现在的生活里,没有一件东西值得期待。”
我固执而急迫地问:“一定不会的啊!你再想想,有那么多事呢!家人呢?好朋友呢?我们马上就毕业了要去大学了,还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我们都没有尝试过啊,这些你一点都不期待吗?”
1
秋小姐断断续续做了我快半年的同桌,她在高二下学期开始时从斜对面的重点理科班转来我们文科班。我们在高一文理分科之前便认识,那时我们住在同一个寝室,她睡在我旁边的床铺。我们时常在周末的晚上放飞自我,高唱情歌。
后来我选择了文科,她则留在了理科班。我没想到她会转来我们班。
我们做同桌时无话不说,上至仙女轶事下至总裁小说,上课也往往刹不住车,为此我常被老师点名提醒。用她的话来说,她对我一见如故又相见恨晚。
高三时班级位置大调整,我和她的位置因此相隔了两排同学,但我只要一回头便能看到她。
在距离高考不足三位数时间时,秋小姐突然对我说她不知道生活有何意义,她的生活充满了迷茫。为此我们经常在上课时写纸条,下课时她会拿给我她写的长信,里面充满了悲伤压抑的文字;我想帮助她摆脱这种虚无的感觉,于是常常陪她逃课谈心。
这晚快上地理晚自习时,她用她那自认为很小的声音喊我回头,对我做了一个扭头的动作,我思索了一下,然后伸手进课桌里扯出一本单词,站起来走了出去。她习惯性地随手拿了一本书走出来,经过走廊时瞄了一眼办公室那边,便猫着腰急匆匆地向我跑过来,拉着我熟练地跑向教学楼天台。
这是我们的第n次默契,也是我们的第n次逃课。
2
我认真地询问,甚至急切地质疑她,她只是平静地看眼前因受风雨洗刷而略微凹凸的地面,轻轻地摇头。那时那迫切而认真的我,一定像个小孩。可是我无法理解,为什么她会突然变成了这样。同样让我感到难受的,是我想尽我所有帮助她摆脱这种感觉,可她心里不知哪里来的小怪兽吞噬了她的意志,让我感到无力的悲哀。
在这温柔无尽春风旖旎的夜里,我们沉默着。时而抬头看夜空,时而望向远处的灯光。即使是站到了教学楼的最高处,我们也仍然望不到城市的尽头,学校外的高楼阻隔了我们的视线,这个城市永远也不会一览无余地展示在我们眼前。
她眯着近视的眼睛,看不远处布满云朵的夜空,说:“现在看不到星星。”我顿了顿,只沉默着,看着不远处公路的灯光一重又一重。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只是想着世界有了它的影子,我是否还能真切地看这个世界?
过了许久,我只对她说:“你看,平时周末我回家就是走的那条路。”
“嗯”
3
再次逃课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了。
在我们那个西南小县城,春天来得极静,空气甚至都还是冷的。春雨细蒙蒙地飘落,让人觉得春回大地也朦朦胧胧。被困在校园里的我们年年通过大道两边的樱花才后知后觉春早已到来。
秋小姐和我穿过樱花大道,走进操场,跑了一圈又一圈。跑道边有一些上体育课打羽毛球的同学,他们的笑声放肆地盘旋着,我的耳朵却好像不想听到它们,我知道秋小姐一定也这样。秋小姐是个小文青,常常爱学朱自清先生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她时常搞笑,有人说她是文艺泥石流,可我总认为她的文艺泥石流下藏着一颗脆弱又敏感而又倔强的小野猫般的心。
我们最后在下课铃声响起时停下,我气喘吁吁看秋小姐,她大口大口呼吸着,脸色隐约透露着一股苍白。我们慢慢走到操场边河道旁,我隔着河道的保护网,看到河岸的柳树抽出嫩芽垂下来,是初春的味道。这时,她突然说:“你知道吗,现在我想自杀,想直接从这里跳下去。”
我一下子愣住了。
在这之前我曾设想过她是如何痛苦,也想过她是否有轻生的念头,但当她真的和我说时,我还是不相信她会如此。那时我费尽心思认真地和她说了许多,可沉溺自我情绪的人难以听进他人的言语,即使是肺腑之言也尚且不值一提。现今回想那时她是如此,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你跳吧,你要真跳下去我就看着你跳,如果你觉得是解脱我支持你。”话至最后,巨大的无力感和紧张感向我袭来,我觉得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我罪恶极了。可我赌上对她的最后一丝了解和人性的逃避本能,始终认为她不可能真正跳下去,也不管是否会伤害到她。
有风吹来,可我觉得风沉闷极了,我像是在等待一个审判,我被风密密地扼住喉咙,呼吸也变得压抑。
许久,她空洞地看着那条河,转头对我说:“我们回去吧。”
我松了一口气,张开被冷却的汗水沁润的手心,悄悄往校裤上搓。我想她不会知道,我一开始想和她说,这河边的柳树枝条有多么鲜艳。
杨柳依依,可这柔美的柳树,却是道别的象征。
4
秋小姐在我们距离高考还有两个多月时回家了。
那天下午她情绪再次崩溃,趴在桌子上失声大哭,同学们对此感到诧异,但都围过去安慰她。她借来班主任的手机打电话回家,夜幕将至时,她的爸爸将她接走了。
我感到很难过,那一天我没有安慰她,没有在她脆弱时陪在她身边。自从操场回来后,我们开始疏远,我不能帮助她,又对她说出那样的话。我心里认为她一定觉得,我和这个世界冰冷的东西一样不值得期待了。她似乎也感受到了我的逃避,即使仍微笑对我但透露出的尴尬不安让我们的裂缝原形毕露。
我又为她开心,希望她能回家得到更温暖的陪伴,能找回曾经所期待的事物。希望她能明白,这个世界总有值得期待而又美好的事,等着她,
她不在时,我时常回头看她凌乱的桌子,内心是深不见底的窟窿。
5
时间从未会因为任何一个人的驻足而停留。黑板旁的高考倒计时每天都在变换着数字,我们既憧憬着高考,又希望时间慢一点。一边想快点逃离这种生活,又被毕业季的感伤萦绕着。空气中弥漫着年轻而浮躁的味道。
有次课间,全班常规跑操回来,经过樱花大道,我才发现落红满径,每棵树只剩残缺的花瓣点缀着葱郁的叶子。原来樱花的花期如此短暂,年复一年的花开是否也只是与懂得欣赏她们的人相会呢?
秋小姐在回家快一个月后,终于还是回到了学校。在她回家时,老师常常以她为例子暗示我们要具备抗压能力,我暗自在心里反驳老师,“秋小姐不是这样的,她只是累了而已啊。”可话到嘴边竟又躲回去了。在她身心俱疲时我没有坚定地陪她走过,为着这些,我时常觉得羞愧,这样一来便更不能直面她了。两颗曾经无比靠近的心就这样漂浮于云端,无法触摸,渐行渐远。
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现在看起来那样不值一提,但当时却觉得重要无比。
天气就这样渐渐热了起来,我在获得家人同意的后一个人从寝室搬到学校外空置的舅舅家住。早上穿过小区时看到小区里河两岸的柳树叶子浓密起来了,初夏已至。晨光稀疏地袒露在地上,就这样简单的风景和美好的幻想足以将我治愈,我后来的一天一天都是这样踏着阳光度过的。
倒计时上的数字越来越单薄,有时风会替我们一页一页地翻开它。我瞥见过很多次它最后的“0”,我想我肯定不是唯一一个看到的人。
最炎热的日子还未到来,我们便被推攘着进了考场。混沌的记忆已沉进时间漩涡里变成碎片,高三之于我也只留下了芒果的清香。
6
张爱玲在《一别一辈子》中叹到:“说好永远的,不知怎么就散了。最后自己想来想去,竟然也搞不清楚当初是什么原因把彼此分开的。然后,你忽然醒悟,感情原来是这么脆弱的。经得起风雨,却经不起平凡;风雨同船,晴天便各自散了。”当时我把这篇文章誊写在我的日记本上,或许世事如此,我和秋小姐在一次次的阴差阳错与刻意逃避中,纵然有断断续续的联系与问候,但竟再也没有相见。
如今又是樱花开放的季节,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年人何在?
秋小姐是那样一个开朗的人,却被生活的琐事与自己的想象推到了深渊边上,忍受无尽的煎熬和痛苦,而我却没能拉她下来。是否每个人都有那样一次悄无声息的崩溃呢?此时是否无论多少拥抱与陪伴都会深渊吞噬呢?
7
高考之后我因故没有参加毕业典礼,为了拍毕业照买的灰蓝色裙子也没机会穿,静静地被套在衣架上。后来拿到毕业照,眼光扫过一个又一个青春洋溢的面庞,我看到了秋小姐,她化了稚嫩的妆,穿着裙子,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
那时那日在学校的天台上,我隔着颗粒感的黑夜望着她憔悴的脸庞,心里想的还有:“你看这天长水阔,即使云朵布满夜空遮住了星星,但星星仍然在自顾自的发光。你想看吗?只是可惜我不能吹走云朵呀。”
等些日子,总是可以看到的,那时只要像以前一样抬头,漫天的星星都在你眼里闪耀。
心上的云朵,也是会散开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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