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宽叔送来了后天表弟结婚要拿来贴在路边的红色喜条,宽叔已经上了岁数,喜条上“一见大利”四个大字却依旧是恣意洒脱,漂亮大气,豪迈不减当年。
宽叔曾经是高中英语老师,做过校长,办过报纸,开过厂矿,干过装修。在经历了诸多不便与人言的生活磨难之后,如今的宽叔是一位地地道道的贫苦的农民,是久病塌上老母亲床前的唯一孝子,更是我从幼时到今天一直都特别佩服和崇拜的人。无论我读过多少书,遇到过多少人,宽叔仍是我认识的读书最多和藏书最多的人。而且,宽叔的口才和文采都是一绝。
在农村老家,宽叔是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和无所不能的人。因为他的毛笔字,他懂装修,会做各种农具家具,会修几乎所有电器。农村谁家有大小事都少不得要请他帮忙。于我而言,因为他博览群书,听他谈玄论道实在是一种享受。
问了他才知道佛教里的一劫原来是太阳系从形成到消亡的过程,就好比一个超级巨大的石头被一薄纱每一百年轻拂一次,巨石被磨没了要经历的时间。
宽叔只有和他唯一的真正的知己,一个我称呼为慧爷的人坐在一起,才会不由的侃侃而谈,而此时他家的客厅便成了农家校园里的杂谈道场,而且是只论阳春白雪不谈下里巴人。旁人若有幸遇到,会听到他们讲佛学和量子力学的相通之处,讲四大皆空,讲三国里“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几度夕阳红”,讲一切都逃不过命运。讲西游记里妖怪与人心,讲境由心生。讲幡动风动,讲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讲唯心和唯物,讲气泡破灭自然回归大海,讲小我与大我,讲大慈大悲其实是另一种境界的自私,讲学习修行都一样会败在半信半疑,讲修心讲修我,讲看破讲放下,讲生命讲进化,讲宗教讲命运。讲红楼梦,楞严经⋯⋯。
而他当年和我讲的,大多不是关于人生,而全部是关于学习。想起曾和他争辩吴组湘的“组”究竟是“组”还是“祖”,听他讲怎样在废品站淘来那些“破书”的故事。
后来我在上学时被要求读经典学国学,却发现学校那些所列书目小时候已经全部看过,听宽叔讲过。无论是三言两拍,还是柳宗元文集。恰好他都有,恰好我爱看。
突然想到倚天屠龙记里最后出场的扫地僧,一出招便深不可测;电影功夫里的包租婆,抽烟,骂人,还长得一身横肉,直到斧头帮出现才知道其实包租婆功夫了得。
扫地僧扫起一片又一片的落叶,包租婆顶着一身肥肉走过吱吱呀呀的楼梯,不知是否还会有情绪泛动,内心深似海,而江湖却早已经不是他们的江湖。
十几年过去,当年站雪地里等他到天黑只为借本书的傻姑娘也早已不再年轻,可在他面前,却依然心怀忐忑,生怕他看出我的怯弱,无知,和恶俗。
时间静静流过,一切都好似回到了童年,只是,当宽叔微笑着问我你现在相信命运了吗?我竟嗫嚅着不敢回答。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被酒莫惊春睡重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借此记念我老家的亲人们,祭奠那段逝去却再不回来的虽然忧郁却还平静的年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