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簪记
乌篷船摇碎了缕缕涟漪,姑娘撑伞过小桥留下一地芬芳,对岸的酒垆酒香漫过窗棱,天色微醺,湿了桥边青石板。
娇莺歌罢三春色,杏花烟雨忆江南。
那一声声闲倚在书生折扇里的吴侬软语,是否也曾在哪一刻撩拨起你的愁绪。
青檐黛瓦,烟雨迷蒙。
姑娘手执丝帕,轻轻擦拭案上的一只紫砂盅,秀眉微蹙,绵绵心事如雨般痴缠。庭院深深,丫鬟匆匆跑来,绣鞋溅起一地水花。
“小姐! 小姐!”,她扶着门框微喘,语气却愈加急促,“县里传来消息,柳公子回来了!”
“啪!”茶盅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两圈。姑娘一愣,随即提起裙摆,向门外跑去。
“哎! 小姐!” 丫鬟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了什么,“外面下着雨呢! 小姐你去哪?”,又忙追了出去。
姑娘的脚步随着丫鬟语落而慢了下来,我去哪? 去找他吗? 他为什么回来? 是否早已婚娶? 是否……还记得我? 姑娘怀着满腹的疑问,头倚在楹边,怅然望着门外,翦水秋瞳仿佛蓄满一城烟雨。
“小姐。”身后的丫鬟轻声唤她。她却突然转身,握住丫鬟的双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期待。
“画亭,你还知道些什么? 都告诉我!”
“是厨房的桂香告诉我的”,她抬头看了小姐一眼,接着道,“她今早出门采买,听说新来的通判即将上任,来咱们县里巡视,县令亲自陪同呢! 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
“你快说呀!”姑娘急得跺脚。
“还说……那新来的通判姓柳名南屏,年轻有为,县令有意将女儿许配给他。”
“会不会……会不会只是重名?”姑娘松开丫鬟的手,绞着帕子,忧心道。
“怎么会呢? 有人亲眼看到了,就是柳公子! 错不了的……”话音戛然而止,又懊恼地拍了拍脑袋。
“错不了的……” 姑娘咬着下唇,有些欣喜又有些委屈。
“小姐?小姐!”
“啊?!” 姑娘回过神来,那丫鬟的话不知她听没听进去,只是愁眉紧锁,两手不住交缠,好一会儿才吩咐道:“画亭,备车! 我要去趟灵隐寺!”
“现在? 可是……老爷那儿……”
“阿爹那儿我会解释的,你快去!”姑娘催促道。
“哦哦,好。”
帘外细雨如丝绵绵不绝,马车轧过青石板上的落花,风吹过,竹叶沙沙,穿过小巷,与雨声一同萦绕耳旁。
她取下头顶的发簪,低眉轻抚。这是一支通体黛青的檀木簪子,簪头枝状延伸,虽无珠宝点缀,却更显大气素雅。
八年了,簪子乌亮如故,那人呢? 那是如这般明媚的杏花时节,只是少了此刻的绵绵细雨。
那一年,回春的暖阳尚未融化孩童手里的糖人,廊檐上的燕巢孵出了第一只幼鸟,阿娘封在堂前的杏花酿还不似这般醇香。
学堂里,孔夫子的画像端正挂在案上方,先生手执戒尺缓缓踱步在三两学生之间。
“子曰:‘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知不足, 然后能自反也;知困,然后能自强也……’”素净的课堂上,身着青衿的学生正齐声背诵《论语》。
少年微颔首,阳光透过窗户泄进来,穿过两排浓密的睫毛投在书册上,照得他俊朗的脸庞泛起淡金色的光晕。
“唔!”一个纸团飞过,正击中少年的后脑勺。他伸手捂住后脑,本能地朝窗外看去,一抹倩影一闪而过。少年无奈,勾唇。
“柳卿! 你来答。”先生步子一顿,转身向少年走来。
“先生,我……” 方才的走神,他甚至未能听清先生所问为何,只得束手垂眉静等训斥。
“唉,子曰:‘学而不思则罔’,做学问,不仅要熟读典籍,更要融会贯通,为己所用,你可记住了?”
“是,学生记住了。”
“嗯。” 先生点点头,抚着长须转身离去了。
而此刻,罪魁祸首正缩在窗下捂着嘴笑得眉眼弯弯。
钟声敲响,少年走出课堂,沿台阶行至窗边,女孩仍弯着腰蹲在齐膝的草丛里,偷听着课堂里的动静。少年卷起手中的书册,状似不经意地轻敲向面前的小脑袋。
“哎!”女孩突遭一击,吓了一跳,双手捂住脑袋,下意识站起,转身却直撞上少年的胸膛,不料脚底打滑,不自觉后仰,眼看就要摔倒,少年眼疾手快,一把环住她的后腰,往回一带,复又稳稳落入自己怀中。
时间静了几秒,女孩的脸有些发烧,直到少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不在宅中好好待着,跑来学堂做什么?”
“来找你玩儿啊!”女孩挣开少年的怀抱,歪头看着他笑,又道,“厨房做了桃花酥,阿娘吩咐我给你送些来! 走!” 说着,不由分说拉过他的衣袖,朝庭中的莲池跑去。
纸鸢在空中上下飞舞,空气里弥漫着不知名的淡香,三两声莺啼忽远忽近,晨光洒在他们十指相扣的身影上,时光静悄悄的,仿佛就此停滞。
女孩是杭州城西的贺员外家备受宠爱的小姐贺闻莺,而她牵着的少年是曾富甲一方的杭州米商大户柳老爷的独子柳南屏,柳贺两家本是世交,两人也是自幼相识,可惜后来柳老爷不幸病逝,夫人也郁郁而终,柳家家道中落,贺员外为人乐善好施,又与柳家关系匪浅,见柳南屏幼失双亲无所倚仗,不仅时常接济,更出钱送他进学堂读书学习。
“对了,柳哥哥!”女孩不顾口中塞满的桃花酥,唤着身旁的少年。
“怎么了?”少年皱眉伸手拂去她嘴角的碎屑,“慢点吃,没点儿姑娘家的样子!”
“阿爹说让你今晚回家一趟,有些事吩咐。”
……少年盯着手里的桃花酥沉默不语,似乎早有预料,不多时,扭头看向身旁正与糕点酣战的女孩,“嗯,转告伯父,我一定准时到。”
戌时,贺宅。
书房里,贺员外坐在书案前细细品了一口杯中的西湖龙井,案前的少年长身玉立,似在静等他开口。贺员外放下茶盏,看着眼前的少年开口道:“学堂里的吃穿用度可还合你意?”
少年拱手答曰:“多谢伯父挂心,一切甚好,与宅中几无异。”
“听先生说,学堂一众学生里,属你最是用功,难怪上次的院试,你仍是魁首。”
“用功是应该的,然先生过誉了,诸位同窗皆是如此,不输南屏。”少年稍一沉默,又道,“至于院试,全仰仗伯父的支持和先生的教诲。”
“嗯”,贺员外微微点头,嘴角勾起一个欣慰的弧度,起身向他走来,“刻苦努力,为人谦逊,不错。”
“伯父? ”少年抬头不解。
“今日找你来,正是为此事。”贺员外拍拍他的肩膀,接着道,“今年的乡试将会在杭州城举行,日子定在十月初,我已着人为你报考。”
少年静立着,等待下文。
“城中的徐夫子,博学多识,德高望重,门人弟子不计其数,我早先托人打点,近日得到回复,愿收下你指点一二”,贺员外顿了顿,“盘缠都给你准备好了,三日后便启程吧。”
“三日后?”少年猛抬头。
月上梢头,庭院空无一人,如水般静谧,月光洒在庭中,树影斑驳,随风轻轻摇晃。少年怀着心事独自穿过回廊,脚步声清晰可闻。
房门口,少年推门欲进入。
“呜呜呜” 他忽然听到身后的细微声响,“谁?” 他警惕地转过身。
女孩从立柱后缓缓挪出来,垂着头,脸上的泪珠将落未落。
“莺儿?” 少年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夜深露重,先进来。”随即开门将女孩迎进屋里。
灯光昏暗,照得两人的影子一晃一晃的。
“哭什么?” 少年微曲食指,欲为女孩抹去脸上的泪珠。
“我……”女孩抽了抽鼻子,扭过头不理他。复又回头,赌气一般的,“我都听到了!”??
“你听到什么了?” 少年哑然失笑。
“你要去杭州城,你还要去汴梁,你要去考试,你不要我了! ” 越说越委屈,索性大哭起来。
少年皱眉,沉默地看着眼前的女孩,柳眉杏眼,双颊白中透粉,带着孩童的稚气和少女的娇嗔,此刻哭得有些发红。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将她揽入怀中,一遍遍轻抚她的发丝。
“谁说我要去汴梁了? 考上了才会去汴梁,如果我落榜的话,不就能回来陪你了?”
“不要不要!” 女孩猛地挣脱他,“我不要你落榜! 柳哥哥最厉害了! 如果连你都落榜的话,就没有人能考上了!”
“傻丫头。”少年轻轻将她额前一缕被泪水沾湿的发丝撩到耳后。
女孩咬咬下唇,轻捏少年的衣袖:“柳哥哥,你陪我去一趟灵隐寺好不好?”
“怎么了?有心愿?”少年的目光像头顶的月色一样温柔。
“当然有啦! 去……去给你祈福呀!” 也给我自己……女孩嗫嚅着嘴角,终是没将后半句说出来。 女孩站在菩提树下,一遍遍摩挲着手中刚刚求来的签纸,眼神焦灼地望着大门口,他怎么还没来? 他还会来吗? 都怪我! 明知道要准备的事那么多,还非要约在最后一天!她皱着鼻子跟自己发牢骚。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香客们一个接一个离开了,树下洒扫的小和尚走上前来,双手合十,恭敬道:“施主,天色已晚,是否需小僧备下寮房一间?”
“啊? 我……我……”女孩彤红着脸颊,手足无措,正欲回绝时,忽然瞥见院门口缓缓走来一名白衣少年。
“柳哥哥!”她大叫着扑上去。
“嘘!”少年虚揽着将她从身上放下,“佛门圣地,矜持些。”
“嘿嘿” 女孩抬头傻笑。
“抱歉,我来迟了,等很久了吧?”
“不久不久! 我……我也是刚到的!”女孩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地望着他,“哦对了!这个给你!” 她从腰间的小荷包中掏出一张签纸递到少年眼前。
“这是什么?”
“功名签啊! 你不是要参加乡试了吗? 我来给你求功名啊! 是上签呢! 你一定会考上的!”
少年看了看手中的签纸,又抬头看了看女孩,心情复杂:“你在这儿等了这么久,就为了求这个?”
“唔……对、对啊。” 她支吾着,有些心虚。
“莺儿” 他柔声唤她,抬手抚上她的脸颊,“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你……”
“我知道!” 女孩忽然急切道,“我会按时吃饭,听阿娘的话,学会作诗弹琴,再不与人无谓地争执了……”
“可是柳哥哥,我不喜欢做这些啊! 如果你在的话,我就不用做了!”
“你为什么要走啊?! 我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我会想你的! 你可一定要想我啊!”
“莺儿……” 少年看着眼前哭成泪人儿的女孩,伸手为她拭去眼泪,继而从怀中取出一支黛青色木簪,开口道:“过两年是你的笄礼,虽然还早,但现在看来我是没机会参加了” 少年略一叹气,“这支簪子是我这两天打磨的,你可喜欢?”
“你亲手打磨的?” 女孩这才注意到少年的双手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创口,有些还在渗血,“柳哥哥……” 小嘴一撇,又要哭出来。
“不哭了” 少年连忙制止,“快看看喜不喜欢?”
女孩停止抽泣,双手接过簪子: “只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轻轻抚摸了一会儿,又递给少年,“你帮我戴上吧!”
“嗯”少年拿起簪子,双手绕到女孩身后,绾起她如瀑的长发,将簪子轻轻束于发间,“好美” 他微笑着看她。
女孩羞红了脸颊,低头不语,半晌,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柳哥哥,你会回来的吧? 你一定会回来的对不对? ”
少年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沉默片刻,伸手拥住她,将下巴靠在她的头顶,双眼紧闭,仿佛在做某种艰难的决定。
“嗯。我一定会回来的。我答应你。”
她听到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她张开双手紧紧回抱他,头埋在他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却是一样坚定:“我等你! 我会一直等你的,等到你回来为止!” 雨声滴答滴答,沿伞骨一一滚落,如离人的泪,她撑伞站在当年那棵菩提树下,回忆缥缈如梦不可捉摸。
后来呢?
后来,他果真顺利通过乡试,赶赴京城参加会试,殿试,继而金榜题名,听说还得到了皇上的赏识,得以加官进爵光宗耀祖。一时之间,他成了这个小县人的骄傲,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原本凄凉的柳老爷柳夫人的墓前,突然多了许多生面孔来上香供奉;就连贺家也跟着沾光,门下的生意比从前好了许多。这些年,他也时常寄些家书回来,浅谈些生活趣事,从汴梁的美酒到华贵的皇宫,从一同赴考的同年到京城的纨绔子弟,从繁华热闹的夜市到觥筹交错的宫廷晚宴……只是,家书越来越少,从最开始的一月一封到后来半年一封,再到一年一封,再到……她已经有三年没收到他的来信了……
饶是她心思再单纯,总归也能察觉到些异样,只是,她不敢深究,也不愿深究,她怕会是自己害怕的那样,可她还是选择相信他。再后来,曾经稚嫩的小女孩长大了,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了县里青年才俊倾慕的对象。当年她刚行过笄礼,便有无数媒人上门来提亲,她跪在堂前苦求阿爹再宽限些时日,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得到的只是阿爹无尽的叹息和一句“傻孩子”。
杏花开了,谢了。
黄莺来了,去了。
一年又一年,渐渐的,她成了十里八乡为数不多的过了双十仍未出嫁的老姑娘,当年快被媒人们踏破的门槛如今再也没有人来提亲了,连下人们看她的眼神都是心疼中透着怜悯。
“唉” 她低眉,叹气,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她抬头,看着眼前的菩提树,叶子让雨水洗刷得青翠欲滴,树还是那棵树,只是不见了当年她亲手系上的红绸。这是不是暗示着他与她的命运? 她从住持手中接过的红绸,原盼结局圆满,却终究不知去向。
雨微茫,燕成双,影不成双。
她静静看着手中的青簪,誓言犹在耳畔,身边却无良人。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也许,是为了祭奠那个早已远去的梦? 她摇头,苦笑,转身欲走。
“何故刚来便要离开?” 男子清冷的声音不期然响起。
她的脚步霎时顿住,右手紧紧扣住伞柄,骨节有些泛白,紧咬下唇,身体在微微颤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转过身。
白衣男子朝她走来,眉眼如玉一如往昔,只是添了些成熟褪了些青涩,他接过她手中的纸伞,皱眉看了她一眼,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轻捏唇瓣,柔声斥道:“这咬嘴唇的毛病多少年也改不了。”
她仰头愣愣地看着他,水花在眼中越聚越深,忽又想起什么,后退两步,行礼道:“柳……大人,见过大人。” 礼毕仍是蹙眉紧盯着他,似心有不甘,“不知大人来此,所为何事?”
“来赴约。” 他看着她舒展的柳眉讶异的双眼,上前一步,撑伞为她遮住微凉的雨丝,但笑不语,随即接过她手中的簪子,插入发髻,语气是如当年一样的坚定:“莺儿,我回来了。”
她微微一怔,心里有什么东西炸开来,就像多年前的那个元宵节,他与她并肩看过的那场烟花。她颤抖着嘴唇,泪在眼眶中汇聚,“柳哥哥……”
他上前一步将她搂入怀中,笑容在唇边一圈圈漾开。这个傻丫头,有些事,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比如。
比如,他本无意庙堂,只碍于先父遗愿不得不求取功名;比如,他曾遭奸人所害,入狱三年,险些冤死狱中,不久前才得以昭雪;比如,他拒绝皇上赐婚,惹得龙颜大怒,幸得朝中友人相助,终只是罚俸降职,贬至杭州;比如,汴梁的美酒虽好,终不如杏花酿醉人心神,京城也不似江南这般春意如锦,细雨如丝;比如,他很想她……
幸好幸好,他终是没有失约,宦海沉浮这些年,命运终究将他带回了起点。余生,他只愿携手一人,赏日升月落,听莺歌燕语,为她簪发画眉,为她吟诗作对,为她将初春的第一枝杏花别入鬓角……他低头看着无数次出现在梦里的姑娘,阖目无声轻叹。
伞外,雨过天青,远山如黛,缱绻画中来,是他记忆里的风景。
春光正好,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