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诗诗记不得到底有多少次了,初见他的场景那般清晰地在梦中重现。永远是一样的画面。青春靓丽的她在警局的会客室无聊地等着爸爸,苏锦年穿着一身英挺的警服走了进来。那一刻,阳光有些耀眼,可他刀削斧刻般的脸竟比阳光还让人晕眩。只这一眼,便彻底沦陷。
那一年,诗诗还是十八岁的靓丽少女。在这之前,她的人设,一直都是傲娇的小公主。可在这之后,她便跌下了云端,卑微到了尘土里。
那一年,苏锦年三十五岁,他是诗诗父亲最得力的下属,只是性格颇为寡淡。当时苏锦年和他太太的关系正处于由平淡向紧张迈进的过程。他们之间原本就不够亲厚,加上他太太的猜忌愈演愈烈,苏锦年对婚姻越发失去信心。
诗诗偷偷地从父亲的手机里拿到了苏锦年的电话,可对于如何靠近他就颇为踯躅。她并不想苏锦年将她视为领导的千金,礼貌,虚应却疏离。她又不敢奢望能向他吐露心声,他有家庭,她知道。诗诗只是想,偶尔能够和他说上一两句话,见上一面,那么她便非常知足。可她所不知的是,在暗恋的世界里,一开始都是从微小的希望开始。你所满足的遥望也最终会因为某个契机演变成想去拥有。这就是爱的欲望。
对于诗诗,这个契机就是苏锦年的离异。
“锦年,我是汪诗诗。听闻你家庭出现了变故,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请务必保重。”这是诗诗发给苏锦年的第一条短信。在考虑措辞的时候,她特意试图用她有限的阅历去最大程度地理解苏锦年的处境,在对苏锦年的称谓上,诗诗故意不用平时称呼爸爸同事的那些称谓,某某叔叔,而是直接称呼锦年,因为诗诗心里非常清楚——自己是希望日后能成为和他比肩的人,而不是什么晚辈。
可惜任诗诗的心思百转千回,那边根本没有回复,也许,苏锦年根本连汪诗诗是谁都不知道。
诗诗已经记不得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最终让苏锦年把她的名字和她的人对应了起来。再见面时,苏锦年会熟稔地叫一声“诗诗”,带着长辈的口吻。
诗诗颇有些苦闷,可转念一想,没有关系,于她而言,此时青春正好,有大把的时光可以去挥霍,她愿意用她的青春去酿一坛醇香的酒。待时间来到,必将甘冽动人。
(二)
高考结束,诗诗未能如愿考取理想的大学,诗诗的父母毅然决定将诗诗送出国。诗诗万般不舍,可还是拗不过父母的坚持。
出国前,堵了几次,诗诗终于在苏锦年所在的警局门口等到了他。
苏锦年对于诗诗的来访颇为意外,待到在包间里诗诗吐露出来的心声更让他目瞪口呆。
“苏锦年,我马上就要出国了。我要你等我三年。三年内不许再和别人一起。”诗诗目光灼灼地看着苏锦年。
苏锦年不明白诗诗何时对他存了这种心思,他也从没想过和这种小丫头会有什么交集。更何况,经过上次的婚姻,苏锦年对于女人基本不存任何期待,就这样一个人过也没什么不好。
但他不知道如何和这种小女孩打交道,话说轻了怕她听不进,话说重了又怕她受不了。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
顿了顿,还是拿出职业自带的威严,板着脸教训道:“小丫头勇气可嘉,口味也很奇特。不过我比较正常,对小女孩没什么兴趣。还有,我虽是你父亲下属,可按辈分你应称呼我一声叔叔。”
诗诗的脸红了又白,虽然早就做好被拒绝的准备,却万万也没想到他那么严厉,一点情面也不给。
“苏锦年,我喜欢你,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你。你敢不敢等我三年,三年后等我回国,那时再来决定叫你苏叔叔还是苏锦年也不迟。”诗诗倔强地看着苏锦年,年轻的脸庞熠熠发光。
“随你!”苏锦年依旧冷着脸,酷酷地走了。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所受到的触动。他竟第一次有些羡慕起那小丫头的果敢,那是属于少不经事的热情和一往直前。
(三)
诗诗如期出了国。三年期间,她很少回国。她努力完成她的课业之外,抓紧一切机会去打工,实习。她要利用这三年,去追赶苏锦年的脚步,用最快的速度成长,脱去一身稚气,以一个女人的样子出现在苏锦年的眼前,闪瞎他那双傲慢的狗眼。
这三年,诗诗虽然忙得不可开交,但唯一一件事诗诗一次也没有错过,那就是坚持不懈地对苏锦年的骚扰和渗透。
一开始,诗诗几乎每天都会打电话给苏锦年,可他十次有九次都会挂掉。后来诗诗开始发短信,写信,她在想,不求他全看,只求他瞄一眼,也可以看到她的坚持和用心。可苏锦年这个冷血的混蛋连短信和信件也几乎从来不回。诗诗有时觉得,在苏锦年这件事上,将会耗尽她一生的偏执。从此之后,再也不会有第二件事能让她做到如此地步。
学业完成,诗诗就义无反顾地回了国。老汪看见越发成熟漂亮的女儿乐开了花。一高兴,召集了几位老友要给诗诗接风洗尘。所谓的老友,无非就是公安系统的几个老熟人,诗诗都认识。这其中就有苏锦年。
宴席上,有两个老友还带了和诗诗年龄相仿的儿子出席,结交之意显而易见。诗诗坐在其中的一个男孩子旁边,席间,浅笑吟吟,落落大方。苏锦年却仍是一副对诗诗兴致缺缺的样子,连正眼都没有一个。诗诗彻底怒了,她之前倒也不曾指望苏锦年对她能有什么热切的表示,但至少能看她两眼,能看到她的变化和成长。即便不惊艳,但至少有些许的注意。这个混蛋铁石心肠得令人发指。
诗诗发了狠,拿着酒杯一个个敬起爸爸的那些老朋友,叔叔伯伯的,叫得好不亲热。待敬到苏锦年,诗诗咬牙切齿地低低喊了一声“苏叔叔”。看到苏锦年那个不含内容的笑脸,诗诗再也控制不住,倾手间一杯红酒悉数倒在了苏锦年的身上。苏锦年颇有些紧张地起身整理身上的衣物,担心被众人看出他和诗诗之间的端倪。老汪训斥着诗诗的鲁莽,连声道歉。苏锦年只得连连摆手说没事。又借着衣服被红酒泼得不成了样子想要先行回家。众人无异议。可诗诗趁着酒意也站了起来,对着老汪道“爸爸,我好像喝得有点多。正好苏叔叔要回去,我就和他一起走好了,也可以让他送我一程。”老汪没有多想,再次对苏锦年表达了歉意,和众人继续把酒言欢。坐在诗诗旁边的男孩想要送诗诗回家,诗诗连连摆手“我喝得有点多,我可不想等下撒酒疯被你看到破坏了我的形象,我们改天再约。”媚眼如丝,情态娇憨,说得男孩子微微红了脸,只得连声说好。
诗诗随着苏锦年出了门口,见他要打车,连忙拉住了他,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说到:“苏锦年,我们走走。”
“你刚刚不是叫我苏叔叔吗?我觉得刚才的称呼比较合适。”苏锦年冷着脸,脸上全无刚才伪装出的热络。看也不看,继续伸手拦车。
“苏锦年!”诗诗喝得有点多,借着酒意,拦腰抱住了眼前的男子,巴掌大的小脸贴在他满是酒香的胸膛,醉意更甚。
苏锦年颇为慌张,连忙要推开怀中的诗诗。可无奈她抱得很紧,一时竟推不开。“你快点放手,小心被别人看到。你放手,我和你走走。”
诗诗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个朝思暮想的怀抱,和苏锦年一前一后沿着饭店不远处的绿道漫步。
夜凉如水。诗诗看着前面挺拔的身姿,感慨万千。如果可以,她愿意和他就这样一路走下去。
苏锦年被她的沉默搞得焦躁不安。猛然停下脚步,转过身:“你到底想怎么样?”
诗诗望着他坚定地说:“苏锦年,我喜欢你。”眸子中有委屈,有不甘,有望不见底的深情,波光潋滟。
苏锦年有些惧怕这样的眼神,他怕绷不住泄露了内心的情绪:“汪诗诗,你听好。我不喜欢你。还有,我希望你不要再任性。我们两个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应该找一个年龄相当的男孩恋爱,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苏锦年没有说出来的话是——比如吃饭时坐你旁边的男孩,一样年轻的脸,一样的生机勃勃,年轻美好得让人嫉妒让人心酸。
“苏锦年,你见过哪个人因为一时任性,荒废了四年的青春吗?你看着我,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吗?”诗诗的眼里有隐隐的泪光。
苏锦年却还是不敢直视她的目光“我对小女孩一点兴趣都没有。汪诗诗,我希望你尽早断了这念想,下次再见面,希望你叫我一声叔叔。或者,我们最好再也不见。”苏锦年说完,再也不管汪诗诗,伸手拦了部的士,头也不回地走了。
诗诗看了他决绝的身影,眼泪汹涌而出。四年的光阴,那么多费尽心思地讨好,卑微地乞求他一点点的回应。苏锦年,你够狠,够绝,很好,很好!诗诗觉得心口痛得难以自已。缓缓地蹲了下来,身体剧烈地颤抖,任眼泪喷薄而出,浇灌着地面。若悲痛能开出花来,苏锦年,你可看到这一片浓烈到能置人于死地的花海?
(四)
像是要验证苏锦年的绝情和淡漠,很快便传来了苏锦年的婚讯。新娘据说和苏锦年年龄相仿,貌不惊人,但胜在温柔体贴。苏锦年的婚礼只邀请了一些旧友和亲戚,诗诗和爸妈一同出席。新郎新娘过来敬酒的时候,诗诗望进他的眼睛,掩盖掉所有的情绪,语气平淡地说道:“苏叔叔,恭喜你!”说完,仰头喝掉杯中的酒,再也不看他。苏锦年看着眼前淡漠的脸,那里再也没有热烈的依恋。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吗?这难道不就是自己想要的吗?
当晚,苏锦年喝得烂醉。他醉眼朦胧地看着眼前自称是自己妻子的女人,神情恍惚,这个人是谁?他也曾幻想过第二次的婚姻,可这个人是谁?
他记得诗诗的那次表白,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她那么倔强,那么认真。她可知道,那样年轻漂亮的脸,那样的朝气蓬勃,那样的一往直前的勇气对于他这个对感情怯懦麻木的人来说有着怎样的震撼!她在国外每次打来电话,他多希望接听,多想听一听她欢快的声音,她的青春,她的活力,她的永远不知疲倦。她的每一条短信,他都不舍得删,俏皮,耍赖,霸道,古灵精怪,偶有低落,却很快恢复元气满满。她寄来的每一封信,他都锁在保险箱,随信寄来的照片他只敢夜半时拿出来看,却又不敢看,怕看了就此沉沦。天知道他有多盼望她回国,想看看她的改变,却又怕她变得太多,从而离他更加遥远。那晚打车离开,一到路口他就下了车,偷偷地藏在转角看着她哭。她痛,他更痛。他不敢回应她,他拿什么回应她?他只有这日渐衰老的躯体,日益荒芜的灵魂。她和他,一个天,一个地,他不知如何跨越这樊篱。
这样的新婚夜,因为苏锦年长久的压抑和混乱的情绪,几年的刻意隐藏悉数曝光。他的第二任妻子,见到了那些短信,见到了那些照片,见到了那些信。在她丈夫痛苦地,混乱地陈述中,了解了所有的真相。她能如何?她既不敢去斥责他的欺瞒,也不敢去找那个女孩一争长短。她只能隐忍,待他的感情平复,也许能慢慢靠近一点。可她预料不到,任凭她如何努力,苏锦年始终寡淡如初。
(五)
待两年后,诗诗接到苏锦年的死讯,原以为的古井无波消失殆尽。悲凉的情绪从心底缓慢地扩散出来,一点一点,渗透到四肢百骸。
苏锦年的太太在葬礼上看到了诗诗,发了疯一样冲了过去,一个巴掌打得诗诗的脸立刻红肿了起来,那个可怜的女人眼中含着恨意:“我见过你给他的那些短信,放在保险箱里的信还有照片。他爱的一直是你,可是他认为配不上你。他和我结婚,只是为了让你死心。可你死了心,他却从来没有放下过。若不是你,他也不至于越来越心灰意冷,也不至于所有危险的任务都冲在最前面。那么,他今天也就不会死。若不是你先来招惹他,他也许不会娶我,可至少他还活着。”女人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控制不住悲伤,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诗诗的耳朵嗡嗡作响,心痛如绞。她只以为他不爱她,决绝得像个混蛋。她哪里想得到他的顾虑和退缩。
(六)
墓园。
诗诗坐在苏锦年的遗像前喃喃自语,他的照片永远不会再沾染上岁月的痕迹,像初见时一样好看。
苏锦年,如果此刻我和你一起躺在这里该有多好。那样,我就不再亏欠你,你也再不能负我。
苏锦年,也许我应该再勇敢一点,这样就能打败你自以为是的成全。
苏锦年,我以为我可以用尽我所有的青春为你谱一世锦年。可时光仍未老,我们却已走散。纵再有繁华三千,可又与我何干?
清风低语,松柏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