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德国小说家埃尔克·海登莱希《背对世界》短篇小说集,是在端午小长假第一天的早上,最后一篇《背对世界》让我泣不成声,因为这本书为我打开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个世界充满了战乱、动荡和毁灭,同时存在着包容、理解和宽恕,让我不可想象。这是我第一次看德国文学,它不像大家评论的那样写着写着就哲学起来,而是如老年人唠嗑般平铺直叙的口吻,陈述了德国历史背景下小人物的生活状态,用《世界文学》主编高兴的评论概括这本书最贴切不过,那就是“在普通人的悲喜间隙中,瞥见世界真实的影子。”
第一篇《最美丽的岁月》起初没看进去,我以为故事情节多半是原生家庭亲子问题,孩子成年后苦苦找寻答案的传统套路,小说看完大半的时候,脉络行进也的确如此。
女主妮娜(人到中年,有工作、家庭和孩子,生活如一潭死水,偶然机会与一位善解人意的女人弗洛拉一见钟情,并从此不可自拔)因为母亲年事已高不得不经常去照料她的生活,提及自己将要赴米兰出差——实则去见弗洛拉,母亲一定要同行出游。推脱不掉的妮娜和母亲有生以来第一次亲密之旅由此拉开序幕。旅途更像母女彼此心里的疗愈之旅,一向对女儿刻板冷面的母亲终于在女儿的“威胁”和鼓舞下,道出了令自己痛苦不堪的原生家庭往事。母亲的纳粹兄弟诬告外祖父是卖国贼,使外祖父被送进集中营,出狱后病重离世等等令人发指的事情。母亲和父亲的感情,也在父亲参军成为纳粹以后名存实亡。
不论战争中哪一方获胜,摧毁的都是参加战争的人和其背后的家庭。
母亲最幸福的时光,居然是父亲赴前线打仗那几年,她和父亲的妹妹——卡拉姑妈一起生活的日子。当年母亲曾想亲手“杀了”妮娜,“用肥皂水灌肠,卡拉拿毛衣针往里面刺,我怀里抱着砖头从桌子上往下跳——可是没有用。你不肯走,你要活。”当妮娜在战火轰击,房子摇曳的情况下平安降生时,母亲和卡拉姑妈嚎啕大哭,感恩生命的伟大,带来了完美的妮娜。
看到这里,似乎致使母女之间隔阂的原因逐渐清晰,母亲的原生家庭畸形且充满暴力,这是之后母亲对待妮娜青春期那么多怒气和暴躁情绪的根源。能怨谁呢,怨国家不该发动战争让亲人反目,还是怨母亲不能将怒气制止在自己那一代而偏偏转嫁给了妮娜?
动荡世界中的人们如一叶浮萍,只盼望随波逐流,平安到达彼岸,对世界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奢望。
二人到达波兰,母亲一眼认出了人群中等候的弗洛拉,并说“她为你放射着光芒。”无须掩饰,母亲心中了然一切,也默认了一切。时光飞逝,两年后母亲死于中风。她弥留期间,弗洛拉代替妮娜做了她做不到的事:给她剪指甲和脚趾甲,梳了头,弯下腰来亲吻她。而妮娜只是坐在那里,为每一个逝去的机会哭泣。母亲忽然睁开了那双蓝色的眼睛,抓过弗洛拉的手放在妮娜的手上。几天后她去世了。
在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妮娜收到了母亲的遗书,“信封用透明胶带和胶水封得严严实实的”,母亲唯一的、最大的、真正的秘密正在展开。里面是四张小小的带花边的黑白照片。全是卡拉姑妈和母亲的合影。母亲穿着一条漂亮的花裙子,收拾遗物的时候裹在一张薄棉花纸里。照片后面,妮娜看到了同一句话,“深棕色的墨水已经褪色,是母亲秀美的字迹:1940-1945,和卡拉在一起。我最美丽的岁月。”
让我深深叹一口气。看明白了么?我是直到最后才领悟这个谜底,母亲和自己的小姑子也是拉拉。——这个梗隐藏在亲情背后,出人预料的结局点亮了之前所有的文字,让小说变得通透立体。母亲对女儿性别取向的理解和包容,并非源于她的宽大和博爱,而是因为相同的经历,正如母亲说的那样“每个人在一生中只能有一次真正的爱,至少我是这样的”,所以她懂得“真爱”的难能可贵。她目睹了女儿“真爱”的存在,所以安心的将妮娜和弗洛拉的手扣在一起,只希望女儿过的幸福。
这部短篇小说折射出第二次世界大战背景下德国普通老百姓悲苦的生活状态、战后境遇性心理危机和下一代遭受战争“余温”的无奈。埃尔克·海登莱希的文字,让我对二战有了全新的认识,二战不是教科书上盖棺定论的一场全球性战争,也不仅是标注死亡和财产损失的一长串数字,而是每一个真实存在于那个年代的家庭的坎坷。如此说来,虽然小说是通过作者意识诞生的虚假,但“真实”的小说要好过“虚伪”的历史。至少在小说里,我们能感受到战争的脉搏和暴戾,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2.出走半生,才惊觉真爱在身边
《卡尔、鲍勃迪伦和我》这篇短篇小说在整部《背对世界》小说集中并不出众,因为它的选材及背景相比较而言更加贴近生活。小说以第一人称的“我”自述,叙述了“我”和发小卡尔真情宿命的故事。
“我”和卡尔是一对苦命鸳鸯。卡尔婚姻不幸福,归结原因是他对前妻不太好,动不动就破口大骂,妻子最终跟一个电台编导跑到一个岛上从此不再回来。“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前夫是一个想从整体上改变世界,可在具体的事上束手无策的人。好处是至少留下了汤姆,“我”心目中很乖的儿子,再过几年也将长大成人,离“我”而去。鲁珀特——“我”的第二任男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话剧演员,相处了四年,对身边的“我”总是视而不见,任凭“我”焦渴枯竭,在舞台上却感情奔放,最后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搬走结婚了。布洛克——“我”的第三任男友,供职于一家时代精神报社的时代精神写手,十四岁就已经三次半心半意地尝试过自杀的人,也是曾经对“我”这名大学老师指手画脚的最多的人,两星期前摔门而去。
布洛克的离开像是点燃了一个隐形炸弹,彻底打乱了“我”的生活——酗酒、不打扫(包括自己和家庭)、不开窗、不思考。“我”在百无聊赖中收到鲁珀特发来的电报:星期六我在城里,很想见你。“我”终于无奈下洗了澡,泪水和洗澡水一起顺着从脸上往下流,“这一刻来得艰难痛苦,就像被电击了一样”。痛的感觉让“我”清醒许多,但是“我”谁都不想见。门被敲响了两次,也被无声拒绝了两次,第一次是鲁珀特,第二次居然是布洛克,令“我”惊奇的是,生活中的两段旧情突然都冒出来,“我”对过去越发厌恶了。
第三次敲门,“我”甚至在想,不会是前夫也来了吧。就在这一刻,有人用钥匙开门走了进来——是卡尔。卡尔终于走进了“我”的生活,连同“我”的过去。卡尔是来找“我”看鲍勃迪伦的演唱会,“所有音乐怪人都在场他的歌,只唱他一个人的歌,我实在没办法一个人看,这种节目只能和你一起看”。
“我”和卡尔评论着舞台上翻唱鲍勃的歌星们,也都逐渐老去、肥硕,只是那些歌还没变,依旧动听。看起来不是一切都已经失落,尽管时代变了,有些东西自始至终不会变。就像身边的卡尔,这个从“我”十八岁就把“我”了解得透透的人,这个连“我”母亲也认识的人,这个知道什么叫伤口的人,他明白这个伤口的另一个称呼叫母亲,而且这个伤口永远无法愈合。
前面翻唱鲍勃歌曲的歌星终于退下,鲍勃如同老醉汉般用他浓重的鼻音,嘶哑、拖沓的唱着。没有搔首弄姿,没有吉他的固定伴音,没有闪闪发光的服装,可他总是能把所有人带入诗意的世界。
你失去了你自己,你再现了,
你突然发现,你无所畏惧。
“我”终于醒悟,你失去了自己你又找回了自己,现在你突然感觉到:你不必再恐惧什么了,有人来到了你身边,他找到了你。
“我”和卡尔泪水夺眶而出,然后“我们”对视着,终于,经过了二十年的弯路,“我们”接吻了,“我们”倆漫长的人生之路终于在这一点上交汇,命运始终带着我们向这个点迈进。“我”找到了想要的东西,遇到了生命中正确的人,虽然这个人被忽视了二十年。
小说看完,我搜索了鲍勃迪伦的歌曲,在晨光中、夜幕下,反复循环。每一个时代都有一些歌曲和名字被铭记于心,不仅因为他们是万众瞩目的明星,而是他们写过的词,唱过的歌承载了几代人的记忆,内化于心,是所有人情感的寄托和归宿。
这部短篇小说以一个中年女人生活混乱不堪为切入口,讲述了人生走到某一个拐点,无路可走的尴尬境地。“我”知道,要么就此沉沦,要么重新来过,但是她已经记不起这是第几次抉择。究其原因,“我”的内心缺失爱和力量,是儿时的某些遭遇,让“母亲”成为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所以“我”不断向外求索,却宿命的遇到一群内心乏力的男人,致使她伤痕累累,濒临崩溃的边缘。
卡尔和鲍勃迪伦都是打开“我”的混沌世界的钥匙,都属于过去,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从未改变,不论是爱,还是旋律。这一点点醒了“我”,也点醒了阅读小说的人,是否忽略了身边看似一成不变的,却是陪伴最久的东西,拥有的多未必幸福,拥有的少也未必可怜,关键看你的取舍,内心富足最重要。
前几天写了一篇《你无限循环的一首歌是什么》,本是鸡汤文,却接连几天受到大家点赞和评论,每一首留言的歌曲名称,都是一段心路历程。忽然对大家的故事好奇起来,如果可以,我希望多写一些故事,每个故事都看似相同,实则不同,相同在桥段的惊人相似,不同在每个人的选择。所有故事背后的共鸣,都是故事存在的价值。
如同这篇小说一般,可以经由文字和音乐治愈的,都是值得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