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第五个人消失在灵潭边了。
山厦村人心惶惶,有人说潭里住着鬼神,他们惊动了鬼神,所以被摄走了;有人说他们是自己跳下去的。事实上大家所知道的,无非是五个村民陆续消失在了山顶的深潭边。每个人,都在潭边留下了一只鞋,一左、一右、一左、一右、一左。五并凑不成双数,山厦村的人都担心下一个轮到的是自己。靠山吃山的村民一时间竟然都不敢上山,村里的经济来源都几乎断绝,幸好山下并不富饶的土地也是开垦了几亩,牛羊猪鸡也还有几只。
我和他们都不同,因为我想成为第六个人。并不是说我想死,而是我想知道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身无长物又孤苦伶仃的我也没有多少顾虑,挑了一个家家生炊烟的时间,溜了进山。没有家族的人在村里是没有地位的,估计也不会有人吃饱了撑着来留意我,况且我还是这条姓黎的村子里少数几家外姓人。
村里的老人曾经说起过那个村民避之则吉的深潭。闻说在祖上的时期这座并不高的小山居然冒出了滚烫火红的水,朝着山下冲下来,却又一路变成了石头,遮天蔽日的冲天黑烟使得村民以为是鬼神降临,个个吓得噤若寒蝉。而后,那些一时间被石头水淹没一半树干却又没倒下的树枯死,一到夜晚光秃秃的山盘缠交错着其间可见云月的枯枝,十分阴森。安土重迁的先辈没有离开,后来山上恢复了生气,一直到现在那些火红的水也没再冒出过。反而山顶凹进了一个大窟窿,在某一年下了整整大半个月的雨后,成了一面深潭。山厦村的村民还是依赖着山,只是和山之间,心里多了一层戳不破的纱。
想着这些,我已经爬到了半山腰。植被明显稀疏了一圈,再往上爬就越来越来越陡峭越来越困难了。当年为了防止山火还有那些会变石头的水,村民齐心协力把潭水引下来绕着半山围了一条水渠,只有包括黎胥招在内的三家人会上去活动谋生,他说要在别人不敢去的地方,才会有大收获。可真应了他的话,居然让他挖到了一些蘑菇一样的东西拿去墟上卖,有人说那是松茸,出了很高的价钱买,自然而然,他就富起来了。后面黎政和赵子丹就是因为这个才跟了他上山找松茸。
一个月间三个人都每天都上去,可是神经兮兮地也没说起他们的收获。终于在最近某一天,三个人都消失了。
走着走着,我看到了在一棵树上,有一抹像是血迹的东西,像是有人行将被强行拖走时,想抓住树干而留下的抹痕。我的毛管顿时竖了起来,一种会有什么东西突然窜出将我拽走的感觉油然而生。已经是很深的傍晚,虽说现在是夏天,夜晚来得比较晚,可前方稀疏的树荫下已经一片朦胧迷糊。
我虽然也是挺害怕的,但深吞一下口水,也是继续上山走去。忽然一阵风吹过,在盛夏刮出却居然带着一丝寒气,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有几棵还矗立着的枯树,在天空下汇成一个诡笑的表情。
可能因为紧张,我警惕着四周,也就慢慢忘记了时间和脚程。不知不觉都上了山顶,深潭就在眼前。
我感到附近都是凉飕飕的,但是前方这片水域静如深海,甚至没有一丝涟漪。
因为我挑的是平时他们三人上山的方向,大概路也走得差不多,并不难发现在岸边的那五只鞋。他们杂乱地摆在那里,有一只还被翻了过来,看着向是被什么怪兽拖进了水底。因为静而深,那面潭在水下呈现着一片漆黑。我一盯,那潭好像有魔力似的侵入了我的想象。我突然想象到自己跳进潭后被长满尖牙的怪物撕咬,水面扬起一股猩红的浊浪。
出自对这个可能暗涌滔天的诡潭的恐惧,使我不知觉地往后挪了一步。就在这时,突然后面有一股力量从后背涌过来,有人在推我!幸好我正往后退着,我瞬间反应过来,背部往后一用力,接近着猛一转身摆脱那双想推我的手,一头朝着树林扎进去。我只有很短的时间去看那个推我的面孔。该死,那个是背光的方位,我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容,但我看清了他瞪得很大的眼睛,看样子有点惊讶的样子,估计没想到我会有防备。其实我也只是侥幸逃脱,当即也不想太多,全心全意用在逃命上。
平时打野猪山鸡积累的功夫现在派上用场了,在树林中迂回穿梭并难不倒我,尤其我正直青年。那人开始追了一会,然后消失掉了。这时日已经西沉,暮色四合,视线越来越模糊,而且今晚不是满月,视线应该会很差。我找了一个比较隐蔽的角落坐了下来。刚才的匆匆一瞥,我感觉那人的气质有点像是黎胥招。是他?可仔细再想,却又像起刚来工作的那个大学生村官郑楠来了。我才发觉,他们两个竟是有几分相像,不过怎么可能是他呢。没错,那个人肯定就是黎胥招。
想到这里,我脑海中自动浮现了他那副一夜致富后目中无人的表情。如果是他想把后来跟着他赚钱的黎政和赵子丹解决掉是合情合理的。而且把责任推到深潭上,蒙上一层怪力乱神的色彩,这一片的财富就尽归他所有了。不过,这下子就又有点不大对劲了,他也好几天没回家了,如果他杀了人然后又逃走了,那他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这里,不知怎么地我的胆子突然大了起来,我决定爬进他家去看看。事不宜迟,我摸着黑赶紧下了山,一路无惊无险。恰好在他消失前一天,他老婆志红赶着两头驴进县城买东西去了,如果没有意外,一来一回五六天,估计也得明天后天才能回来,那他家现在正是空门大开。如果是你这混蛋刚才想推我,今天我大难不死,肯定得攫你一笔。
村里都是紧挨着的平房,就他家建了两层还带着个说是洋气的阳台,还不是被我一下子翻进去了,这个粗心的家伙连阳台的门都没关紧,我连窗都不用翻就大摇大摆走了进去。怕惊动其他村民,我自然是不敢开灯的,只是摸着黑摸到了主人的卧室。
黎胥招是个抠门的家伙,这点众所周知,他老婆在人前又没什么脾气,看着也不是个管钱的角色。我打开了装着男人衣服的柜子,拉开抽屉开始找。正在我拨弄他的抽屉时,我发现了他的铁烟盒正摇晃着,似乎并没有放平,有什么东西在底部晾着。我伸手进去摸,居然低下有一个玉环吊坠!肯定是个宝贝,我收在了兜里,又在他女人的首饰盒里胡乱抓了一把,然后兴高采烈地离开这黎胥招的大屋。回到家我也不敢开大灯,做贼总是心虚的,我躲在了被窝里开着我那昏黄的旧台灯。掏出赃物的时候,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这个玉环,不就是赵子丹的老婆燕子的吗!子丹是个外姓人,他和燕子的婚礼村里并没有多少人参加,但我也作为这种“弱势群体”的一员,自然是去捧个场了,两人都是比较穷苦,也没什么嫁妆,当时黎胥招作为土财主这种角色送了子丹一个玉环,就当做是和林燕交换的信物。自然,婚礼过后这就是林燕的玉环了,她还一直爱惜地每天戴在脖子上。可是,据我所知,婚后一段时间,就不时能听到他家里泼妇骂街的声音了,看来婚姻生活并非那么和谐。
这个玉环的意思是,黎胥招和燕子有一腿,所以她才这么爱惜那个“交换而来”的信物?啊,我恍然大悟,这下子我更加肯定刚才推我的就是黎胥招了。黎政本是他表亲,肯定是偏帮自家人的。我猜测,黎胥招一开始是想帮助燕子名正言顺地改善一下生活才答应让这个外姓人入的伙,后来他们俩生活又不好了,黎胥招出自本意,或者林燕吹着耳边风,他就一不做二不休把子丹送去祭了神。可是黎政呢?
听着隔壁的妇女啼哭声又响起来,我就一阵心烦。隔壁住着是黎姓本家的夫妇,黎彦和黎致凤。前几天,她男人上山狩猎以后再没回来,估计那上面其中一只鞋是他男人的,从此这几天来,啼哭声不时从她家中传出,哀怨婉转,简直像个孟姜女一样想把山给哭塌。
等等,他丈夫上山那天,也是他们三个人消失的同一天。是了,我想起来了!黎政那个色迷迷的小子总是有事没事就去他们家逗黎致凤,有时还躲在一角色迷迷地看。
黎致凤和黎彦按照村里的习俗严格来说还不算夫妻,两人去县里办了手续,不过那张纸村里人都不承认的,但俩人自小青梅竹马大家都知道,村里婚礼的事迟早都会成的,因为赶着日子婚房入伙,两人就先住了进去,不过还是规规矩矩分着房睡。黎政得意洋洋地说,一天没摆酒席一天不是夫妻,一天没结婚就一天可以公平竞争,说得忒溜了。大伙也没辙,黎致凤也只能把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那天黎政上山找松茸,来之前还特地过来逗了逗黎致凤。没多久,我就听到隔壁黎彦跟未婚妻说上山打猎去了,然后就传来了关门声。现在看来,当时估计他是去找黎政算账了。
这时我房间的窗突然发出了“咚”的一声,吓得我整个魂都不见了。不会是黎胥招在夜里回来想把我灭口吧?我打了一个冷战。我一拢手,把那些赃物收进了床底的月饼盒里,把玉环贴身放进衣兜。我蹑手蹑脚躲进了厨房。
“呼”一阵风声吹来,我的窗户洞开了!我整个人的呼吸都要凝固了。我屏息往客厅挪去。幸好我刚才已经把客厅的窗打开了,这样可以好看见黎胥招的家的灯有没在夜里亮起来。没想到他这么快回来而且还径直找上门来了,我候准时机,一个箭步朝着客厅奔出去,跳出了窗外,死命地往山上奔去。我甚至隐约听见了黎胥招从里面开我房门的声音。
看来今晚只能在山上找个地方过夜了,该死。我避开一些常用的进山口,从没有开出路来的树林中扎了进去。看来我运气还是不错的,一天躲开了两劫,而且今晚月朗星稀,虽然不是满月,但视线还是可以的。在靠近村子的地方我不敢稍作停留,不断往山上爬去。
忽然间,什么东西滑过我的鞋底,我的下巴险些磕到了石头上。我往地上摸去,滑滑的像是衣物布料的东西。借着月光一看,依稀看到是女人的衣物!又恰恰在同一时刻,我的身后传来一个女人凄厉的惨叫声!我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个女声是从村里传出来的。如果没有意外,是黎胥招想把黎致凤也灭口了。不过不能肯定的事我也不去胡乱猜测了,只能死命往山顶奔去。如果黎胥招是在山下,那么山上应该安全了,在快到深潭的时候,我靠着树干坐了下来,不停地喘气,心中一阵后怕。
可是黎胥招为什么要去杀黎致凤呢?她一个女人家也没得罪他啊,或者说黎政没死,现在在黎致凤家对她施暴?!我决定还是去那堆鞋子摆放的地方去看看。作为一个猎人的敏锐,我很快就找回了原地,这一次,我可不敢再站得那么靠近潭边了。我把鞋子都挪了进来一点。一左、一右、一左……等等,这五只鞋里面。有两只被摆开了,但其实是一双鞋来的。这么说,如果,如果这代表着坠潭的人,也只是四个,数下来,赵子丹、黎彦这两个我基本上已经当他们是死人了,而不确定的有黎政,他要么被黎彦杀了,然后黎胥招黄雀在后杀了黎彦,要么就是黎彦欲杀黎政失手后,被他们俩杀了。可鞋子的数量不对啊,即使黎彦一双鞋充了里面的两只,还有赵子丹一只,也还有三只。
除非黎政和黎胥招两个拿自己的鞋凑了数,让人以为他们死了?我这时候注意地在脑海中回想今天那个想灭我口的人站的位置,然后匍匐到地上仔细搜索。这里有脚印!可是从泥土的凹槽来看,脚印是穿着鞋的。他们两个不可能在白天回过家换鞋,而且这村子封闭落后,鞋子是绝对的奢侈品,每个人最多几年有双新鞋过年穿,而且鞋底的纹路都在穿得旧以后磨平了。这脚印穿着的,是双旧鞋。而那几只鞋子,无一不是旧鞋……。重新打量这些鞋的时候,我发现有一只鞋明显要比其他的要短一些。
可这几个人都是人高马大的,他们当中不应该有个小脚板,就连脚印的尺寸也是比这个小一点的鞋要大些的。除非……是个女人!
想着这些的时候,我没有料到后面居然有身影在逼近我。在我有所察觉,对方已经扑上来想用布条勒我的脖子了。对方用力一猛我被勒得透不过气,还无声地咳出了一口气,我感到我的力气正被一点一点地抽空。我的手掰着布条,身体不断向后腾出呼吸空间的时候,我的后背抵到了一些什么东西。那是女人软软的胸脯。这下子我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力气,很快就挣脱了,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可是我还是没能看清对方的容貌,那女人扭头跑去,可哪里是我的对手,我很快就追上了。我拽着她的手想扯过来看清是谁,可她想挣脱继续逃走,用力过猛,而她的衣袖从我手中滑了过去,我没抓紧,她整个人掉进了水中。这时她发出呼救的声音,我才听清,那是黎胥招那个说要进城的老婆——志红——的声音!她不会游泳,只是扑腾着水面,人一点点下沉。我努力伸出手去抓她的手,几次差点抓住,可又被她乱了方寸的扑打打开了,我也不会游泳,自然也不会下水去把她抱回来,更可况她刚才还想杀我!
就这样,那个正在凋谢的花带着犹存的风韵,在水面开尽水芙蓉以后,沉入了深潭中。我缓缓地站起身,却又见树林冲出一个身影,喊着女人的名字扑到潭边。我也听清了这个人的声音,就是他,黎胥招!这个杀人凶手。
他居然理也没有理我,对着潭边一直呼喊,甚至声音中还带着哭腔,样子里却没有一点杀过人的邪气。我可不管这么多,只管撒腿往山下跑去,他一点也没有要追赶的意思,脸上尽是悲凉和懊悔。可是刚跑进树荫遮蔽的黑暗中,我就听见了惨叫声,然后又是一声落水声。我一惊,躲在树后看着,只见水边站着一个人,可水面上又开起了挣扎的浪花。这回,呼救的声音,是那个还没从哭腔中恢复过来的黎胥招!
那个男人的身影,转过头蹲在地上,捡起了那片我刚才丢落在岸边的女人衣物,正是志红的衣服!刚才我抓不住的她的衣服,正是那一种材质。可能是在奔跑中被树枝刮下的衣服的一片,被我捡到了。他站起身,把那片衣服抱在了怀中。这时候,我看清了,那个是郑楠,一个进村支援建设的一个大学生村官。原来他一直和志红有着这种见不得光的关系。难怪黎胥招家的改建手续那么快就可以办下来,着实让这个挖松茸的人饱食锦衣华居地威风了一把。
只见郑楠失魂地走到了那些鞋摆放的地方,重新把鞋摆了一下,又拿起一只估计是黎彦的鞋丢进了潭中,然后脱下了自己的一只鞋放在上面,紧接着居然手握着那片衣物,也跳进了潭中。这一幕我看得目瞪口呆,他这样死,算是殉情吗?
我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画面,那就是黎致凤在街坊邻里面前曾经议论过郑楠和志红有点暧昧,说不定还躲到过哪个没人的角落行过多少次鱼水之欢。而志红当时正在巷口的拐角处,一切听得清清楚楚。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当时我正从对面的小卖店赊了几瓶酒回家出来,把所有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志红告诉了郑楠这件事,郑楠为了出这口恶气,刚才把黎致凤灭口了,倒不是没有可能。如此一来,很多事情又合理了,这所有人都是郑楠杀的,志红是他同党。黎胥招根本是好人,他只是逃脱了一次,却没有逃脱掉第二次。
我战战兢兢地走到他重新摆过的鞋子边,生怕又会在身后窜出一个什么人。不过这回倒是没有了。那鞋子中,他把自己的鞋和志红的鞋放到了一起,把黎胥招的鞋放得远远的,另外还有两只说不上谁是谁的鞋子,一只被反了过来,另一只踩在它的上面。似乎这些鞋就反映着这些人的关系,我凑近端详这这些鞋的摆放,想从其中看出些什么端倪,突然间,胸前衣兜中的玉环从袋里倾斜滑出,往潭中掉去,我条件反射地急忙伸手去接,却被它们其中一只鞋一滑,我的鞋从脚中脱出,我整个人向前扑了一步,失去平衡,整个人滑进了水中,激起一朵很大的浪花。
而在我挣扎着沉入水中的时候,我仿佛看到远处岸边有一个身影一动不动地伫立着,不知道是黎政,是燕子,是黎致凤,还是什么其他人……来不及细想,我的呼吸已被潭水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