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子这辈子,两束光先后照进他的生命里,第一束将他拖离沉寂的深渊,第二束让他找到生活的方向。第一束来自太阳,第二束来自他的爱人。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曾先后告诉他,这是生活。
或许,时间越长,瞎子将越明白自己有多爱她,只是那都是后来的事。而当下,当这三个字慢慢悠悠又坚定不移地钻进瞎子的耳朵里去的时候,他身心巨震。他刚刚确实已经做梦了,他见到绿皮火车,见到麦田,见到河流--这些都是他六岁以前所见,他看到爸爸妈妈,那多年只在他梦萦的爸爸妈妈,他们对他笑。他还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与他们站在一起,但他看不清他的面容。他知道那一定是张叔,他冲过去,想将他们抓住,但他怎么也做不到,他们没有像烟一样嗤一声飘散,而是笑着渐渐远去了。至此四野空阔。他漫无目的地走开去,土地尽头仍是土地,就如长日尽处,总是长日一样。他走在土地上,并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六岁以后他第一次好像看见了,但他什么都看不见。
不及防地,一道身影出现在他面前,那是一个年轻女孩,他从未见过的模样,但她又是如此地令他感到熟悉。他看不清她。母亲出现了,父亲出现了,张叔也出现了,他们就站在女孩身后,笑着看着他。
暖风和日,四野仍然空阔,但他向前走去。
那是家啊......瞎子想。
他终于知道他爱上她了,张叔去世以后他唯一的亲人,从今往后他的生命将毫无疑问地与她融合。他觉得,性命相托,那一定就是爱。而人们永不会知道,她的出现,把瞎子从濒临崩溃的丧失之痛中解救出来,告诉他,她还在。
她还在,所以他应该好好的活着。他从未看见过她,将来也不能,但这毫不相关。长日尽头,她站在他的面前,知道他一度几乎丧命,但如今也会选择面对与战斗。因为她爱他,他亦如是。一如泰戈尔的飞鸟,明晓痊愈与受伤。
瞎子没有忘记悲痛,张叔的去世,他终觉得是自己未能照顾好至亲之人所致。他的心被割了深深的一刀,但他不能死。死即空,空即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即不曾活过。
他很清楚,他的生命不属于他自己。这或许为人所不屑,只因为他们不是他,因为他们看不清。承认自己胸无大志,承认自己为了别人活着,这需要勇气,这需要看清,这需要经历。死棋一盘,众人只知棋盘上叱咤生杀,穷尽一生不得脱困,而他能道死棋无解,挥手颠覆,再度执掌一生。跳出这局,是需要勇气的。
他如今努力地生活着,为的正是自己所爱之人,至亲之人,都要有幸福的生活,这是一个胸无大志者最大的梦想。当他再次提起笔的时候,仰起头来,阳光正洒在脸上,暖融融的。他又抬起手去碰玻璃窗,伸出手时,却碰到另一只手,他笑着将之握住。
“幸好你在。”
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曾对这个名字意有琢磨,随即失去兴致。如今想来,施恩施恩,正是施他之于大恩啊!
随着作品的不断发表,瞎子的名气渐渐大了起来。在所难免的是到来的八方问题与采访。他早就明白,别人怎么问,是别人的事,自己怎么活,才是自己的事。当众人越来越常见到这位青年盲人作家身边的女孩时,揣测自然多了起来。施恩的外貌确实出众,这点瞎子也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而他对此显然一点概念也没有。他惟一知道的事,她几乎就是他的生命,仅此而已。
木心先生说:“我们穷,只此一身青春。”
那么,他一定可以说,“我们穷,只此一腔孤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