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生于1954年,卒于2014年,刚好一个甲子。他极其普通平凡,其人其事并没有什么可传记的,也不会有什么人能够记住他,但对于我却是如日如月,照亮了我这三十年,因此做文,以证他曾经来过。
父亲从头到脚都是地道的农民,他一辈子最擅长的事里面,种地大概是仅有的一项,终其一生没离开过土地,去世后下葬的,还是那片他耕作几十年的几亩地。大概因为这些,他性格简单,想法简单,把很多事想的和种地一样,种瓜就会得瓜,种豆就该得豆,遇到高兴事就高兴,遇到不高兴的事就发脾气,和别人起冲突就要拼命,为此得罪过不少人。所以我常说他是朴素的乐观派,对人对事都往好了想,不会想太多不会想太远,往往结果和预期不一样又会恼火,经了这么多年的挫折教训,还是没什么改变。
父亲的手皮肤很粗糙,全是老茧,每次摸到我身上都刮的慌,一到冬天就裂很深的口子,缠着白色的医用胶布,小时候我没事抓着他的手玩时看到,就问他疼不疼,他说“不疼”,我说“你皮肤怎么这么差”,他说“这是干活干的”,那时我是不信的。他患病一年多的时间里大多躺在床上,回家时我守在旁边,抓起他的手来看,茧子还在,但皮肤很好,也没有裂开的口子了。
父亲文化不高,用我母亲的话说“小学没毕业”,字写的不好看,我上学时买了新笔,他经常拿过来划一划,提笔就写“新四军、八路军是革命的队伍”,每回都是这句,歪歪扭扭,我经常拿这事取笑他。后来看党史读到这句话,就一直想问他是从哪看到的,但一直没问。父亲也看书,虽然很少,他要用手指头指着,一边看一边嘟囔着念,我以前读大姐借来的《平凡的世界》,他看见了也拿过去,读了前两页后对我说,“人家这书写的好啊”,我记着我看的时候流过泪。
父亲有些重男轻女,认为一定要有儿子。父母生养了大姐、二姐和我三个孩子,父亲说,母亲怀着我的时候计划生育查的很厉害,母亲害怕的想打掉,他坚持要生下来,所以才有了我,这也遂了他的心愿。患病的那段日子里,还不忘和我说,“再生一个,怎么着也得有个儿子啊”。
没能当兵是他的一个遗憾。父亲说他年轻的时候是民兵队长,就想着参军入伍,体检的时候因为血压高喝了两瓶子醋,但最终因为爷爷曾经信过天主教,政审没有通过。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要是我当了兵……”,他最爱穿的也是部队的衣服。后来我到部队工作他很高兴,母亲跟我说,我带回去的军装、军大衣、军鞋他很待见,有事了要穿,没事了也穿。
父亲爱玩。爱打麻将,曾经一度沉迷赌博,经常是输多赢少,为此父母两人没少吵架,但后来母亲曾大病一场,他就很少去玩了,即便是冬天没事的时候,早上起来做饭,晚上照看自家烧的暖气炉子,很少去牌局。爱打乒乓球,我过年回家,经常叫着我去打,听说邻村有打的不错的,还要找人家去切磋,虽然他是土架势,但在农村里算玩的好的。他会下象棋,但是很臭,我初学的时候下不过他,后来就总能赢了,我故意不将死棋局,把他的子一个一个吃掉,他就开始耍赖、悔棋,结果往往下着下着就吵了起来,当老子的把棋盘一推,扔下句“不下了”拍屁股走人。
父亲实在,要强,爱面子,最难办的事就是他求人,最好办的事就是别人求他。可能正因此,他一生不善经营,折腾过不少事却没一件成的,做个小买卖别人不还价自己先降下来,碰到乡亲熟人连卖带送。父母只能靠着几亩地,供我们姐弟三个念书,日子逐渐艰难,两人也常为了琐碎争吵,大概这样的生活让他不得志,我娶妻生子以后,他还念叨着要干一番事。最终,十亩地、一辆农用车和这个家成了他事业的全部。有时候坐在车后面,看他身影挺立、意气风发的在前面开车,我想他是否在这个时候找到了对生活的驾驭感。
年轻时少不更事,常觉得自己比父亲要强,和他顶过嘴、呕过气,年龄渐长后明白,自己很多地方不如他。他的病医生诊断是骨髓癌,最后可能因为疼痛而死,直到去世,父亲没有呻吟过一声,失去知觉前一直坚持下床方便。他患病一年多,我回家照看很少,病重那段时间亲戚去看望,见我没在问起我,他说我在部队忙,回来也没什么用,就等着操办后事吧。我腊月二十回家,到来年正月初八父亲去世,他没给我交代什么,也没嘱咐什么,直到闭眼他也不知道自己患的什么病。
父亲一生简单率性,性情刚烈,志大才疏,三分辛苦,吃尽了十分,十分甘甜,只尝了三分。他不成功,不优秀,不慈祥,最后留下的,是地里的一座孤坟。